
玉井,可是一口內湧冷泉的碧翠古井?
不,它不是井,而是台南縣一個產芒果的小鄉。芒果只要冠上「玉井」的正字標記,行情硬是不同。
玉井怎會有這麼大的魅力?
「阮玉井出產的芒果,沒人會嫌!」平日謙虛憨實的玉井人,一提到芒果,總是變得自信又得意。
在芒果熟黃的季節裡,整個玉井像是一座大市場,吵雜熱鬧,擠滿從各地趕來物色芒果的果販。「莫法度啦!老主顧嘴刁,指名要玉井出產的」,一名果販好像在抱怨,卻又不是。
不僅芒果香,這裏的糖也甜。台糖公司分佈在全省的廿三個糖廠,產品不免有高下之分。「玉井糖廠的糖,所含鹽分低、雜質少,品質排行往往在前幾名」,台糖公司製糖組一位陳先生,也為玉井的物產作見證。
看來玉井的芒果、糖,的確比別人家甜一些;其實他們的人情味也是濃濃甜甜的。
姜新生十五歲隨著軍隊渡海來台,再也沒回去山東的老家。卅餘年的戎馬生涯——「處處為家、處處不是家」,也不知調防過多少地方,好不容易終於在此落腳。十三年來,他練就一口破破的山東台語,但是光憑這一招,就娶了一位玉井老婆,養育一女二子,還成為玉井有史以來第一位外省籍村長,他說:「這邊沒有本省、外省仔的差別,住下來,只要你肯打拚,攏是玉井人,俺就是一個例子。」
而鄉民的來往,也真正做到了雞犬相聞、門雖設而常開。「閉著眼都能一路摸到人家廚房裏,」一位太太形容。
有人說,玉井因群山延綿、毓秀鍾靈,養成人們淳厚樸實、和樂的個性。姑且不論是真是假,來玉井走一遭,八成不會失望。

帶著妻小出遊的公雞說:「我不是在等車,只是隨便逛逛而已。(簡永彬)
台南縣中好人家
玉井,位於台南縣東南角,是個道地的山地鄉。曾文溪上游沿著它的北邊潑灑而下,中央山脈南段分脈裙角擺過,將四面環起,形成天然盆地。
曾文溪豐盛的水流,使灌溉用水不虞匱乏;南台灣充足的日照,是作物生長免費的激素;群山牽成天然的屏障隔阻強風入襲……,在在都是玉井農業發展的有利條件,早在明朝就有漢人進入開拓墾植;但時日已久,場面卻遲遲無法開展。
「交通不方便是最大的致命傷」,玉井農會前信用部主任張春生說。
回憶起自己上中學所走的路程——「行行重行行」,簡直就是一部玉井早期開發的艱辛史。他記得每次放假從台南走山路回家,走得「無暝無日」,要十五、六個鐘頭才能抵達。好不容易挨到雨水較少的冬天,曾文溪可行竹筏,這時走水路,才能「朝發玉井,午到台南」。
如今,玉井與台南市只有一個半小時的車程,方便多了。順達的交通也為玉井帶來新風貌。

鄭罕池是使「斗六仔」揚眉吐氣的第一人,說起廿五年前試種愛文芒果的艱辛,感慨萬千。(簡永彬)
做山人出頭天
而今,東接楠西鄉、西連左鎮鄉、南鄰南化鄉,北為大內鄉的玉井,地雖不大,卻因位居要津,成為這四個鄉鎮的文化、經濟、交通、政治中心。
街屋的拱廊下,食品、服裝、電器、皮鞋、飯館、旅社……華洋百貨一應俱全。以現代企業管理方式經營的連鎖店,好比「統一」商店,「蜜雪兒」時裝,也看中玉井人的荷包,把勢力伸展進來。
一位五十多歲的歐巴桑感嘆:「時代不同款嘍,現代人比較講究!」在她少年時,偶爾燙一次髮,還會「心肝抽三下」;現在,她媳婦三、兩天上趟美容院,不只洗頭、修指甲,還要「做」什麼臉的?!花樣多著呢。
時代的確變了!做山人也有出頭天。
玉井全境七十六平方公里的土地中,大都屬於丘陵坡地,居民約一萬九千人,務農維生者約佔總人口的百分之六十八。
主要的農產即是水果,有:芒果、甘蔗、柳丁、楊桃、水稻、西瓜、荔枝、百香果等,其中以芒果的名氣最響。

(左上)放學回家本來很快樂的,突然面對鏡頭,這群大孩子一下子變得正經嚴肅。(簡永彬)
芒果之父——鄭罕池
端陽前後,過訪玉井。沿著蜿蜒的南井公路往上攀升,車過左鎮,再行廿餘分鐘,赫然迎面飄來一陣芒果香,纍纍串串的果實,迎風招搖。這是玉井美麗可口的地標。
對於路過的旅客,最大的樂事莫過於吃芒果。走到果園,選個最自在的蹲姿,一一查看路旁芒果樹下的貨色。先吃個免費贈送的,然後,聽聽賣瓜的說瓜甜,再衡量自己的銀兩。討個價,就可以拎著大簍芒果歡歡喜喜地回家。
玉井產芒果,歷史頗久。早在民國卅九年,農業單位就已在此推廣種植,但玉井芒果能遠近知名,卻是近廿五年的事。
民國五十年,住在玉井鄉最貧窮落後的「斗六仔」(不同於雲林縣的斗六)的鄭罕池,接受嘉義農試所與玉井農會的輔導,成為第一位種愛文芒果的玉井人。
初級農校畢業的鄭罕池,比別人多幾分嘗試的勇氣。當時從美國來的愛文芒果種苗,一株要三百元,同樣價錢可以買到一錢黃金。他傾盡所有,買回一百株果苗,種在一甲地上。鄰里親友都認為他腦筋有問題,有人甚至打賭他會變成「敗家子」。鄭罕池對他生平最大一次賭注卻篤定得很。
籌措龐大的資金,固然令人頭疼;技術、經驗的不足更是難題。「以往栽培土檨仔的經驗能『移花接木』,用在遠從美國來的舶來客身上嗎?試驗所在實驗室雖然試驗成功,真正下田後效果能一樣嗎?……」太多問題需要解決。
屋漏偏逢連夜雨,民國五十二年元月,來了一場大霜害,劫後餘生的只有四株母樹。鄭罕池遭受此重挫,本想放棄;農試所認為他已有種植經驗,放棄實在可惜,於是免費送他一百株母樹。為了改進技術,他四處請教專家,一年後,他的果園結出鄉人從未看過的大果實。

(左下)玉井國小桌球隊的驍將,因苦練而闖出名號。(簡永彬)
斗六仔「抖」起來了
鄭罕池還沒成功時,經濟、衛生環境差的斗六仔人被稱為「臭腳黃酸面」;「女的沒人愛、男的也娶不到外面的老婆」,也是斗六仔人的玉井農會推廣股股長鄭金川回憶當時情景。
然而一粒粒碩大鮮紅的愛文芒果漸出現在市面上。而且,因愛文行情看俏,甚至價錢高到豬肉的二倍。斗六仔人「抖」起來了。
愛文栽植成功,不但為斗六仔揚眉吐氣,也為整個玉井帶來新契機。大家紛紛拓荒地、種起芒果。
為什麼玉井的芒果比其他地方的較大又甜呢?
有人說因為天候、氣溫好;有人將功勞歸諸於土質……。
農民眾說紛云,專家也說不出肯定的答案。「其實能吃苦、看得開和不服輸,應是玉井人成功的主要因素」,農會推廣股指導員張平山指出。
玉井家家戶戶的宅院,多少種有幾棵芒果樹,成為名副其實的「鄉樹」。其實芒果樹照顧起來很費工。除了刈草、灌溉、施肥、殺蟲外,還要疏果、套紙袋……。若是碰到寒流、嚴霜、颱風,就甭想有收成。「自己努力,還要靠天老爺幫忙」,台南縣十大傑出農友吳清進嘆道:「有時候回收不到五成!」

右)芒子芒湖供應玉井的灌溉用水,平常遊人不多,但只要活蹦亂跳的鴨群一來,就為四周的靜謐憑添不少生氣。(簡永彬)
玉井芒果風光已不再?
歉收固然苦,過量也會造成損失。五年前,玉井農會把過剩的五萬公斤芒果倒入曾文溪。
「從此以後,玉井的芒果年年歉收」,一位務農五十餘年的老農憤慨地說:「糟蹋天物,天公伯不高興了。」
說也奇怪,七十一年還有一千萬公斤的產量,到了七十二年居然滑落為二百一十萬公斤,七十三年稍微起色,升至五百多萬,誰知去年又降為三百卅萬公斤。
玉井芒果難道風光不再?
果農透過農會、農林廳、農委會等,找來專家共同診治,希望能找出原因。
台大園藝系鄭正勇教授是其中之一,他告訴果農:「玉井的土壤已不能再從事粗放的果樹栽培,必須實施精密的栽培。」
因為玉井的山坡地表土層薄、泥岩層厚,經過數年的應用,養分已耗盡。鄭正勇教授建議農民,必須大量調整土壤的有機含量,平衡酸鹼值並進行水分管理,才能改善土壤質地。
為了減少種芒果的風險,不少人已投入其他作物的經營,例如楊桃、泰國芭樂、西瓜、荔枝等,成績都不錯。看來,老天爺對玉井還是不壞的。

中正村宋江陣的弟子們,平均年齡雖已過四十,亮出陣式,仍是虎虎生威。(簡永彬)
未來發展本錢足
雖然是山地鄉,玉井的文風卻頗盛。「老一輩的人生活艱苦,又受日本人統治,大部分沒有機會讀冊」,十六歲就進糖廠工作的張金省說:「自己冊讀不多,就靠下一代來爭氣了。」四十二年來他辛勤地工作,就是希望五個兒子能接受更好的教育。今年六月,年年得第一的屘仔就從醫專畢業,同事都誇金省伯真好命。
「為了讓小孩念書,不少玉井父母,每天與小孩一起通勤」,早上五點,常可看到家長騎車送小孩到五十公里外的新營或台南市上課,傍晚再接回家。玉井鄉王石龍鄉長認為,鄉民重視下一代的教育問題,是玉井未來發展最大的本錢。
根據鄉公所的資料,登錄在案的玉井人,獲得博士、碩士學位有卅位左右,人數雖不多,但其中有不少是公費留學生。
「玉井多的是苦讀出身的孩子」,鄭登貴說。他今年卅七歲,在沙田村長大,因為家裡經濟情況不好,求學過程很不順利,從農校、文化大學畜牧系到台大研究所,前後念了十六年。
好不容易從研究所畢業,鄭登貴在台灣省畜產研究所作豬的人工受精研究。民國七十年,農委會選送他到英國劍橋大學,進修豬的胚胎冷凍移植技術,「耐心」加上「努力」,二年後,鄭登貴培育出世界上第一隻試管豬,是改良豬種技術的一個突破。

中正村宋江陣的弟子們,平均年齡雖已過四十,亮出陣式,仍是虎虎生威。(簡永彬)
運動發達頭腦不簡單
玉井人念書不落人後,運動神經似乎也比人發達。小孩有廣闊的土地任其奔跑,農忙時也練就矯健的身手,而培育他們的搖籃就是玉井國小。
十八年前,紅葉少棒崛起,嘉義大同和台南巨人少棒得到世界冠軍,玉井小孩最熱中的遊戲就是打棒球。在玉井國小王清男老師教導下,孩子們打得有模有樣。地方父老不免熱切盼望,玉井也能出支世界冠軍的棒球隊。
可是,參加比賽的經費呢?
王老師不得不四處募捐,而市場上擺攤位的鄉親最支持。「賣豬肉的負責投手手套、賣魚的買捕手護胸、賣雜貨的送食宿費……」,當年的小選手葉志仙至今難忘這段「克難球隊出征記」。
老天有眼,代表台南縣的玉井國小——南光棒球隊,先後培育出蔡松輝、溫金明、葉志仙等知名國手。
但是隨著國內少棒運動的式微,糖廠的球場被廢掉改建,玉井國小的棒球也在經費和設備的難題下解散了。
不玩大球,改打小球。近六年來,玉井國小桌球隊逐漸闖出字號。今年初,就連贏縣級和全國性的五個雙料冠軍,小球員也成為各甲組球隊、桌球發展重點學校網羅的對象。像男選手陳昭融、陳建彰等為名教練李忠雄看中,而女悍將蘇伽華已成為國內十二、三歲級的第一人,許多桌球明星學校都極力爭取她。

傳說玄天上帝的侍從之一是龜將軍,所以北極殿裡養龜放生。(簡永彬)
傷痛事件不能忘
到玉井一遊,不少人都會到忠義廟逛逛。這是為紀念在噍吧哖事件中,犧牲的烈士而蓋的小忠祠。
噍吧哖事件,是玉井人心頭一個未痊癒的傷口,一探就會隱隱作痛。
玉井舊稱噍吧哖。七十一年前,一場空前大規模的抗日血鬥,在南台灣噍吧哖一帶的山莊進行。
當時才十歲的江聯輝隨著家人涉過險水,在虎頭山裡躲躲藏藏好些天,亂事稍平,回家卻只見一片斷垣殘壁,不禁大哭失聲。
而住在沙田村的葉泉,當時廿三歲,被徵充苦力。有回,日軍強迫苦力在玉井國小、糖廠附近,挖許多可埋卅人的大洞。他們眼睜睜看見日軍押人到洞前,軍刀一砍,一個個玉井人被踢入洞裡;日後一想到此事,葉泉不免惡夢連連。
而土生土長的玉井人,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一部不堪回首的血淚史。
為紀念余清芳、江定、羅俊等烈士,玉井國小附近建有鄉民供奉三者的忠義廟;此外,鄉公所特別在虎頭山頂修建「餘清芳烈士紀念碑」,成為玉井最為人知的觀光地區。

左)歐巴桑戴上潔白芳郁的玉蘭花,整個人都光鮮了起來。(簡永彬)
北極殿裡寄託多
因「噍吧哖」三字的日文發音近似國語的玉井,所以光復後便改稱為「玉井」。
從「噍吧哖事件」的悲痛,到芒果歉收的沮喪,玉井人心靈的避風港是街上的北極殿。殿中供奉的玄天上帝神像,是鄭成功的士兵由唐山帶來,作為航海神祇,已有三百多年的歷史。
每到玄天上帝的例祭日——農曆三月初三,由外地來的進香客數以萬計,廟前廣場的砲紙高達二、三尺,獅陣、龍陣、車鼓陣、宋江陣等子弟團,更是鬧得車鼓喧天。
「這是玉井的『同鄉會』,許多在外地工作的人會返鄉團聚、拜拜」,在左鎮國小任教的黃吉田說。
可是盛況也大不如前了。就拿「輸人不輸陣」的宋江陣為例,在最盛時期有四隊。每到廟會各村莊緊急集合、勤練招式,就怕鋒頭被人搶走,而如今卻只剩存中正村的一陣。早期的宋江陣,以一百零八人為完整的陣容,象徵卅六天罡與七十二地煞的天將神軍所具的法力;現在光召集卅六天罡中的卅六人,就很困難。中正村宋江陣的總教頭連登堅說:「年輕人有誰喜歡玩這個呢?!」語中帶著些落寞。

(右)趁著好天補瓦,免得天雨屋漏。(簡永彬)
江家子孫有心保古厝
不過這陣平均年齡已超過四十歲的陣頭,舞起龍門陣、七星陣、八卦陣等,陣形變化莫測,呼聲高亢有力,叫人不得不贊一句:「寶刀未老!」
從小在北極殿玩到大的黃吉田,現在已很少進這裡,因為四年前重修之後,已失去原有的古樸沉靜;精緻的木雕換上水泥柱,韻味盡失;更痛心的是,三百多歲的玄天大帝神像已被人竊走。
令人著急的是,玉井一幢幢的古厝,不斷地改換鋼筋水泥的現代建築。多年前,從福州、泉州來的木塊、石材被當做舊貨,賣給市內人,就這樣一卡車一車卡地運走。在建築家、藝術家眼中,視為瑰寶的古厝、古物,已逐漸凋零散落。
但在竹圍村的江家古厝後人,就堅守著前人的遺產。五落的深宅大院,現在共有五房留鄉的廿多位子孫居住,「住得很習慣,冬暖夏涼,通風、透光……」,難怪八十二歲的江聯輝每次到新莊的二兒子家,兩、三天就受不了,急忙地趕回老家。
江家祖先在清代曾被冊封為五品總督,古厝就在那時奠基興建,材料和師傅全都是唐山來的。在「噍吧哖事件」中被毀掉部分,江家子孫全就原來的形式、材質重修建。
外圍牆上的紅磚、墨色桐油漆雖已漸斑駁褪色,不過卻有歲月的痕跡在此留連,古雅無匠氣。內室福杉雕鏤和壁上彩繪的垂柳溪釣、曉月清風……,更不用說了。
古意、新風,在玉井相互衝擊、對抗;而得意和沮喪,也隨著芒果的盛衰不停在遞變、交替。
十二歲就離家北上念書的葉志仙,近年來難得回鄉幾趟,每次回家都感覺故鄉好像變「小」了。是他長大了、世面見多了?還是玉井風光不再?!
「不會的」,葉志仙看到芒果園裡串串的果實,和忙得汗流浹背、卻又怡然自樂的鄉親,一股熱熱的感覺湧上胸口:「只要用得著我,我一定回來!」

左)放學了,兩位小女生坐在回家的巴士,愜意地流覽窗外的風光。(簡永彬)

右)祖孫兩人去逛街,買了「天龍特攻隊」回家。(簡永彬)

(左上)八十二歲的江聯輝指著架槍孔,遙想當年戰事和家破人亡的愴痛,不禁激動起來。(簡永彬)

(左下)功成身退的舊鈔成為門楣上的古董飾品。(簡永彬)

右)生活縱有再多的甜酸苦辣、悲歡離合,只要平安走過即是福。(簡永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