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都變了
「有一回他們的公安對我說,你在那邊常看戲哦,我心裡直發毛」,一位定居後不適應又返鄉的老兵說。他在大陸總是穿著列寧裝深居簡出,一來是覺得大陸方面對他的身家摸得一清二楚,二來是怕被搶。「在大陸,人家總愛和你聊台灣,這說好說壞都有顧忌,真是彆扭極了。另外好的衣服、飾品也不能穿、不能戴,還是在台灣輕鬆多了」,這位家住鄉下的老兵說。
睽違故鄉四十年,除了人事已非,生活也得重新來過。雖說回的是「老」家,然而這裡多出了一座水庫,那裡少了一座山,老房子不在了,路也改了。
就算老家沒變,但是自己也不再是那個青壯的小伙子。大陸的天氣、生活水平不一定是老年人能夠住得慣的。「你要是在臘月去舟山,那風像刀子一樣割人。有一次我在舟山過冬,天氣凍得我小便小不出來,差點在茅廁倒下」,採半定居方式的樂阿堂說。尤其是鄉下地方,有的吃水得用挑的,對於習慣了要有抽水馬桶的「台胞」,家鄉的老屋子再有感情,現實生活的差異卻不容忽視。
更何況人老了今天有病,明天也有病,在大陸看病不像在台灣可以到榮民醫院,一切得自費,這也是所有回鄉定居的老兵最吃不消的花費。
叫一聲,我的兒啊!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何況是四十年來不能相見。因此早在開放探親以前,就已經有許多老兵偷偷返鄉定居。以浙江省舟山市台辦統計數字,返鄉定居老兵共九百八十八人,在開放前回去定居約有三百人,佔所有回去人數的三分之一。這與退輔會所統計全浙江省才三百零二人的數字相差甚遠。
「頭一、二次回鄉見到了親人,真的是恨不得就立刻住下來」,曾經在大陸定居過的老兵表示。有些在台灣有家眷的,為了想返鄉定居,甚至與妻子爭吵、離婚。以過來人的經驗,這位老兵勸在台灣的家人不要一味阻止,老兵會有這樣的想法一定是對大陸的親人有很深的虧欠,不妨先陪他回去試住看看。他同樣要勸不計一切想要回去定居的老兵,千萬要對故鄉的生活環境,尤其是與大陸親人的相處多些認識以後,再下決定。
三百個金戒子
不論是探親或是定居,對於父母未能承歡膝下,對於兒女不曾撫育,老兵們總想透過具體的經濟資助來表達他們的虧欠。相對的,不少大陸的親人想到多年來的吃苦,難免也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
「我們打過仗的,什麼苦沒吃過,生活再苦也能適應,就怕子女圍著要錢,那再多錢也餵不飽,這回去過的人都體會得到」,一位返鄉多次的老兵嘆氣地說。
「我離開家的時候,我那丫頭才剛生下來,抱也沒抱過。她現在五十歲了,身體有病,想起來就睡不著」,邱如華嘆道。他的想法是,不管有感情也好,沒感情也罷,能有錢還是給。
「戰士授田證」折價收回時,令許多老兵風光漂亮地衣錦還鄉,「來來去去,別的不說,光金戒子我就發出去了三百多個」,錢伯伯說。然而下一趟旅程還能這樣嗎?何況要天天相見、回鄉定居的。
探親是去作客,禮物送完了就回台灣,定居就不同了。許多老兵心想回家就是靠孩子,就把積蓄都給孩子們買了房,「回過頭來,要吃菸、買水果都得向子女伸手,這下爭執就來了,這一吵,唉!不是傷感情,而是沒感情呢!」很多老鄉這錢給光了,情也沒了,只好任憑孩子擺臉色;更糟的是許多開放前偷偷回去、沒有退路老頭子,一想不開就病死啦。這位傷心的老兵勸其他要回去的人,千萬得給自己留一條後路,生活費一定要守好。
「我連自己的墳都造好了,就在我阿爹的附近。你看這個墳地的草也沒人來砍,這一輩子只有靠自己了」,返鄉定居三年的陳仁赦表示。他在家鄉蓋了棟大房子,和兒子左右並居,卻各自開伙。
花錢買,人到情不到
「前幾次去探親時,我那姪女很親切,哪知道回去定居後,發現我也沒什麼錢,反而怕我以後老了、病了要靠倒她,就不怎麼歡迎我這個舅舅了。」定居後才與大陸親人關係破裂的一位老兵表示,所以他乾脆把帶去的錢都花掉,搏了個好名聲後又申請回台。
在又申請回台定居的近卅位老兵中,返台原因大多填寫是氣候不適應,但是以榮家輔導員們的了解,真正原因則是他們不願啟齒的遭親人棄養。去年也曾有一位米姓的老榮民,變賣一切與妻小在香港會合,要回江蘇省的老家定居。沒想到妻小在香港取走他所有的行李、現金、黃金,將下身癱瘓的他丟在香港,逕自回大陸去了。「在老家的確很熱鬧,但是那熱鬧是用錢換來的,維持不了五分鐘的」,老兵們其實也心知肚明,知道單靠金錢,很難維繫感情的穩固;只是除了金錢,他們又不知道如何去彌補這四十年的缺席。
和孫子交朋友
然而即使是那位散盡錢財傷透心回台的老榮民,有生之年他還是要再去探親,「我常告訴自己,那個地方又有什麼好留戀的,然而家鄉這個『結』是永遠丟不掉、解不開的。百年以後,我要托朋友將我帶回去葬,即使沒人掃墳也罷,我終於還是回家了,和我的父母在一起。」樹高千丈,葉落歸根的觀念,深深牢植在這一代人的身上。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我第一回回老家,我那孫女兒問著她媽媽『哪兒來的老頭啊?』這也難怪,連她媽媽我都沒抱過,何況這小孫女。沒有抱過、養過,哪來的感情。我現在回去,就是同我的孩子、孫子,重新交個朋友。我去年中秋回去過,在那裡也過了兩個年,我急著過完年再去看他們,就是怕久了感情就又生疏了。只是,朋友就是朋友,就是一句話也會翻臉的。朋友處得來,就多交一會兒,要交不來,也只能散夥了」,邱如華在除夕當天,一個人在榮家宿舍裡娓娓述道,近黃昏的天色中,只看得他嘴上的香菸一明一暗,臉色漸漸模糊。
根據退輔會的統計,回鄉定居的老榮民平均年齡七十歲以上,不論在大陸、在台灣,老榮民都一年一年在減少……,這樣令人不忍再聽的故事,終將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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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阿姊啊,我來請問儂,這個芝麻山怎麼走啊?」離鄉四十年,故鄉不再如故,回家的路也和夢中大不相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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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太久了,眼前這滿堂兒孫和高燃的紅燭,幸福得像是一場經不得試探的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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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來自東北,我來自西南。在這個叫榮家的「家」裡,你端著你的碗,我喝著我的酒,咱們誰也別提「想家」那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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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台北的車水馬龍放在一邊,我正回到老家門前的小路上。在我開門前,請別叫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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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老家,我把自己的墳都造好了。這一生,我已習慣一切都靠自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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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來了,這一條歸鄉路可走了快要四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