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緊接著八點檔連續劇之後,公共電視節目開始介紹文藝復興巨匠——米蓋朗基羅。
螢光幕上,藝評家克拉克爵士站在巨大、桀傲,並且赤裸的「大衛」像下,仰望這尊灰白瑩潔的大理石傑作。他止不住讚嘆:「多麼奇妙的男人啊!」
電視機前,六十出頭、抱著孫子的長輩也提出了她的疑問:「外國人怎麼老弄這些不穿衣服的東西?!」

十七世紀大畫家魯本斯筆下的「被塞忒驚嚇的寧芙和戴安娜」,畫中男人果然長了山羊腿。(藝術家雜誌提供)(藝術家雜誌提供)
大雅之堂,裸體止步
裸體藝術,這個由希臘人在西元前五世紀所創造的藝術形式,幾千年來一直在西洋美術史上佔有相當的地位;而在我們這個以衣冠文物為精神指標的國度裡,即使到了西潮淹漫的現代,大多數人面對裸像,仍難脫去隱諱、害羞的面紗。
五年前,台灣區運動會羽球賽在桃園大溪舉行,鎮公所因此委託師範大學製作數尊以運動項目為題的人像雕塑。完成之後,鎮公所的人興沖沖地將之佈置在主要街道上,卻立刻遭到鄉民和民意代表群起指責,他們認為這些雕像的運動服遠看若有似無,容易引起車禍……。公所只有雇人把雕像移走,放到公園不起眼的角落裡。
幾經折騰,雕像還是沒法兒以原貌在公園安身立命。因為總有好心的歐巴桑為他們披袍穿衣;不久,選舉來了,雕像終於紅綵斜掛,淪為候選人的競選道具。如今,這些歷盡滄桑的藝術雕像,有些甚至被扔進大漢溪裡。
鄉間如此,台北這個時髦的大都會也有所忌諱。
四年前文建會舉辦「年代美展」,參展作品計畫在國父紀念館國家藝廊展出,其中卻有數件裸體油畫、雕塑被摒於門外。承辦科長為此傻了眼,但仍鍥而不捨,找來種種資料,試圖說明裸體藝術的莊嚴性。
可惜的是,任他摩頂放踵,手持克拉克爵士經典之作,苦苦說明裸露(Naked)與裸體(Nude)之間的差之千里,仍然不能為藝術家的裸作爭取到大雅之堂的通行證。這些作品最後只有轉移陣地,另在春之藝廊展出。

左)這是唐代仕女,濃眉上揚、體態豐腴,衣著也頗稱大膽。(藝術家雜誌社提供)(藝術家雜誌社提供)
美則美矣,非我族類
在裸體作品被拒絕的諸多理由之中,最強而有力的一樁,無疑是「不合國情」這道金牌。
這耳熟能詳的四字口訣看似平常,用來卻雷霆萬鈞、顛撲不破。它的意思是,就算裸體是理直氣壯的藝術罷!然而,美則美矣,非我族類;無論如何,敬請入境問俗,添加必要衣物可也。
衣服,在我們的文化裏何以這般重要?所謂的「國情」又是什麼?
「中國文化本來就以衣冠文物、聖王之治尹始」,高雄師範學院國文研究所教授曾昭旭指出,易經系辭中有所謂「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的說法。換句話說,想要治天下,便該有一套衣裳冠服之制才行。在儒家看來,衣冠代表著極重要的人文精神。
子路的故事,或許更能說明這種精神。
據說孔子的這位得意門生,在衛國遇難時,正當兵矢交集、身中要害的當兒,還從地上拾起帽子、戴好、紮上帽帶,口中喃喃道:「君子死,冠不免。」好像衣冠還重過了生命,成為一種莊嚴的表徵了。
在中國,這種正衣冠的精神從「微管仲,吾其披髮左衽」的春秋,一直延續到「留髮不留頭、生留死不留」的清代。冠髮尊嚴甚至代表了民族尊嚴;冠服的改變,更可以影響到民族血統、文化絕續。

右)蘇州版畫中的南方美人,是宋以後崇尚纖弱的典型例子。(文建會提供)(文建會提供)
聖王之治,衣冠為上
如果從這種衣冠文化的角度,來看西方裸體藝術品,毋寧是可憐可憫的。
已故哲學家唐君毅先生在提及西方人像雕刻時,形容這些雕像:「……或剝去衣服以成裸體,卓爾而立、更無依恃,……或獨立於街頭之石柱上,任其風吹雨打,……」反之,中國的仙佛英雄雕塑,則必「有衣可服,有山岩可倚、山洞可居、神龕可坐……」真是菩薩心腸。
剛剛歡度教學七十五周年的國學大師錢穆先生也曾提及西方雕刻,他的態度就超然些。錢先生認為,身體屬於自然、衣服出自人文,儒家講究天人合一,因此在身體上披穿衣服,事極自然,益增身體之美觀大方;而脫去衣服,反覺不成體、不像樣。
「古代希臘人雕刻人像,注重裸體,似認裸體才見真美。披上衣服,便把人體真美都遮掩了。……惟中國社會究竟是以儒家為骨幹的。」大師話中有真義,換句話說,西方藝術以為不穿衣服才自然、才美;中國人則肯定穿上衣服才美、才自然。這不就是「國情」的問題了嗎?

趙孟頫的曝書逸趣,畫出郝隆的大肚子。(故宮提供)(故宮提供)
莊子鄙衣冠
儒家之外,道家也是中國思想的一大體系;一般多以儒家代表人文、道家象徵自然。
莊子曾經說過這樣的故事:一位宋國人衣冠楚楚、頭戴禮帽到越國去,沒想到越人斷髮紋身——非但不用穿衣服;斷了髮,更遑論戴禮帽了!語中頗有菲薄當時人文社會那套冠裳之制的味道。
然而道家在這裡所追求的,仍是精神上的解放,沒有肯定肉體的意思。因為莊子將死,還揚言要以天地為棺槨,他認為肉體埋在地下給螻蟻為食,與暴露地上當鳥鳶的珍饈,沒啥兩樣,不必搞「厚葬」的那一套!
「在儒、道二種思想體系中,道家在中國一直不是主流,而是儒家的反省」,曾昭旭認為,中國人在人文發展到造成生命的束縛時,才由道家尋求解脫,「而且,包括以自然為尚的道家在內,也沒辦法欣賞未經人文點化的原始物象。」

山高水長之間,找得出點景人物在那裡嗎?這是明代藍瑛的「摹古山水」。(故宮提供)(故宮提供)
儒道皆不相信感官皮相
儒道兩家思想各異,卻有一樁相同的認知——兩者都不相信感官知覺的直接表相。
孟子有「耳目之官不思而蔽於物」的說法,也就是說,感官的本身並不能思考,所以常為外物蒙蔽;莊子在庖丁解牛寓言中提出「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的觀念,換句話說,耳聽、眼看、舌嘗、鼻嗅……,反不如精神內發來得真實。
在這樣的哲學基礎下,知識分子歷來體認感官經驗之不足恃,他們相信天地間有許多重要的本質,不是肉眼可見;而文人、藝術家的責任,就是要找出這些內涵來。
於是,我們看到了陶淵明「但識琴中意,何勞弦上音」的音樂觀;看到了含蓄微妙「意到筆不到」的寫意傳統;在舞台上,我們發展出「無聲不歌、無動不舞」,表演抽象、舞台也抽象的國劇。至於人體審美,自然也輕感官皮相,而重人文神韻了。

看到宋代女人豐滿的胸部了吧!?這是「市擔嬰戲」風俗畫的局部。(故宮提供)(故宮提供)
古典美人,美在那裡?
從詩經開始,文學上對於美人的描摹,就以神態為尚。西施捧心、楊妃回眸,沒有人會去追究她們的三圍比例;紅拂女瀉著一頭烏亮如瀑的長髮、林黛玉蹙著兩彎抱病含情的柳眉,個中嫵媚,何勞身量?
即如事蹟香豔的大、小周后,後主詞中也只有「向人微露丁香顆」的大膽形容。丁香顆指的是舌尖,他還是用譬喻沖淡了露骨的描述。
古典文學中自然也有較為落實的描摹,但其中最寬的尺度,也多止於膚色的讚美:洛神賦有「肩如削成、腰如約素」的說法;詩經碩人篇的美人是「手如柔荑、膚如凝脂」;杜甫的儷人行中形容長安佳麗「肌理細膩骨肉勻」。在這些指稱的同時,他們也都不忘加上「翩若驚鴻、宛若遊龍」、「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態濃意遠淑且真」之類的意態描述。
較諸西方,或許我們可以更清楚地意會到究竟什麼是「國情」了。

西洋小貝比和東方小腳婦人的睡姿可有異曲同工之妙?(曾堉提供)(曾堉提供)
可不是禽獸麼?!
只要翻開世界最暢銷的文學名著——「聖經」,就可以在雅歌篇裏找到這樣的字句:「……你的大腿圓潤,好像美玉,……你的肚臍如圓杯,……你的兩乳好像葡萄纍纍下垂,……你的口如上好的酒……」
文字的背景是新郎讚美新婦,內容也健康寫實、絕無他意;然而,礙於「國情」,主內弟兄要能坦然頌讀,還真得靠些信仰的力量。
再看繪畫。以歐洲十七世紀集外交家、學者、大畫家於一身的魯本斯(Rubens 1577-1640)為例,在一幅長達一百廿八公分的大畫中,一群赤條條的肥男子,正追逐摟抱著另一群光溜溜的胖女人!
這幅畫的畫題是「被塞忒驚嚇的寧芙及戴安娜」。希臘神話裏的牧神潘(Pan),是個狀貌不揚的傢伙,他善吹蘆笛、任性、貪睡午覺、對情慾不知約束,整天領著一群森林之神塞忒(Satyrs),在林間勾引山中仙子,象徵著宇宙間本然跳躍無羈的生命力。
畫中的男人,也按神話的傳說,個個長著山羊的腿。這樣的畫面,在西洋人看來習常,換作老一輩的中國人,怕不要大喊禽獸?!

西洋小貝比和東方小腳婦人的睡姿可有異曲同工之妙?(曾堉提供)(曾堉提供)
畫衣服,不畫人體
算來人物畫在中國也是發展最早的畫作,但在「成教化、助人倫」的最高指導原則下,視覺所見,是畫「衣服」的多——畫譜堨是衣褶就有近廿種畫法。衣服以外、臉龐之下,能看見粉頸纖指,就是大幸了!
典型的仕女圖裡,所謂的工筆美人,當然也只衣袂輕飄,有人形容這就像聊齋裏的女鬼——抱起來當是輕如無物;她們甚至沒有年齡。
當然,在流傳的少數唐或五代的美人圖裡,我們有幸看到了樂人、舞伎豐腴的香肩、乳溝;同時也得窺見盛世之下壯闊的生命力。但在宋元以後,中國人的生命情調又轉向內斂,山水畫成為主流,畫論裏遂有「畫家應以山水為主,人物花鳥獸畜盡在畫中,以為點景」的說法。點景人物在高山幽壑之間,或獨坐聽松,或相對鼓琴,比起山水之勝,真真微不足道。
露乳坦腹為那般?
細翻美術史,畫頁上也並非全無人體官能的描述。宋人的「市擔嬰戲」圖中,就赫然有女露胸!不過在這張風俗畫中,袒胸乃為哺乳,已與官能之美無涉,至多能看作「人倫的光輝」罷。
至於男子袒胸露乳,在衣冠文化之下,也僅見於高人方丈、道士羅漢之屬。「柳蔭高士」的主人翁,是不肯折腰的陶淵明;既自以心為形役,歸隱山林、放浪形骸,也是可以想見的。元代趙孟頫的「曝書逸趣」,畫出了晉朝郝隆在家曬書之日,曬他的大肚皮,還誇口曬「腹中之書」的故事。他老兄更向尺度挑戰,居然「露」到下腹,惜乎脂肪過多的中年腰圍,實難引起任何遐想。
文學、繪畫之外,具像的雕刻,原本或是描摹軀體的大好時機。
錯過了觀照肉體的好時機
在中國雕塑史裡,除了秦漢大氣磅礡的石俑、唐代豐腴多姿的三彩陶俑,就以佛像雕刻為大宗。佛教傳自印度,而印度佛像法衣單薄、緊貼肌膚的起伏曲線,多少襲自豐胸偉臀、極具官能誘惑,甚至直接描寫男女情慾的印度藝術。
不過,來客顯然依舊入境問俗;於是世尊法相莊嚴、菩薩低眉沈思,我們在佛教美術上領受到的,仍是無慾無身的宗教情操。
像繪畫一樣,中國雕刻史上也出現過少數尺度之外的異數,其裸露的程度,還超過繪畫。故宮博物院研究員曾堉指出:晚近在陝西、廣西、河南、湖南等地出土的漢代陶俑,就有裸體的例子。
陶俑裸露的原因不明,一般有三種猜測:其一是裸像穿衣隨葬,絲織衣物年久分解失散,只留下軀體;其二是根據「西京雜記」的記載,魏地確有裸葬之俗;其三則認為裸葬是刑罰的一種。無論如何,依這三種說法來看,陶俑的裸露,與肉體審美全無關連。
東西交會,相知何時?
此外,明末萬曆之後,福建沿海也出現過牙雕裸女。這也有二種說法,其一是所謂的「藥人」,曾堉解釋,古代女子嚴忌露身,因此看病的時候需要藉助牙雕美人,指出體恙部位,這就和針炙銅人一般,是醫療工具了。但也有人認為它與明末民間大為流行的春畫有關。
有趣的是,這種牙雕裸像的身姿造型,竟與某些西洋聖嬰相彷彿。原來明末西班牙人曾在泉州開埠,當時泉州牙雕工藝極盛,因此雙方有過委託製作的關係,於是熟練的牙雕師傅,竟把西洋小貝比的側躺身姿,轉化在細眼小腳的婦人像上了。
這個東、西接觸先期的小小文化交流,似乎達到了某些表相上的「共識」,但內裡的思潮、審美,自然大異其趣。
撇開旁支、底流的小傳統不談,我們的大傳統仍然籠罩在濃重的人文精神之下,講求衣冠文物、禮樂興邦。平心靜氣、衡諸國情,你說中國人究竟能不能坦然接納裸體藝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