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年五月的晚間,新加坡最熱鬧的烏節路上依舊車水馬龍,位於市政府附近的豪華劇場裡,演出的是弘一大師悲欣交集的一生。舞臺上,年紀大多在三十到四十之間演員,穿著鳳仙裝、長袍、日本和服、西裝領結到法衣袈裟一一出場。劇情由弘一大師年輕時文采風流、情愛纏綿,到看破一切,成為世人景仰的一代大師……
過去南管音樂總是侷限在華人社團裡,屬於老人家的專利。然而新加坡老牌的南管社團──湘靈音樂社,卻在推出大型南管戲時,出人意料地讓容納一千五百多位觀眾的黃金劇院連續三天滿座。
這回《弘一大師》已是湘靈自九三年以來,推出的第四部大戲。演出故事不僅與傳統南管的才子佳人大異其趣;音樂上,除了琵琶、洞簫、三弦、二弦,還加入整個華樂(國樂)團伴奏,並配合劇情加入民族舞蹈。精彩新鮮的演出方式,吸引了眾多青春活潑的少年郎首次親近南管。
自娛到娛人
過去南管人的演出非常重視規矩,自娛的南管樂與娛人的南管戲涇渭分明。業餘的南管社團就是彈奏樂器的四個人分坐兩邊,歌者居中端坐,像這樣「表演」性質的南管戲是戲子才演的。然而,湘靈音樂社卻大膽地打破這不成文的行規,主要因為,「年輕人好動,演戲比較容易吸收新團員,」三十出頭,留著學生頭的副社長王碧玉指出。
「改革是為了接近新一代,南音是一種冷門的藝術,又是福建的古老音樂,在多族群的新加坡社會裡,更需結合多種資源與多方聯繫才能存活,」四十多歲、現任社長丁宏海表示。
改革以來,不僅團員年輕化了,觀眾群也擴大許多,而湘靈音樂社也由單純的南管社團變成南管戲團,同時還有佛教南音合唱團、民族舞蹈班。
同樣地,在逐漸式微的菲律賓郎君社普遍仰賴大陸曲腳的今天,金蘭郎君社卻有六十多個年輕學子加入,雖然這一批年輕的團員加入的是金蘭的「華樂社」,學的是南管音樂中沒有的古箏、南胡或揚琴,然而志在吸引青年接近南管的義務指導教授蘇志祥,也悄悄地在華樂中加入南管曲目,讓排斥南音的青年逐漸瞭解南管,進而喜愛南管。
一曲五分鐘
今天,不論在台灣或大陸,都有不少改革創新的南管社團存在,例如台灣由前衛小劇場衍伸而來的江之翠實驗劇場•南管樂府,或復原唐代南管音樂、梨園戲演出形式取勝的漢唐樂府。至於大陸則是全面地加入肢體動作,而呈現一種曲藝化的表演風格。然而,首開這一波波改革浪潮的則是華人移民社會新加坡湘靈音樂社前社長、於一九九二年過世的丁馬成。
在新加坡社會裡,流傳著一句話說:「識得丁馬成,卡比識得一半新加坡人。」經營碾米廠及橡膠事業的丁馬成,不僅是新加坡的富商之一,同時他以熱忱的性格廣結善緣,在商政界都有良好關係。
白手起家的丁馬成,年輕時在碾米工廠中跟著工人學會南管,然而真正對南管產生濃厚情感卻是在母親過世時。由於他與湘靈音樂社相識,因此社員每晚都在母親靈前清唱,直到子夜方休。深夜中,那哀淒的曲調、厚實的唱腔讓丁馬成深深地感受到南管的美,因而全心全力投入南管世界,矢志要讓這門古老的藝術起死回生。
丁馬成覺得南管會衰微,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南管的節奏緩慢冗長,年輕一輩很難接受一個字要噫上半天的演唱形式,」曾是丁馬成創作新曲的最佳伙伴卓聖翔指出。因此,丁馬成將每首曲子精簡為五分鐘左右。此外,丁馬成覺得南管的曲詞內容總是風花雪月等老套,脫離現代人的生活,便陸續創作了兩百多首新曲,有的描寫新加坡風光,有的諷刺社會現象,或是抒發自己的心事情感,再交由卓聖翔譜曲。卓聖翔則有計畫地將南管樂中所有的古曲,結合新詞,統統融合在新的創作中,編成三本一套的《南管精華大全》。
一方面以改革曲目和戲劇表演來吸收年輕人,另一方面丁馬成也以他廣闊的交友及見識,將侷限於閩南華人小圈圈的南管帶到國際。一九七七年,他以湘靈名譽社長身份舉辦第一屆的亞細安南樂大會奏,次年,終於出任社長,新加坡的南管從冷清的老人音樂變成紐約百老匯似的歌舞劇,幾乎每場演出都座無虛席、謝幕不絕。
一九八三年,湘靈音樂社參加了英國第三十七屆蘭格冷民族音樂及歌唱比賽。賽中,丁馬成的妻子王月華身穿一襲黑色旗袍,演唱丁馬成的新曲《人生如幻》獲得民歌獨唱第三名,合奏部份也拿到第四名。評審團給予王月華的評語是:「演唱時,能喚起很高雅、美感的氣氛。演唱者有著很廣泛及優美的音質音域,同時保持著本身民族的獨特演唱方式及技巧。」
看了譜,就差一截
同樣致力改革的蘇志祥則在菲律賓「鼓吹看奏,譯印簡譜」,針對南管學習的方式提出改革。在南管界裡,不論演奏或歌者都不能看譜。初學者先要跟著師父背誦難懂的「工尺譜」,背熟長長的音樂骨架後,再跟著老師一句句跟唱,學得骨架以外細微的裝飾音或轉折等。所以除非拜師,否則很難自學。
因此,蘇志祥開始大量將古譜翻譯成現代人熟悉的簡譜,同時將強弱、快慢、節拍及裝飾音一一註明,易於青年學子學習。同時他大力鼓吹樂師們在演奏中可以擺上樂譜,經常換奏新曲,而不必死背曲子。畢竟一個人的記憶力有限,不准看譜之下,往往只能唱奏固定幾首曲子,而且膽顫心驚、錯誤甚多。
不論是丁馬成或蘇志祥的南管改革,都引起了許多爭議及反彈。老一輩的南管人覺得,背樂譜演奏時更可心無旁騖,全神貫注於彼此的呼應及音樂的詮釋,而達到盡善盡美的地步。
對於新填的曲子,守舊派覺得老的曲子都學不完了,何必還要學新的曲子,況且以白話文填寫的新曲
子韻味盡失。丁馬成曾自賦新曲答辯:「古人作曲今人頌,今人作曲他笑狂,……創造憑卓見,羽豐自能翔,但求心無愧,管他背後論長短。」可知當時改革的反對聲浪不小。
尤其是丁馬成以南管戲來吸引年輕人,並期望湘靈音樂社由年輕有創意的新生代來接任,於是晚年全力培養年紀既輕又是女性的王碧玉接任社長。在丁馬成過逝,南管界第一位女社長上任後,部份老人無法認同,因此離開湘靈另立門戶。「改革是對的,只是不能太快,流失了老一輩畢竟是相當可惜的,」回首過去的改革路,卓聖翔這麼說。
一曲南管音,各彈各的調
近年來,由於老樂人凋零,加上年輕一代缺乏好手,東南亞郎君社的師資大多聘自大陸,不論在演唱或是表演風格上,展現著一種「曲藝化」的大陸風格。
演唱上,他們的聲音既美且亮,流露著一種「快、硬、高、響的文革美學,」台灣的南管學者李國俊表示。而且在「十二平均律統一中國」(七白鍵加五黑鍵)下,接受現代音樂訓練,看著統一樂譜學唱的大陸歌手,演唱不再有個人的韻味風格。在台灣的南管人聽來,覺得大陸的南管「太過機械化」;而大陸則覺得台灣的南管「音位不準」。
在表演方式上,儘管兩岸都將舞蹈身段搬上舞臺,然而兩邊又有著不同面貌。大陸在演奏上,打破上四管樂器對答的格局,為了表演聲勢,同時有十二支琵琶上場,或是二十人合奏的交響曲。過去正襟危坐的歌者,不但站了起來,還像說唱藝人般加上許多動作,甚至還對觀眾放電「駛目尾」(拋媚眼),這是讓台灣的南管人最消受不了的。
在台灣,這一、二十年來由於官方、民間和學界都頗看重南管,許多新興的南管社團紛紛成立,儼然又有一股新的南管熱潮。諸如漢唐樂府或是江之翠實驗劇場.南管樂府,也都在舞臺表演上加科步動作或舞蹈,走表演路線。然而在服裝或是舞蹈上,追求的是一種仿古的韻味,唱腔上,也依舊保持南管陰柔內斂的方式。
「台灣南管人捍衛傳統的性格特別強,甚至連新的一代都很傳統,」台灣大學音樂研究所所長王櫻芬表示。對於以改革來吸引年輕人的作法,台灣與東南亞僑居地畢竟環境不同,作法也不同。「現代的年輕人頭腦很好,他們不一定只喜歡新的東西。需要改革的應該是方式,而不是音樂內容吧!」經常到各大專院校教南管的歌者吳素霞表示。
幾百年來,由閩南開枝散葉到台灣、東南亞的南管人,面臨新時代的考驗,東南亞努力譯簡譜、作新曲;大陸則時興曲藝化、大合奏;台灣則是堅持傳統神韻,加上現代包裝。在固守坐唱、強調自娛不能表演的傳統外,新生一代以不同改革,各自開展了這音樂化石新的生命情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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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革派的湘靈音樂社,在九三年開始推出大型的南管戲《釋迦摩尼》,使得劇院裡座無虛席。(湘靈音樂社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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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律賓金蘭郎君社藉著華樂吸引了大批年輕人前來加入。(金蘭郎君社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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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的南管真得與年輕人絕緣嗎?你瞧!這一群新加坡加拿大小學的孩子在湘靈音樂社裡,興致勃勃地比劃身段。(卜華志攝)
菲律賓金蘭郎君社藉著華樂吸引了大批年輕人前來加入。(金蘭郎君社提供)(金蘭郎君社提供)
古老的南管真得與年輕人絕緣嗎?你瞧!這一群新加坡加拿大小學的孩子在湘靈音樂社裡,興致勃勃地比劃身段。(卜華志攝)(卜華志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