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剛送走舉世期盼的公元二○○○年元旦,中國人又開始為另一個新年──「春節」張羅,這個「新年」,不但假期比較長,儀式與內容也豐富多了。
現代化浪潮之下,一年中能夠感受到的「中國味道」,大概也只剩下一個春節了。那麼,現代人究竟怎麼過年?兩千年前的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還有多少留下?現代人又加入了什麼新意?
住在桃園眷村的卜媽媽,看著十二月末的冬陽乾爽宜人,趕忙訂了四十斤五花肉,切成一塊塊約一斤重的長條,用小火乾炒過的五香、八角,再配上冰糖、鹽巴、高粱酒等香料,醃製成臘肉。
雖然離春節還有一個多月時間,「製作臘肉要花的時間比較長,而且得看氣候,最好趁早準備,也能趕在年前,分送給親朋好友當成過年的餽禮,」將近六十歲的卜媽媽說。她廣受親友歡迎的臘肉,是遵照古法製作的,除了香料用得講究外,為使其入味,還要密封在水缸裡醃上六天。然後用甘蔗皮、木炭、橘子皮、稻殼等作為燃燒材料燻烤,要花上大半天的時間,把臘肉燻到香氣濃郁、色澤澄黃。最後,再曬兩三天太陽,曬出多餘的油份,才大功告成。
在卜家兩老的心目中,中國傳統的農曆新年,份量就是不一樣,除了趁這個時候可以製作一些家鄉口味的食品餽贈親友,聯絡情感;他們也非常期盼全家團聚的熱鬧氣氛,除夕的一頓年夜飯,就是最吃重的節目,全家三代共有十多口人,圍爐時,「最少要十道年菜,」卜媽媽數說,雞、鴨、魚、肉之外,不可少的還有先生的安徽老家傳統菜餚「炸圓子」(用絞肉混和切碎的蔥、薑、蒜等材料及七分熟的麵線一起攪拌後,搓成丸子,再在外層沾裹上太白粉,油炸而成),其他像珍珠丸、紅燒豬腳、什錦菜等,平日兩老就愛煮煮弄弄給家人吃,這時更要拿出全副看家本領,從除夕前三、四天就開始準備這頓大餐。

中國人過年在大門上貼春聯,已有上千年的歷史,從最早趨吉避凶的「桃符」到後期文人展才的對仗吉句,有了春聯,也就有了年味。(薛繼光)
中國人過的「年」,是由傳統的農曆制訂,依季節氣候的運轉,以冬盡春來之時為年。以農立國的中國,從實際的農業生產活動中,具體地感悟到時間的變動,並且把這種感情融入生活,成為農業生活的慶典儀式。在這些感悟中,以對一個自然循環的結束感受最為強烈,所以在傳統的各種慶典節日中,以「年節」最為重要,象徵自然循環生生不息。
年節,固然是節氣循環與日常作息的依據,卻透過宗教性的慶典儀式,表達出中國人的人生觀、自然觀或宗族觀念,中國人的生活態度和方式也在這個節日各種活潑熱鬧的活動裡完全表現出來,就像過年習俗中有除舊佈新意味的洗塵或大掃除、送神迎神祭祖等儀式,也規定除夕夜所有家人都要團聚在一起圍爐吃年菜、守歲,大年初一要向家人和親朋好友拜年,初二時,嫁出去的女兒們則都要回娘家……。
雖然經過現代化的洗禮,年節的方式與內容無法完全沿襲傳統,但不管怎麼簡化,在台灣,如今被稱為「春節」的舊曆新年仍然是一年中最長也最重要的節日,是衣食豐足、家人團聚,難得悠閒的好日子。

較長的年假,可讓平日難得碰面的親友,有機會共聚一堂吃飯、娛樂,無怪乎引人期盼。(薛繼光)
中國人重吃,尤其在年節,幾乎每一家都像桃園的卜媽媽一樣,有一兩道家傳的「私房菜」,與具有特別象徵意義的菜餚,與過年的氣氛相伴,永不褪色。
近年以飲食文化為題著述甚多的文學家林文月,在她以記錄自己往常飲食生活為主要內容的散文集《飲膳札記》中,就以〈蘿蔔糕〉一味小品,記錄了家中的過年情景。
「中國人過年,在許多的喫食年菜之中,最不可或缺的,恐怕是年糕吧。……不過,中國幅員廣袤,各地所稱年糕不盡相同。例如江南地區的人民多食以糯米製成的寬條狀『寧波年糕』,而廣東、閩南的人,則習食以蘿蔔絲與尖米混合製成的『蘿蔔糕』,」林文月寫道,「我幼時的家庭雖然遷徙不定,但母親幾乎固執地每年親自下廚房製作蘿蔔糕給全家人享用。所以我們在上海過年,並不隨同上海人吃『寧波年糕』;在東京過年,也沒有隨同日本人吃大小二團糯米糕落成的『鏡餅』,而吃食的便是用台語稱呼──『菜頭粿』的蘿蔔糕。」
林文月回憶,小時候家裡人口多,過一個年,至少要用大蒸籠蒸出兩、三籠的蘿蔔糕才夠全家上上下下享用。孩子們到了過年時,對於廚房裡異常忙碌的氣氛相當好奇,總喜歡跑進跑出觀察種種而妨礙大人的工作。對此,母親不甚高興,緊張的娘姨們(女佣)更會不耐煩地揮揮手說:「去去去,去外頭白相(戲耍)!」不過,到了母親年紀漸老時,卻反而叫我們漸長的女孩在一旁觀看學習,甚至參加幫忙。她說:「用心學吧。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們才會自己做。」
雖然製作蘿蔔糕的手續相當繁複,而且素材的種類多,用量又大,而且現時未必要等到過年才能享食蘿蔔糕,在港式茶樓飲茶之際叫點一份,甚至市場上也有家庭式的製品可以買回,但林文月每年臘月歲末仍要親手製作多個蘿蔔糕,讓家人和親友都能品嚐到這「媽媽的味道」。

工商繁忙的今日社會,越來越多人在大年夜選擇上飯店去飽餐一頓。(薛繼光)
以往豐富細膩的年節,如今很難再現,除了被現代講求快速、簡化的步調壓縮,現實環境也常令人對年節產生不同的感受和定義。
過年,就常名列讓國人產生壓力的重要事件之榜。有一個故事可以說明年節自古就給人帶來經濟壓力。明朝時福州一位知府蔡君謨,曾在元宵節下令州內每一戶人家要點燃七盞燈。當地有個名叫陳烈的人,就做了一盞大燈,燈上題了一首詩諷刺此事:「富家一盞燈,太倉一粒粟。貧家一盞燈,父子相對哭。風流太守知不知,猶恨笙歌無妙曲。」
廣東海豐也有俗語「有錢人過年,無錢人過劫」,來形容窮人過年的艱難,貧戶寒門過一次年,往往耗盡他們終年辛勤的積蓄。而年關逼近時,也正是債主上門索債之時,年因而也稱「關」,適足表現這種窘迫之情。
旅美科學家、也是散文名家的陳之藩,就曾在一篇文章中追憶幼年因為家庭貧困,身為兄長的他,為了替父親還債和為弟妹張羅過年的吃穿,在過年前幾天去市場擺攤子寫春聯賣,寫得一手好書法的他,因此挨過了好幾個年關。這段貧困交迫、鬻字過年的回憶,在他學術有成之後回憶起來,固然可堪自豪,筆下卻仍難免傷感與辛酸。

趁春節假期到郊外走走,洗滌身心積勞,也算是除舊佈新。(薛繼光)
除了經濟壓力外,對掌管家務的主婦來說,過年也要遭受忙得不可開交的勞務壓力,早年從臘八以後就要開始馬不停蹄的忙碌──清掃、做年糕、辦年貨、製新衣,還要拜天地、祭灶迎神、拜祖先、拜四方神明……等等,如今雖然可以簡化,但要置辦一桌可以餵飽全家人的年夜飯,仍是對烹飪能力和體力的大挑戰。
許多離家在外的遊子每逢過年,還有一個交通的關卡考驗,要趕在除夕夜前回到家吃年夜飯,就得穿過公路塞車、火車和飛機一票難求等重重障礙。如果家中長輩與後輩為數眾多,發起紅包來,一筆難得的年終獎金也可能就此泡湯。
近年來,由於許多已婚女性反應,傳統的年夜飯都要在夫家吃,不能回到娘家去陪伴自己的父母,認為這是父權體制的遺毒,有違現代兩性平等的原則,使得新年也躍上女權議題的檯面。「我是獨生女,爸爸又過世了,實在不忍心讓媽媽一個人孤伶伶的過年。」「回婆家總有做不完的家事、煮不完的菜!」不少女性投書報端,發出不平之鳴。
以致於近年來許多國人趁過年乾脆遠走國外來「避年」;再不然,就花錢去飯店訂置一桌年夜飯,誰也不用張羅,又時髦又簡便,都是現代都會人的新興過年方式。

民間習俗在大年初一透早,要到廟裡恭恭謹謹地燒柱香,向神明虔敬地祈福,保佑一年人畜皆平安。(邱瑞金攝)(邱瑞金攝)
「最怕的是,中國人強固的宗族觀念,常常造成父母和孩子之間永遠也糾葛不清的那種痛苦而親密的感情,反而形成享受歡樂的阻礙,」以擅寫家庭故事的作家小野表示,年節往往就是一個具體的衝突源。
他以自己的家庭為例,他的父母親是來自大陸的客家人,由於客家傳統重視宗族觀念,即使兒女都各自成家,早年每次過年他的父親都要把兒女孫輩招到老家圍爐吃年夜飯。後來由於擔心年邁的父母太過勞累,他說服父母改在他家圍爐,由妻子和其他姊妹一起置辦年菜。為了盡量製造歡樂的氣氛,小野也學老萊子娛親,率同自己的兒女想點子搞笑,例如,將年菜的名字改成「東方不敗百斬大閹雞雞」、「觀音菩薩之楊柳細腰花」、「海參花枝和肉丸,三分天下混一團」之類的趣味名稱。
「歡樂團圓的氣氛固然能留下溫馨與甜美的記憶;卻也可能勾起辛酸往事,」小野說,印象最深刻的是六年前的一次年夜飯,雖然全家都刻意承歡,老爸最後還是忍不住發飆,在年夜飯近尾聲時,忽然有些激動的把他的眾兒女叫到身邊來說:「我要和你們一個個算清楚帳,一個個輪流算……」他開始說著自己在兒女身上所花的心血和青春,每一件細微的事都記憶猶新,說到傷心處他痛哭流涕起來,情緒激昂無法遏止。
「他萬萬沒想到眼前的眾兒女也曾經是一肚子委屈的長大,只是從來沒有向他抱怨過而已,因此他的眾兒女的記憶在瞬間也被激發了,有的扛著迫擊重砲,有的舉起機關槍,一連串對著他還擊,」小野曾為文記錄下這個場景:「槍砲聲伴著淚光齊發,寒夜冬雨中煙火大鳴大放,聽得快八十歲的老鏢客目瞪口呆。昔日的威權早已被長大的兒女擊落在地,他被砲火轟得渾身上下全是如蜂巢般的彈孔,頹然跌坐在椅子上,顫抖的嘴唇還想再訴說什麼,卻也啞口無言了。」
一場除夕大宴最後以眼淚和無言的結局散場。
「我們家從小比較貧困,父親為了培養我們,受了不少委屈,他認為兒女長大後,卻沒有讓他得到應有的回報,所以他覺得很不甘心;可是,他沒想到,我們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也吃了不少苦、受過同樣的委屈,像姊姊就必須半工半讀去賺學費,我們也有發洩的需要,所以雙方就爆發衝突了!」小野指出。這餐年夜飯吃得他喪氣、愧疚,隔天大年初一到父母家拜年,還特地要兒女替他打圓場,他也以幫父母洗馬桶來賠罪。
他的父親前年去世後,個性比較瀟灑的母親不在乎年夜飯,家中也因而取消了這項傳統。「媽媽選擇出國旅遊,我和家人則喜歡過年時台北街頭難得的清靜,也不想刻意做什麼休閒安排,讓大人和孩子都獲得充分的休息。」

發揮奉獻與服務的精神,擴大關懷的對象,也是年節的意義。圖為佛光會今年為獨居長者舉辦的圍爐活動。(薛繼光)
「我們缺乏的是在傳統中找新意,設計出適合大眾過節的方式,」作家楊小雲認為。
她對過年最深刻的印象是小時候最愛跟著大人去「辦年貨」,「那時候平日生活節儉,不大有餘力添置新東西,唯有到了過年時,才有能力大包、小包地往家裡買,光看那些平日罕見的雞鴨魚肉、糖果餅乾、水果汽水,就已經好興奮、好快樂了。而新衣、新鞋、新帽,更是期待終年的『年度大禮』,為了討吉祥、添喜氣,每到過年,父母都喜歡把女孩子打扮得一身紅,從頭紅到腳,像從紅果汁裡撈出來一般。」
度過這段期待「穿新衣、戴新帽」的童年階段,成年後,她也曾對這樣的過年方式產生質疑,尤其對大吃大喝、物質氾濫的情況感到厭倦。「有了子女之後,才又重新思索『年』的重要性,一方面是懷舊的心情使然;另方面也基於教育子女,而想把一些傳統延續下來,」楊小雲表示,如今她過年的方式並不拘於形式,只將重心放在三個層面:家人團圓、節慶的喜氣和休息,「也曾經呼應潮流,帶著家人出國渡假,雖然做到了團圓與休息,可是總覺得在國外過年就缺少那一點節慶的喜氣。」
她最後仍選擇回歸傳統形式,大年夜親手燒一桌年菜,特別的是祖籍遼寧省的她,會學父母的作法,煮上一鍋東北過年必吃的酸白菜火鍋。「在平日生活已夠忙碌緊張的社會,放棄應酬式拜年,找出家人共通嗜好,一起靜靜看書、聽音樂、家族出遊或回顧過去一年裡家人點點滴滴的歡喜悲愁;要不,邀三兩知心好友家中敘舊,這樣閑靜度年,亦是快意之事。」
「另一方面,歲末凋年更易提醒人們回顧檢討,」楊小雲說,她每年除夕就一定要做一件例行功課:在家事告一段落後,時近午夜,年光交接之際,靜坐下來反省和檢討一年的成長狀態,製作「一年人生的損益表」,「這跟金錢的收益與虧損無關,而是考量自己在這一年裡是否達成了預定的工作目標和成熟度,以及是否有一些惡習未改等?算是『精神的年菜』吧!」
她認為,如果現代人對「年」的定義,從吃喝玩樂轉移到內省與精神上的意義,能感悟到時光的消逝與工作告一段落;從而制訂新希望與下一階段的工作與成長目標,就不會無端而興「一月今年始,一年前事空,淒淒百年事,應與一年同」之類韶華易逝的傷感了。

年節的內容常隨時代更迭,只要肯用心,歡樂中國年就在你身邊。(邱瑞金攝)(邱瑞金攝)
除了心情回歸傳統之外,中國人以家族為團圓的基本單位,也由於近年來社會與家庭型態的變動而產生改變,像許多單身人士、子女成長離家的空巢期夫婦,甚至獨居老人、街頭遊民,為了也能享受年節的團圓喜氣,而選擇不同的團聚方式。
去年,藝術工作者王正良就在過年前一個月,開始在報紙上發表文章,公開徵求同樣單身、在除夕夜沒處吃年夜飯的人,報名參加他的年夜飯派對,認不認識都沒關係。結果招到一大票客人,把他的工作室擠得水洩不通,讓他吃到有史以來最熱鬧的一頓年夜飯。
作家林文月則因為兒女都已獨立、成家,她也移居加州,無法與家人親友一起過年,但卻不減她過年的興致。「以往一起過年的是親人;現在則改約類似情況的朋友圍爐聚餐,每一個家庭各帶一道菜,大家又輕鬆又有貢獻,」她說,血緣與友誼一樣溫暖,因為「年節是整體文化和民族的共同記憶,是每一個人心靈的家鄉,外在的環境雖然改變了,內心那份渴望記憶與歸屬的需求很難改變。」
至於那些平日乏人照顧的老人與街友,則由社會福利團體聚集起來辦桌招待,讓他們在歲暮之時也能享受到一點人情溫暖。去年國際佛光會中華總會就在北中南三地舉辦圍爐活動,款待了共五千多位獨居老人,今年也將依例再度「辦桌」,並且進入九二一地震災區南投縣,讓當地年老無依的災民有機會享受圍爐的溫暖。平日致力照顧街頭遊民,以及照護植物人知名的創世社會福利基金會,更是最早發起大圍爐的有心團體,也每年都會辦桌宴請這些無家可歸的街友。
「奉獻和服務,也是年節的意義與工作,」國際佛光會中華總會秘書長永富法師希望,在今天已經豐衣足食的台灣民眾,能把家庭的溫暖與愛心延伸發揮到社會其他需要關懷的人身上,讓年節的意義更擴大、提升。
繁忙的現代步調,固然使傳統過年那種悠閒、熱鬧的景況不再。但是千餘年來相沿浸潤的民俗,在我們的生活和情感裡仍佔有不可或缺之地。至於如何因應社會的變遷,將這種古老的習俗賦予嶄新的風貌,仍有待大家的努力與創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