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真是一個講究美感的時代,文化經濟掛帥,創意產業當道,美感已然是個人、商品、企業,甚至國家決勝的關鍵。
在台灣,我們擁有壯麗的高山峽谷、蜿蜒秀麗的溪流平原;我們擁有移民社會的多元文化,和技藝精湛,頻頻在國際獲獎的設計人才,我們甚至擁有堪稱世界密度最高的美術才藝班。
然而,走出特定的藝術殿堂,放眼各自為政的公共空間,競逐特色的嶄新大樓,層層遮蔽的天際線,走在高低不平的騎樓......,隨時隨地刺傷著人們渴望美感的心靈,殿堂與俗世生活間,如此遙遠。
無論家屋裝修得高雅而富品味,步出家門,人們也只能像隻孤獨的小船,航行在雜亂匆忙的街道河流,飄盪在一座座建築孤島間,人與空間沒有任何連結。
美感,不僅在於「美」,也不止於視覺藝術,而是集眼耳鼻舌身五種感官、與生活緊緊相連的整體「感」受,是住民對於生活世界的美好期待。
展開美感社會的藍圖,面對這樣一個不歸任何部會主管,卻又與生活中每一個層面息息相關的議題,該如何下手?首要建立、修補的又是什麼?
美感時代來臨!繼情緒商數與智商並列等同重要之後,「美學商數」成為另一種必備能力。

無人不愛鮮花綠地,美感社會是人類永恆的追求。
黃金美感
熟悉人力市場趨勢的就業情報資訊公司董事長翁靜玉表示,許多大型企業要聘請高階經理人的時候,都會在諸如懷石料理、法式餐廳等高級餐廳餐敘。因為那是觀察一個人美感涵養與品味的最佳場域。
強調身心放鬆的美容中心,工作人員除了要專精於按摩的手法與知識,還必須學習劇場、書法等藝術課程,以提供顧客一種全然的美感經驗。
除了人,商品亦然。長期強於代工的資訊業,進入微利時代後,開始重視外型、美感設計,自創品牌重打江山。連路邊櫛比鱗次出現的房地產廣告,也開始標榜「國家藝術館」、「中山藝術紀」、「生活美術館」等,藉以創造經濟價值。
「在這樣一個美感時代,美的涵養不再是精神層次抽象的意念,也不是少數菁英族群的心靈依託。而是現代人在生活、職場上的重要技能,更是社會的集體要求,」東吳大學社會系助理教授劉維公就社會的變遷提出看法。
過去,美感經驗往往被侷限為視覺性的藝術或是美術,而藝術則被「供奉」在殿堂般的美術館、音樂廳、博物館。進入這一個神聖的空間,人們穿戴整齊,不許穿著脫鞋、笑鬧、奔走。特定的空間、特殊的氛圍,刻意讓人感到藝術與生活的兩分。
十九世紀末,在法國,除了純藝術的創作,還有很大一部分的美跟工業革命連在一起。許多藝術家投身製作杯子、家具,以鑄鐵在捷運站的入口作出線條優美的百合花圖案,其意義並不亞於一位畫家。
相對地,儘管台灣擁有許多藝術家,但卻沒有設計出視覺美觀的鐵窗,台灣的藝術鐵窗大多都還仰賴進口。美學評論家蔣勳為文表示,儘管他在大學裡一直從事美術教育,但是專業的美術教育卻不等於美感教育,台灣的藝術創作與常民生活之間,有著太大的斷裂。
進入後現代,藝術創作開始從殿堂中釋放出來,策展人以辦公大樓、商家櫥窗、咖啡廳、書店、廢墟作為展場,以往孤芳自賞的當代藝術如今走進生活。除了藝術之美,與生活更加緊密相連的公共空間、辦公室,甚至牙醫診所,也成為人們美感經驗的發生地。「藝術生活化,生活藝術化」這老生常談的理念,在今日具體發生,「生活空間」成為現代人與美感遭逢的主要場域。

這樣一張有著笑臉的大門,任何人看了都要會心一笑。
在追逐中失落
走進誠品書店,優遊在考究的書架、木頭地板、開朗空間與藝術布置,寧靜舒適的心情油然而生,氛圍如同於過去的美術館。而由建築師簡學毅設計的Nature Life服裝店,高達屋頂的大型竹編裝置,既符合服裝品牌的訴求,更是一件賞心悅目的作品,令人驚豔。美感不再是生活中稀少罕見的事物,整個社會都成為美感競技的無牆美術館。
「現代社會,包括商品都是一種觸媒,隨時刺激著人們的美感神經,」劉維公認為,不論在購物、休閒、工作、娛樂,現代人隨時隨地都必須做出美學判斷。
問題是,迎接美感時代的來臨,面臨紛亂多元的美學思維與目不暇給的美學商品,我們是否已經準備好,具有美感的自主性選擇能力?我們捨棄素雅的紅磚黑瓦,自世界各地進口各式昂貴的建材,也不管它是否適合台灣。
「美是一種對自己生命價值的清晰選擇,」蔣勳指出。每一個社會原本都有其美感價值,只是在資本主義化之後被摧毀了。「人們追逐財富,連美感的價值都被『票面化』了!」東華大學民族發展研究所所長孫大川表示。
孫大川認為,長久以來,在資本主義大旗下,人們被迫服膺過度勞動的價值觀,勤儉被視為重要的指標,生活等於生存,忙碌刻苦是生活的基調。經濟起飛的年代,還有所謂「客廳即工廠」的鼓吹,整個社會都沈浸在這樣的步調,形成一種全面性無法自主的氣氛。「台灣已經進入後工業時代,應該有條件來調整步調,放鬆發條,畢竟悠閒是文化之母,」他說。
遠嫁義大利十年的自由撰稿者徐芬郁深有感觸。「美感社會的營造,我覺得最重要的是心情!」回台灣省親的她,發現台灣每一家餐廳在空間、餐具的掌握都十分具有特色,然而吃飯的人卻很緊張,花了很多錢,卻品味不到任何滋味,享受不到愉悅的氣氛。最令她覺得不能忍受的是,「台灣的餐廳吃飯竟然還分場次!」
在拚經濟的最高價值下,「美感」追求成為一種奢侈,不僅不被鼓勵,甚至根本沒有被考慮到。

「親近水,擁有綠」,宜蘭冬山河親水公園,讓遊人從怡然開朗中領受人與自然、人與人的交流,這就是美感之源。
將就文化
到處施工的安全圍籬,應付式地印些樣板圖案,「反正是暫時的嘛!」施工單位這麼想,過往民眾也不覺有什麼不妥,將就、克難的移民文化依然堂皇的存在。「很奇怪,台灣人對於視覺污染的容忍度似乎特別高?」文建會主委陳其南不禁搖頭。
漫步歐洲古國,儘管也是到處施工,卻可以發現,搭在修整建物外的防護網上,畫有古蹟的立面圖案或新建築的將來面貌,讓人對工程充滿了期待。「對義大利人而言,美不美,幾乎是一切事物的最高指標,」徐芬郁說。
要建立美感社會,我們擁有什麼呢?雲林科技大學視覺傳達設計系助理教授陳懷恩認為,我們擁有對於過去農村的美感印象;也有著對於它國社會遙遠的美感想像;以及在當前惡劣環境中形成的批判意識,和一群「對美感社會充滿期待的人們」。
有了共同的期待,實際的使力點須要內外兼治──外在環境薰習與內在的美感教育同等重要。

可以駐足停留的公共空間,開始與人發生「關係」。圖為台北市華山藝文特區。
自然的代課老師
「在義大利,我幾乎沒有看見過任何美術才藝班,然而,孩子打從一出生,觸目所及的就是美,」徐芬郁表示,不論是城市、民宅、商街,甚至是菜市場攤販的蔬果擺設,都像一幅幅生機盎然的圖畫。德國小鎮羅登堡,所有商店市招都必須使用中世紀以來的鑄鐵材質與鍛造風格,嚴格限制霓虹燈和壓克力招牌的出現,就連麥當勞也不例外。
相對的,在台灣的城鎮上,火車站前情趣商品的大幅廣告寫著「讓男人省事,讓女人不省人事」、肅穆的古廟旁邊,不搭調地出現一長排鐵桿塑膠棚的攤位。河岸邊,一排比一排高的樓房,擋去了所有人的視野,蜘蛛網一般交纏的有線電視電纜,將月亮切割成一張破碎的臉。
「環境的薰習最是重要,大自然原本是最好的美感老師,然而我們卻不惜血本,為了追趕經濟而粗魯地與環境對抗,」兒童美術館館長林千鈴感嘆。就像兒童美術館所在的台北天母地區,過去帶著西洋風的建築沿著山坡,櫛比鱗次的矗立,歐洲小城的風情讓林千鈴醉心不已。如今,拔地而起的高樓林立,「天母人,還知道天母原本是一個山城嗎?」
焦慮的家長有感於美的重要性,但環目所及,遍尋不著一個美,只好將孩子一個個送進美術教室。「天知道,美術老師不過是環境的代課老師罷了!」擁有十九家美術才藝班的林千鈴表示,一星期兩小時的美術課,如何抵得過大環境天天的「浸泡」?
林千鈴以美術家的眼睛悲傷地看著我們的城市,「最文明、最落後的社會都有美感,就是過度工業化的台灣不美。你看從南到北,每一個城鎮都長的一模一樣,更糟糕的是,每一個城鎮卻又都感覺不出一個和諧的基調來。」在材質上,金屬化、水泥化、塑膠化;色彩上,雜亂狂野,變化中卻不求統一;構圖上,每一棟建物都在爭奪目光,扞格不入。「所有的問題,都來自於缺乏基調的『錯亂』,」林千鈴表示。
「中國傳統對於整體環境的觀照向來最是細微,中國人強調人體與自然、小宇宙與大宇宙的調和,如今都失落了,」中原大學建築系教授喻肇青指出。

熙來攘往的捷運站,除了運輸,也是無牆美術館的一部分,公共空間是美感社會最好的切入點。
與歷史同行
「我們的社會太強調創新與風格了,」喻肇青指出,舊東西不斷被拆毀,獨特的「創新」不斷出現,過去的協調感一再被擾動。這使得台灣的城市美其名是建築風格的實驗場、拼貼地,實際上卻盲目紛亂,一樣缺乏自主性。
「統一中求變化,變化中求統一,這不是很簡單的美學概念嗎?」空間雜誌總編輯林[年質問,我們的建築設計者在競逐特色的同時,可有關照到建築與歷史、場域的關係?還是把建築當作個人藝術,追求創意的無限放大?
「美感,不是個別的東西,」喻肇青表示。何以西方國家如此珍視古建築,因為那代表一種記憶,是現代人與歷史連接的媒介,是城市的靈魂。鄰近新加坡的城市設計,就強調在立體感之外,再加上「時間感」,形成4D的設計概念。而令我們豔羨的京都、佛羅倫斯、巴黎等美感城市,勝出無他,就是一個「歷史」。
「義大利的老建築時時在修整,就是每一戶人家裡,也幾乎都有百年家具,在珍惜修護中,代代相傳使用,」徐芬郁表示。
近年來,「閒置空間再利用」的概念被提起,包括台北徐州路的市府官邸藝文沙龍,不論平時或假日,偎在大片竹林中的日式建築裡,人們三三五五坐在廊邊啜飲咖啡,席地在榻榻米上談心......,歷史建築不僅留了下來,還與人們發生關係了。

公共空間是現代人與美相逢的主要場所。圖為台北市敦化南路人行道上的公共藝術大鳥籠。
與自然和好
除了與歷史連結,與自然和好,也是和諧感,甚至是風格的形成要因。
「在台灣,千萬別太講求風格,我們的風格早已被藝術家、建築師們過度詮釋了,」林[年指出。「風格,應該是一種本性的表達才是,」喻肇青補充。
「山跟海,就是台灣的總體風格,」孫大川認為台灣美感的失落,以及諸多環境問題,全因我們總是以「平原人」的腦袋來對待這一塊有高山、大海的土地。孫大川解釋,事實上,台灣的每一座山形、每一條河流都不一樣,就像宜蘭的冬山河與高雄的愛河就大不相同。只要你認同它,藉它表達自我,風格就會自然成形。
然而,我們對歐美很熟悉,對所處的太平洋盆地卻很疏離;台北市擁有國際的各種美食,然而,在建城一百二十年的系列活動中,竟然沒有任何活動與淡水河有關。「台北人根本忘記淡水河,台北的河岸,全都讓高聳的堤防隔絕了,」孫大川不禁喟嘆。

公共空間是現代人與美相逢的主要場所。圖為高雄市藝術品一般的公共電話亭。
航向冬山河
城市或許容易忘記身邊的山水,然而在蘭陽平原的宜蘭,多年來,經常名列媒體調查美感城市的前三名,宜蘭的美感就在於與自然和好。
十五年前,宜蘭縣政府延請日本象集團來設計冬山河,主要設計者郭中端要求縣府給她一年的時間來觀察冬山河,藉以瞭解冬山河的四季變化,再開始設計,沒想到宜蘭縣政府也真的答應了。經過漫長十年的等待,設計完工後的冬山河親水公園,改變了人們對於公共工程的想像。接著羅東運動公園、泰雅橋,一個個宜人舒適的公共工程,共通的就是與山河相呼應的美感。
屬於後山的宜蘭,邊地發聲,展現自信,文建會主委陳其南認為,「宜蘭新建築運動」可以說是「批判性地方主義」的最好範例。
地方政府帶頭建立美感的示範後,當縣政府再提出「宜蘭厝」計畫時,宜蘭人很容易就懂得自己想要的是什麼樣的民居。果然,縣府並沒有規定樣式或設計,然而,在令人賞心悅目的青蔥稻浪中,一棟棟與環境相容的宜蘭厝破土而出,人們選用當地的石材作洗石地板,放入原住民的圖騰作裝飾,這裡的百姓可不嚮往閃亮的玻璃帷幕,或者是金碧輝煌的歐式宮廷風。

每一幅競逐創意的廣告,搶奪人們的目光,放在一起,卻互相干擾,不見特色。
東西太多,關係太少
與自然和好了,進一步是與人發生關係。「太多東西,太少關係,是台灣環境的最大問題,」喻肇青表示。「我們的空間,原則上,並不歡迎行走、站立和觀看的人,」陳懷恩也如此認同。
放眼台灣的多數建築或空間,拆解開來,一小塊一小塊看,都有它本身的設計與造景,然而湊在一起就不美。每一棟建物都如一座孤島,與周遭環境斷絕。
「公共空間的美感,不是來自靜態的硬體環境,而是來自人與空間的相互呼應,」高雄大學都市發展與建築研究所所長曾梓峰補充。
三年前,面積有十三公頃的高雄市文化中心,四面各以近四百五十公尺長圍牆圍住,民眾只能由前後兩個大門進入。圍牆內蓊蓊鬱鬱的林木,成了陰暗的死角,圍牆外的走道也顯得荒涼。一如過去多數的公家機關,總是深藏在圍牆之後,給人一種不可親近的威嚴感。
很神奇的,就在圍牆打掉後,流暢的空間變成「藝術大道」,大片的綠地、林木與原本四周的人行道連成一氣,不再切割。豁然展現在市民眼前的綠意,成為高雄市老人運動、小孩騎車、夫妻散步,一個超人氣的休閒空間。
「城市原本就是擁擠的,正因為擁擠,更需要一種秩序。在過去,空間的主角是君王,一切建築均以皇宮為基準;民主時代,與眾人關係密切的公共空間就是主角,公共空間的確是環境生活美感最直接的切入點,」林年表示。

蒼茫的草原與壯闊的山谷,美麗詩意的山川景緻美感天成。圖為花蓮木瓜溪。
公共空間做「主」
文化評論家南方朔分析:美感的發展有兩個層次,一種是隨著生存環境改善、經濟富裕慢慢就會進步的,所謂「富過三代,才懂吃穿」。另一種更重要的是,必須強迫自己才能追尋到的「人的品質」,一種對別人的體貼與尊重。然而這卻也是必須由內而外才能達到的。
「美感社會最根柢的問題,還在於公共性的脫落,」曾梓峰指出。曾梓峰教大家作一個小實驗:當你從一個講究美感的私人空間走出來,會發現越往外、越靠近公共空間的地方就越醜,出了家門的公私「介面」更是慘不忍睹。
例如過去人們最重視的門庭、玄關,今天成了堆放雜物的地方,樓梯間則是「臭鹹魚」羅列,人們很少反省過,自己家醜陋生鏽的鐵窗、陳污的外牆,甚至在公共空間大聲的打手機,都是影響他人的美感殺手。
近年來台北市政府藉著下水道接管的機會,逐步清除被市民違規佔用的「防火巷」,更進一步利用藤架、花卉植栽及馬賽克拼貼,進一步把後巷變成美麗的「後花園」。
然而,由上而下的美意,在市民缺乏公共意識之下,部分防火巷的美麗如春光乍現,民眾很快又因個人方便,以自己的方法顛覆了公家的設計。
陳懷恩表示,在過去,美感社會的追尋通常指向「秩序」。一如法國君主路易十四的做法,將城市幾何化,將一切納入透視中,規劃出一個嚴密管理的秩序來。然而由上而下的管理,卻無法得到今天人民的認同。「公共空間的啟動必須來自民眾的想像,才能有真正的生機,」曾梓峰提出。
在屏東縣山區的霧台部落,一條算是部落裡主要的巷弄,一戶人家在面臨巷弄的側牆上,以魯凱族最喜歡的黑色石板拼貼出一個美麗的圖案,牆面下一個小的電箱,還刻意以一塊奇木遮掩裝飾。仔細看著牆上的圖案,兩隻百步蛇守護著一只插著百合花的陶壺。族人告訴我們,百步蛇的意思是「伙伴」,魯凱族人與伙伴相互守護,將美感留給伙伴。而在許多平地城鎮,像這樣「自己看不到,而別人最看得到」的大牆面,幾乎都留給了廣告,「賣」了錢。
迎接美感時代,在人們追逐美感、風格的當下,我們是否能像魯凱族人一般,以美感和自己、和伙伴連結,在美感中跟傳統、跟自然和好?建立一個「地美人也美」的好所在?如果你妳也一樣在期待美感社會的來臨,可千萬別自己缺席了。

法國巴黎的聖母院靜靜佇立於塞納河畔。歷史,是美感社會的基礎。

藝術作品自美術館出走,在街頭與人們相遇。美感時代,藝術與生活不再兩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