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來解讀?誰的惡兆?兩位作者的出身,相當巧合地反映了兩極論調的陣營背景──「民族主義」在相當程度上主導了推理的方向。
《解讀中國經濟》作者林毅夫是中國經濟學家,他出身於台灣宜蘭,1979年、也就是鄧小平標舉改革開放的隔年,以中華民國軍官的身分「叛逃」到大陸,隨後平步青雲,不只擔任北京大學教授,還是中共全國政協委員。2008年,他出任世界銀行首席經濟學家並兼任負責發展經濟學的高級副行長,被視為是中國經濟實力的展現。
林毅夫的民族主義色彩十分鮮明,在寫給台灣鄉親的序言中,他毫不諱言,中國近期推出的4兆人民幣擴大內需方案,不只將使大陸脫胎換骨,還將在新世界經濟格局中與美、歐成鼎立之勢,「實現中華民族復興的百年之夢」。書封文案也篤定表明,中國經濟高速成長「將延續二、三十年,甚至更長。」
《惡兆:中國經濟降溫之後》作者威爾•賀頓則曾擔任過英國「觀察家報」總編輯,亦為倫敦經濟學院等多所大學教授。
本書英文原名為《The Writing on the Wall:China and the West in the 21th Century》,主標隱喻來自舊約聖經〈但以理書〉:傳說古巴比倫國王帕沙撒在盛宴中,以取自耶路撒冷所羅門王寶藏的金銀器皿飲酒作樂時,突見有手指在牆上寫字,國王召來猶大人但以理解讀,結果其意為「神已數算你國的年日到此完畢。」當夜國王果然被殺,自此「牆書」即被引伸為「惡兆」。
《惡兆》雖主要探討中國的經濟發展歷程與當前的改革極限,但亦用了相當篇幅,點出近年美、英兩國「背離」啟蒙思想價值與多元主義、公共體制等現代化核心後所將面臨的危機。換句話說,此「惡兆」可持平視為對中國及西方(尤其是美國)兩者的警示,中國需揚棄「列寧主義式的統合主義」,英、美則需重振民主與多元價值。
趕超戰略?平等主義?兩書探討的內容範疇亦高度重疊,都觸及了中國這古老文明大國的興衰原因,亦探討了共產中國自1949至1976年的經濟貧弱,以及1978年大陸改革開放後的種種難題,其中有些有趣的對照頗值得一提。
例如林毅夫認為,1949年中共建政後之所以逐步向「共產」收緊,是因為它以民族主義富國強兵的「趕超戰略」為主軸,硬要將中國從貧困落後的農業經濟一舉提升為重工業軍事強權。這雖是師法共產主義老大哥──蘇俄,但其實不僅共產世界如此,其他曾受帝國主義殖民之苦的大國如印度、印尼等,莫不如此。
這種揠苗助長、逆勢而為的發展策略,因為不容許存在如東亞四小龍「先輕工業、再重工業」的按部就班空間,只好由國家強力掌控所有資源,並予以極端「扭曲」配置,從而出現了「統購統銷」、完全消滅私有制,連國營企業的「人財物,產供銷」亦由政府一把抓的現象。這些「扭曲」如願地讓中國在1960年代試爆原子彈、70年代衛星上太空,然而它的經濟代價太過慘重,雖歷經30年改革開放,仍有許多遺毒無法清除。
同樣這段歷史,賀頓則歸之於毛澤東的「激進平等主義」與集體主義,認為他是真心相信共產主義烏托邦。同時賀頓對毛澤東主政下的工業生產大量提升、鐵路網絡和農田水利擴增、文盲大幅減少、婦女地位大為提升等,予以肯定,認為西方評論家忽略了一個國家「從農業經濟轉型為工業經濟的過程中,會遭遇多大的紛擾與痛苦」,他還認為毛澤東奠定的「地方分權」基礎,是1978年大陸改革開放後可以快速翻轉的基石之一。
不論共產中國究竟是為什麼虛耗了30年寶貴光陰,對於其後鄧小平以「摸著石頭過河」的務實主義和漸進手法推動改革,兩書不約而同點出其中「由下而上」的自發性特色。
例如改寫農村發展史的「承包責任制」,其實完全是個令人鼻酸的「意外」:1978年秋天,貧瘠的安徽鳳陽地區又遇旱災,早已習慣每年總有三、五個月外出乞討的小崗村民不願再忍受了,於是決定「偷跑」,把土地分到各家各戶,連原本屬於集體所有的「提留」和公糧也全都分出去。這種「單幹」可是「反革命」行為,為此農民寫了一份血書,表示若生產隊長被抓到槍斃了,村裡其餘的17戶會負責把他的孩子養大!
小崗村的孤注一擲,在荒年中竟增產了30%,引起安徽省政府注意前去調查,結果還好──生產隊長沒被殺頭,反而就此拯救了中國農村!
中國崛起VS.西方焦慮改革開放30年,中國如今已躍居全球第三大經濟體,並實現了「大國崛起」的民族夢想。當然,改革尚未完成,目前中國經濟仍存在有巨大的內部矛盾,林毅夫與威爾•賀頓相當一致地點出了其中癥結。他們認為,國有企業瓶頸、金融制度脆弱、城鄉差距擴大與消費力不足等,是中國從社會主義往資本主義過渡的3大隱憂,且這些隱憂都已形同牢固的沉痾。
然而林毅夫循其一貫的務實主義「順勢」思維,認為類似1990年代蘇聯與東歐「一次到位」式的「休克療法」並不可行,且西方至今仍沒有足以指導發展中國家有效推動經濟、社會轉型的理論,盲目追隨西方主流學說(如上述休克療法),只會陷入「淮南為桔,淮北為枳」的困境。
長期在民間行走的林毅夫,提出的解決之道極為踏實,他以提高4項存量需求──特別是可以兼顧效率與公平的「農村消費需求」──為藥方,並強調「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重要性,藉著因勢利導再搭配適當的「制度變遷」,讓中國保持成長潛力。早先中共「西部大開發」計畫,與目前擴大內需的「家電下鄉」等政策,即可與其建議相呼應。
至於賀頓所站的角度就非常「西方」,他認為中國應學習歐洲的啟蒙精神,建立法治、新聞自由、獨立大學等公共體制與多元精神,畢竟資本主義並不是光靠外表「形似」就可以學到精髓的,如果不把種種「柔性架構」確立起來,改革將無以為繼,危機也即將引爆。
經濟學不應該是一門可以理性推演的科學嗎?閱讀這兩本書,兩派觀點,各自綿密巧妙,對照起來,卻像相互辯證。比對兩派的不同解析方式,就像高手過招,招招精采,原來總經書籍也可以像文學作品一樣,摻糅如此複雜的感情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