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為尋找清靜
不便擾人好夢,悻悻無功而返。
拐過街角,赫然是另一窄街後院,連著果園。幾隻小小貓咪兜著園子互相追逐。
一位老婦坐在門前階上怔看貓咪打架,她看來是西方人,髮色近白,但頂上已禿了個碗蓋方圓。近身處是一簍子方才洗妥待晾的衣物。
這是蓓蒂。十三年前與丈夫離婚後即來此獨居,再沒有離開過小鎮。
為什麼選擇這樣一個恍若他鄉的「中國城」?
「這堛漱H很友善」,她回答。
「朋友很多嗎?」
「鄰居愈來愈少了」,蓓蒂指向隔鄰:「木匠走了,對面的中國人也到城堨h了。」
離開蓓蒂家,迎面來了個年輕鬍子。他一路走、一路晃,一派悠閒自在。
這是大街上畫廊堛疑應N家鮑伯,傍晚總出來散步,也順便撿拾些廢料五金做材料。
打過招呼,鮑伯仍東張西望,不挺熱心。
這婼痐]不管誰!
「為什麼來這堙H難得看到像你這樣年輕的鎮民呢!」
「噢,這埵w靜啊!我做我的事,別人做別人的事,誰也不管誰,那塈銆o到這樣的好地方?」說完,他又搖幌著離開了。
鮑伯在畫廊堮i示他的金屬雕刻,也畫人像。店堻祕C的都是樂居鎮民的肖像,純然的東方造型頗受觀光客喜愛,生意不惡。
常上畫板的,除了那鎮日領著六條狗垂釣河邊的鈞魚王,就是此地「第一男主角」黃伯了。
黃伯在此無人不曉,二年前加州政府為了紀念華工對此地經濟的貢獻,特別在州政府大廳舉辦照片、文件展覽活動時,他著實小出了一陣鋒頭。
八十七歲仍然健朗的黃伯,帶著他六十年前做果園農工的全付裝備:舖蓋、鉛筒、葫蘆、大剪子,盛裝參加開幕典禮。當他舉起斑爛生蛌漱j剪子剪下鮮紅彩帶時,鎂光燈、攝影機……此起彼落地打在臉上,黃伯一臉無辜的憨笑,僵持了許久。此後,他更成為研究此地廿、卅年代經濟的最佳口述歷史訪問對象了。
我是一九二一年來的!
我們散步到黃伯家時,他正在院媦慦寣C一簇簇殷紅的日日春爭相酣飲。黃伯從花叢堜黻_頭來,堆滿笑容,熱情地招呼我們進屋去。
比起寶叔公館,黃伯家的冷氣、地毯、電視、錄影機可稱得上是豪華了。
他迫不急待地要拿出剪綵時的錄影帶和「梁祝恨史」之類的粵劇饗客。我們時間不多,他顯得略略失望。
「黃伯您在這兒多久啦?」
「我是一九二一年來的!」
「當年怎麼想到來這兒?」
「賺錢啊!」
答得理所當然。牆上掛著一幀老照片,看來像是全家族的合影。黃伯指著其中一位清瓛衈萿漕k孩說,那就是離家前的他。我們仍瀏漣相片,黃伯又翻箱倒櫃,抱出一大疊東西攤了一書桌。
黃伯有個百寶箱
全是月曆。
從一九二六年直到現在。每份月曆上的每個日子,都有褪色的鋼筆墨水字跡,密密麻麻地沾滿了各式符號和阿拉伯數字。
原來黃伯當年做果園工、施肥、剪葉、澆水……各有不同工資。華工多半不諳英語,不直接與農場主人打交道,而經由中間工頭溝通付薪資。一九二六年,也就是黃伯來此的第五年,工頭由一中國人換成了日本人,不是自己同胞,黃伯唯恐吃虧,就開始天天記下工作情況,於是我們看到一九六三年八月廿一日他剪、採七小時、放水三小時;廿二日放田料八小時;而當時的工資是一小時六毛。此外,一九六五年正月二、九、廿三日下雨,不出工,也就沒得錢領。
除了工時記錄,他也細細記下支出:「……一九六七年共來工五四七九.五元二仙、支家一二八○元、寄八二○元二分五仙,支稅六七二元八分二仙,養老金二四○元一分一仙,雜費九二元一分……。」
果然是絕好史料,州政府及展覽時曾經拍照放大展出,有人甚至願意出高價收買。黃伯不肯。「別人都丟了,我捨不得,全留著;現在別人要,我還是捨不得給」,他說。
為什麼不回家?
黃伯會算計,又節儉。大戰時的糧票配給單也省下了沒用完。一九六九年,黃伯存夠了錢,回到中山縣接來妻子同住。妻子耳朵不靈,八年前的冬天,竟在家門口被倒車的垃圾車輾斃。黃伯又獨居至今。
不過他挺能過日子,旅行、看錄影帶,找機會看大戲,還買了好些卡帶學說國語。
很明顯地,除了做觀光客生意的店主,樂居小鎮只有幾種人:單身老華工、離群索居的藝術家,和被丈夫或社會遺棄的婦人;再不,就是神的使者——霍牧師一家了。
後者或許是「選擇」在此地生活,而老華工們為什麼不回家?
理由其實很簡單:能回家的早已回家;留下的,正是那些有家歸不得者:少小離家,早年辛勤賺錢,如數寄回家即接濟親友,老來領救濟金度日,也就不知何處是家鄉了。寶叔即是一例。此外,行年漸長,親朋半作鬼,有點積蓄的,像黃伯,回鄉也只是當作旅遊罷。
一個被遺忘的地方
無論如何,樂居是一個被遺忘的地方。僅管它是觀光勝地,除了能看看老舊建築、「異國」情調,連旅遊小冊上對小鎮歷史的記載,也索興開宗明義:「……很少人確知這堛漕蚗s去脈,僅有的記載多為口傳,如果您知道的更多,請與我們連繫……」。
遊走小鎮,我們終於遇上了一位鄰鎮的美國老太太,她閒暇以蒐集剪報為嗜好,家中存有關於樂居的剪報。
不過二分鐘車程,此地景觀大變,已是標準的美式鄉居。在她舒適的起居室裡,我們翻閱成堆舊報紙,為樂居勾繪出了簡單的輪廓。
由舊金山北上蜿蜒的沙加緬度河,在Yol Basin和Sacramento Basin之間形成了一個肥沃的三角洲,以梨子、葡萄、蘆筍為主要產物。廿世紀初期,淘金熱已過,中太平洋鐵路完成,賺了錢的華工多半衣錦還鄉,而留下來的,便又加入此地果園的工作,也陸續有新僑加入。雖然其間曾有二次排華運動,但三角洲的華工仍然維持著二千名左右。
曾經在廿年代興盛、繁華
一九一二年(另說一九一六年),華人聚居的中國城Walnut Grove毀於一場大火,中國人轉而在一哩外的Locke(即樂居)重建家園。根據當時法律,他們不能買地,只能買下建屋的權利。據說第一個在此建屋的人叫陳天信(譯音),樂居樓左右八棟即建於一九一二年。
廿年代是此地最興盛的時期。河邊倉庫是梨子、蘆筍的集散地;由白人經營的酒館、賭館、妓館、默片電影院、乾貨店、餐廳,聚集一時。目前鎮上一家賭具博物館「大來」,據說就是當年華工工餘賭錢、聊天、交換家鄉消息,請人代筆寫家書的地方。
直到一九三○年,春天太冷,梨子欠收,蘆筍又染上傳染病,農業蕭條,許多華工移至加州中部工作,鎮上幾乎一空,一九三七年Walnut Grove再度失火,又有人移至樂居。樂居當時可算得上是標準的中國城。
一篇社區報紙的回憶文章裡,作者對幼時夜堛滿uBik Bok」man(敲更人)印象深刻,還表示「中國菜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他並且記得中國人過年時會以紅封套裝錢作為禮物。另一篇報導則表示,小鎮最後一位打更人「Huy Key」死於一九八四年,那時他九十二歲。
碩果僅存的鄉間中國城
四○年代前後三角洲農業情況好轉。二次大戰時華工也被征兵作戰,不少人戰後返鄉,大量的菲律賓人前來接替華工工作,但不住樂居。留下來的老華工領福利金度日;第二代華人多在外地升學、工作;而戰後新僑多為知識份子,在新大陸自有另一片天地。
在一九五二年以前,華人在美不許置產,樂居老屋因此無人願意翻修,也就愈走下坡了。五○年代,此地猶有一、兩百人居住,一九七一年,小鎮成為「國家歷史地區」(National Historical Area),樂居成為美國鄉間碩果僅存的中國城。
一九七七年,香港亞洲發展公司買下了四百九十英畝的地,希望把樂居建設成擁有現代化購物中心、餐廳、禮品店、健身房的「中華文化中心」;一九八○年,州政府則買下十三英畝的地及hotel、Star Theater兩棟房子,希望此地成為「a living statepark」。樂居仍有超過卅間建築為個人擁有。
這也引起了媒體的熱烈討論。在一個電視節目中,主持人形容樂居是「全美最真實的中國城,它忠實反映了建城人的精神與當時的勞苦」,但是,「它正在消逝中…」
樂居樂不樂居?
「他們曾經辛勤付出,使美國致富,但他們卻只是被剝削者,……當年,他們被種種法案限制,與白人隔離,……不諳英語、不懂得爭取權利;現在他們漸漸老去,卻又要忍受觀光客的相機……」女記者用十分感性聲音說:「當年,許多華工因剝削、勞苦而死;現在,人們又要來剝削他們?」
留給他們寧靜的晚年生活,是最好的選擇嗎?沒有人能回答。
太陽終於下山了,黑幕逼近,離開樂居的時候,天色已大暗。回到金山大埠,風景片般的壯麗夜景閃爍眼前,二小時車程前的樂居,像是個褪色的舊夢,不大真實了。
在舊金山,知道樂居的人多半喚它「Lucky Town」,而不知道鎮名其實是Locke。
「樂居」究竟樂不樂居?這個問題自然與觀光客無涉。至於把Locke寫成Lucky,會不會造成郵件的困擾?這也不成問題。因為樂居沒有郵局,郵差沒有來過。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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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居鎮的黃昏,像一部放了又放的老電影,每天都重覆著同樣的劇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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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桶為器、陽光雨露滋養,盛放在樂居鎮的黃昏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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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樂居鎮的長廊望過去,它的未來究竟在那堙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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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加緬度河渡口與樂居鎮僅一路之隔,景象卻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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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木屋、上年紀的華僑,是樂居鎮的主要結構。圖為寶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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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居樓主人的小女兒,給當地帶來一絲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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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居鎮常可見到類似的中英對照警語或招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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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伯的一生就記在這些帳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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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加州政府二年前舉辦華工對美經濟貢獻展時,黃伯提供了絕佳的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