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臺北東區還是「鄉下」
民國四十年代,這裏聚居了至少卅幾戶、二百多個林家後代,「我只記得熱鬧、忙、天寬地大」,他說。
那時候老厝四周全是稻田,稻田後面是一片竹林,竹林之後又是果園……。林慶隆笑說:「那時候臺北東區還是『鄉下』!」
「鄉下」人起得早。他形容說,天一亮,先是雞飛狗叫,然後嬰兒嚶嚶的哭聲、混著大人低沉的嗓音,從每一間廂房傳出來。聲音由此漸漸擴散到老厝四面的廚房、前埕外的池塘,變成女人們升爐子、洗衣服的談天喝斥。
「我們很早就分炊了,所以我媽每天早上第一件大事也是升爐子,——土炭上堆著乾稻草,又嗆又難著」,他回憶說:「我家有六個孩子,我排行老二。我和大哥一早的工作是餵弟妹吃飯。」
他們先把較小的弟妹放進洗澡用的大木桶裡,在中間架上洗衣板,這樣一來可以限制他們往外爬,二來也正好成為一方小桌,方便餵飯。林慶隆記得那時候的早飯多半是前一夜晚飯留下來的鍋耙,然後泡開水灑鹽,香得很。
堂兄弟?少說有廿個!
打點完弟妹,差不多可以聽到上課鐘響了,「建安小學就在老厝對面,聽到鈴聲,提起書包,衝過田埂,正好可以趕上老師進教室!」大厝裏和他年紀相彷的孩子少說有廿來個,同一個班上,也總有三、五個同學的聯絡地址,同是「四維路一四一號」。
放學之後,一群孩子從田埂那頭呼嘯而返,各自回家吃飯,再一塊兒跑到田裏去撈浮萍、挖蚯蚓回來餵鴨子。
下午,大厝裏可以玩的角落很多,可是大家還是最喜歡在正廳裏玩。而長輩們卻往往不許孩子們在裏面吵鬧,「我們從小就知道在正廳不可以亂來,神桌上的任何東西都不許動」,林慶隆說:「可是那裏是全厝最涼快、寬敞,光線也最好的地方。」
孩子們圍在神桌下賭橡皮筋,玩「尪仔標」,從來也不會去覬覦神桌上的瓜果。最調皮的孩子,也只敢拔些香腳,編宮燈玩。
精工雕作,另有妙用
林慶隆記得小時候好像沒有一個孩子去注意正廳,或是門廳裏的雕刻,倒不是視而不見,只是另有妙用。
他說,石雕的花紋凹凸不平,天熱背癢,往上磨蹭,既舒服、又涼快,「所以老厝裏的石頭大概都被我們磨得烏光水滑的!」
雕工精細的木作,多半在樑柱間的高處。而每個孩子大概也都有這樣的經驗:爬上太師椅背,拿枝竹筷子在斗拱雀替間沾蜘蛛網——用來捕蟬的!
但是對於老厝裏的石刻對聯,林慶隆不只印象深刻,且能倒背如流,「還沒上學就先認得這些字了!」他還記得自己最先會念的字,是大廳第二對柱子上的「安而能慮克勤克儉為至業」、「泰則不驕善讀善耕是良規」。
老厝到了晚上,四面水田裏的蛙聲震天價響,老人家多半拿著板凳涼蓆,到前埕談天乘涼。在電視還沒有普遍的年代裡,孩子們大概都有前埕裏聽故事的記憶。
最想念西北雨和颱風筍
「大概就是這樣了,每天都差不多,除非過年過節,或紅白大事比較特別。」他記得過年時正廳裏掛的八仙彩特別漂亮;逢到那家娶媳婦,那就更熱鬧了,「大廳擺四桌,天井十二桌,前廳二桌……,少說有廿桌以上的酒席!」接下來的這幾天,新娘子走到那兒,後頭總會跟著一群探頭探腦的孩子。
大厝裏住著幾十戶人家,生老病死似乎也顯得尋常,林慶隆只記得有人過世時,棺木會先停在正廳或天井,天井則搭起篷帳,孩子們大約可以安靜幾天。
令他印象特別深刻的倒是七月半——中元節。這一天,每家都要分別供一桌祭品,在前埕一字排開,但燒紙錢卻是統一辦理,「一捆捆紙錢堆成八卦形,燒起來好壯觀」,他回想說:「加上十五的滿月,氣氛特別奇特!」
另外,夏天午後突如其來的一陣西北雨,總使大厝每個門裏都同時衝出人來,搶收曝曬在前埕的穀子。林慶隆至今想到大人們那股急慌慌的模樣還忍俊不住。他也特別懷念颱風過後,買不著蔬菜時,孩子們成群結隊到竹林裏挖「颱風筍」回家給媽媽做菜的那份「成就感」。
空間大了,世界卻小了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信義路開始拓建之後,拆屋的風聲漸漸傳進了安泰古厝,隔鄰大廈的影子,也在午後的前埕裏寸寸加高。然後經常有人來老厝拍照;然後大厝的消息天天上報;然後安泰古厝拆了。
「老實說,一直到老厝將拆,我才真正注意到屋裏的一切,也才拿著相機拍下好幾卷照片作留念」,林慶隆說,剛搬進新房子的時候,他的感覺是:空間大了,世界卻小了,「以前心情不好,只要踏出門檻,一定找得到人聊天!」
這時候開始,他經常會背著相機去中南部看別人的古厝,也不時跑到和平東路陸橋下,看看老厝解體後,堆在那兒的一根根木樑石柱。
安泰古厝在濱江公園重建之後,林慶隆更是常在下班回家的途中,彎過來瞧瞧。
故人故事,記憶猶新
「我常常坐在下院門檻上,看師傅們工作。」他們站的每一個位置,在林慶隆的記憶裏都有一段故人故事。他隨手指著上院過水說:「以前有個脾氣很好的『憨伯』,就常站在那裡。」
「我最遺憾的一件事,就是沒能在老厝裏娶親;我太太甚至沒到過老厝。」林慶隆說:「不過有時候我又會為我四歲的兒子慶幸,他可能比他的同學們幸運得多,——將來可以隨時來看他爸爸、祖父、阿祖……出生、長大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