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照片中,巨大的花朵透著異樣的光采。它原本是一朵真實的花,被掃入電腦中,加以科技的整形、上色、打光、淡化之後,便這樣非自然地開在似夢似幻的照片中。
照片上,是台灣四處可見的「假動物」,用最平實、最接近真實的手法拍下,然而看起來卻是那麼假,又是那麼真。
照片中,是厚沉的雲朵和洶湧大海。貼在牆腳上,它只是背景,加上照片前的水盤和水盤上傾斜的玻璃屋才是整件作品。
除了這些不太像攝影的作品,還有些新生代找來同學安排劇情,表現人生孤寂,有人嘗試以芭比娃娃作拍攝主角,有人則故意讓黴菌腐蝕底片……。
這些五光十色、天馬行空的作品,對久久只有報導寫實一味風格的攝影圈而言,今年夏天可真是新鮮有趣極了。
「有一次,我去拜訪一位老太太,她在客廳的牆面上貼滿了親族的照片。當她指著一張老先生的照片,說著『那是我查甫人(丈夫)!』眼淚就流了下來」,今年台北攝影節新人獎得主黃浩良舉列說明影像動人的力量。
自從攝影發明一個半世紀以來,人們就打從心眼地相信照片就是「真實」的化身。因此身分證上要照片,新聞報紙要照片,尤其是攝影那種凝結速度、保存時間的神奇,更使它超越圖畫和文字,被當成一種「證據」或一份「記憶」。

將想像與電腦螢幕連線,經過指令操作,章光和使真實的蘭花,變成這樣一朵幻夢之花。(薛繼光)
真為假時假亦真
活在這樣一個充滿影像的世界,人們藉影像認識世界,甚至相信影像而忘記真實。就像人人都以為自己見過巴黎鐵塔,然而巴掌大的風景明信片真能達到親登巴黎鐵塔的感覺嗎?何況以曝光的時間、拍攝的角度、暗房合成等技術,照片還可以使白天變夜晚,讓平地變山坡。無怪乎「真實與虛假」一直是人們探討攝影本質的最大命題。
對以影像為材料,「主觀」表達意念的創作者而言,他們異口同聲對影像的真實性表示質疑。「千萬別以為照片是真的」,吳天章強調。這位向來以油畫創作的畫家,此次以照片加上其他媒材,完全突破以往風格,獲得今年的台北美術雙年展大獎。吳天章表示這件作品非得以照片為素材,才能傳達它所要那種「以假亂真」的情境,「要是用畫的,就會少掉一味了」,吳天章說。
這件名為「告別春秋閣」的作品,看起來是一幅六十年代的老照片,穿著海軍制服的影中人,手拿吉他在照相館的風景佈景前留下青春的模樣。事實上,不論是影中人、影中人的角色,或是春秋閣的佈景及仿瓷磚的塑膠地板,無一不是吳天章一手導演、設計出來,換句話說這照片一切全是「假的」。是創作者利用人們對影像的信任,引誘觀者回到過去。

看似一張溫情老照片,然而影中人被蒙蔽的眼睛,阻斷觀者順暢回到過去。寬厚的人造皮框吐露出棺材的氣味,再加上庸俗的塑膠白花和水鑽,吳天章的這件「告別春秋閣」泛出時下喪葬場合那種哀傷交纏喜慶的怪調。一九九三年 160×190cm(吳天章提供)(吳天章提供)
遲來的影展
吳天章的作品一直具有反映時代的特質,過去他以「蔣經國的五個時期」呈現台灣由軍政到解嚴的不同政治風氣。面對九十年代的今天,台灣雖然富了,然而未見長期規劃的都市、速成的樣品屋、凌亂的違章建築和鐵皮屋頂,都脫不了一種移民和過渡心態。所以他選擇這樣虛擬的照片和替代性廉價的假花、假鑽、假皮,在戲謔間反映他「真」心所感受的台灣。
吳天章這樣不按攝影章法出招的作品,對長期觀賞報導攝影的觀眾,甚至資深的攝影者,都會不知如何去看待這類新生兒。這也難怪,回顧台灣的攝影文化,摒除商業性的商業攝影,在創作上從戰後到今天,六十年代前唯有「沙龍攝影」一枝獨秀,六十年代至今就是「報導攝影」及「街頭攝影」獨領風騷近二十年。
近五年來,第二代出國專修攝影的留學生陸續回國,帶回了更多攝影的創作新形式,對攝影的本質、理論也有更多思考,隨著他們的創作、發表文章和在學校授課,也促成了較多新生代敢於嘗試,打破傳統攝影記實「寫真」的屬性,開始以攝影來表達自己而不是記錄社會。

原本堆滿畫作、油彩的畫室,在吳天章創作大革命之後,變成了一座時光交換、記憶再製的照相館。(薛繼光)
新新人類新攝影
今年夏天,專業畫廊前後推出「真假之間」和「捏造」兩個跳脫報導性格的展覽,而舉辦第三年的「台北攝影節」也出現更多新人加入創作行列。第一代留學專修攝影的攝影家吳嘉寶就嘆說「這真是遲來的攝影展」!雖然遲來,但是將會為台灣的攝影圈注入更多可能性,而進入「千變萬化」的時代。
說到拍照,一般人都知道就是拿起相機,對準觀景窗所看到的實物按下快門,然後沖洗出來。這種在拍照或沖洗過程未動任何手腳的方式,稱為「直接攝影」。相對的,創作者在拍照前安排場景、編排劇情,在暗房中改動面,或在照片沖出後,又加以上色、拼貼、影印、電腦處理,或融合其他材料做成裝置作品,對於這類經常在血統上,被排斥在攝影家族外的創作,擁有紐約大學藝術碩士學位,任教於世新學院印刷攝影系的章光和稱它們為「非直接攝影」或「另類攝影」。對於影像的成形,他們是主觀的、全知的。
如同所有難以被歸類的新藝術,分類只是便於討論,事實上大多數在另類攝影中創作的人,並不在意自己的作品該不該叫攝影,也不自稱是個攝影家。共通的是他們對「影像」都有極深的喜好,因此選擇以照片來創作,作品一出,幾乎招招打破攝影記錄、瞬間決定、照單全收、無限複製等特質。

你說你想要飛,偏偏註定要落腳……。新人黃浩良以編導方式拍下「風媒之章」,傳達他對人生的感觸。一九九四年 54×79cm(黃浩良提供)(黃浩良提供)
你的結束是我的開始
法國的攝影大師布烈松曾經替攝影留下一句經典性註解,他覺得「攝影就是捕捉瞬間動作的巧妙安排」,換句話說,攝影的完成在按下快門那幾百分之一秒的剎那便決定了。不過對於五年前回國任教的章光和而言,大師的名言就不適用了。一向對攝影創作觀念推銷不遺餘力的章光和,他的作品總是對傳統攝影本質不斷質疑和顛覆。
留美期間,他用傻瓜相機拍攝許多博物館內的動物骨架標本。在幽暗的博物館內,他覺得那每一副骨架都像是未來世界的「魔鬼終結者」,有著牠們另一個活生生的天地。所以他拍下牠們,想要讓牠們復活。照片雖已拍好,不過對於章光和,創作才剛開始。
怎麼樣才能使標本復活呢?首先是怎麼對付那些礙眼的說明文字、展示架。在暗房裡,章光和捨棄將整張像紙放入顯影液完全顯影的方式,改成用海綿沾著顯影液塗抹相紙,造成局部的顯影。而海綿的塗抹更造成了相片洗出來以後,有著一種繪畫性的筆觸出現。因此即使是同一張底片,每次塗抹的方式不同,所呈現的作品也不相同。這也打破了照片可以大量複製的特性。
「人和相機的關係不只一種,我不喜歡被機器侷限」,章光和強調。不過他特別解釋,顛覆傳統並不是否定攝影記實的功能或是報導攝影的價值。只是希望創作者能敞開心胸,接受不同的觀念,使台灣的攝影空間更大、更豐富。

年輕的黃浩良不想將自己固定在某一種攝影類別上。在更多勇於嘗試的新人加入後,台灣的影像創作將不再只有一種味道。(薛繼光)
用照片寫小說
任教於政大廣告系、留學美國和英國的游本寬則覺得攝影就像文學一樣,有人喜歡寫詩,有人喜歡報導;至於喜歡小說般複雜情節的他,則在拍了多年的照片後,開始嘗試以多張照片的組合,來說他心中的故事。故事越來越複雜,組合也由兩三張到九張,到三十張。當我們面對一幅由三十張照片組合佔滿牆面的作品,只移動眼珠並不能把它完全放入眼底。移動著腳步,隨著游本寬有意的安排,觀眾的視覺跟著跳動著、前進著,不同的時間,不同的人物在畫面上有意的同時出現、交錯著。
像是「周五天氣預報:晴時多雲」這件作品中,順著樹叢的排列,我們看到一格照片裡一名穿紅衣的女子,背對著鏡頭坐著,和這格相對的是一尊嚴肅的男性石雕像,在這兩個主角身旁,水池、雨景錯落。游本寬寫的是男女之間無法相處,而不得不分離的情境。二十格照片的出現,沒有「偶然」,每一格的拍攝及格與格之間的關係都是別有用心,而不僅是畫面上的花花草草、男男女女罷了。
在相機發明當時,許多畫家都擔心繪畫將被攝影所取代,不過當時一位畫家針對攝影的記實性篤定地表示「如果照片不能到達天堂或地獄,那照片就不可能取代繪畫。」事實上,繪畫和影像間,誰也沒取代誰,反而互相影響,各有發展。不過對於今天另類攝影的創作者而言,他們要表現的是超越畫面的表面,他們不再背負沈重的社會責任,他們強調的是個人的,而傳達的正是心靈深處的「天堂與地獄」。

面對遊本寬這一幅二十張照片組合而成的「周五天氣預報——晴時多雲」。你從哪兒開始看?看出什麼故事來?一九八八年240×130cm (遊本寬提供)(遊本寬提供)
眼睛無法捕捉的
獲得台北攝影節新人獎的黃浩良明年才要從國立藝術學院畢業。由於從小家庭的破碎,孤絕和不安潛藏在他的性格之中。他覺得人生在世就像「風媒花」一樣的不能自主,風不來哪兒也去不了,真的起風了,卻又害怕不知將給吹到哪裡去。就像他的父親,一個退伍老兵,隻身來到台灣,在母親棄他們而去之後,養大孩子,孩子們大了,一個個離開台東父親的身邊……。他相信這樣一個男人也有他的希望和愛,然而他卻只是一天又一天的過著日子。黃浩良覺得在某些時候,總有一種「孤絕」,這是最親近的親人也無法分擔的。
對於生命的感受,黃浩良覺得即使以他自己為報導主題,也無法拍出接近心靈的作品,所以他找景、找來同學幫忙,安排出他心中的影像,製作出「風媒」和「埋冤」兩個系列的作品來。畫面中身穿素衣的女子,垂手拿著玩偶,仰著頭看著天,像是企盼飛翔、等待離開卻又不得的神情。另一件作品,他讓妹妹穿上父執輩留下的老西裝,在野草蔓生的草原上,像個稻草人似的佇立在夕照中……。
有人說內心知道的比肉眼多,單靠相機是無法捕捉的。對黃浩良而言,在這裡虛構的畫面,比現實的捕捉更真,因為更能深入他的記憶和他的心靈。

真假之間,何為真?何為假?遊本寬近來拍攝台灣四處存在的「假動物」,來表現台灣的真情境。(薛繼光)
不是我拍的我的作品
除了手法創新和對攝影真假本質的探討,每次展出都不免有人質問「這也算是攝影嗎?」的陳順築也是以照片來創作,但這些照片大都不是他拍的。曾經開過純粹攝影展的陳順築覺得,過去他是選擇拍攝對象來完成意念表達,今天他是選擇別人的照片來創作。二者同樣是由他自己主動選擇,但他覺得後者更自由、更可發揮。他尤其喜歡黑白照片,因為黑白照片具有曾經存在,卻又回不去的性格。對於經常緬懷於失落的美好兒時的他,很貼近。
陳順築的家族是個愛拍照的家族,記憶中每年的農曆初三,家人一定會上照相館拍照,留下的大批老照片就成了陳順築創作的材料。一九九三年的作品「水相」,用的都是家人的大頭照。陳順築將放大的大頭照貼在木箱的裡層,直立的箱子每一口都裝有水,深及人相的鼻子,造成令人窒息的壓力。總共廿五口箱子有深意被排列堆疊成三角形。居中最高的一列是一家之主——父親,在父親頂上的卻是家族最小的新生代。父親的前一排是陳順築,在陳順築前面是最後加入家族的姊夫。父親的後面依次降低的是姊姊,而立在最角落、最後面卻是綜觀全家大小的母親。尋常可見的證件照,在最新的裝置手法加以運用下,傳達出一個家族生命的延伸過程。在這裡,照片是誰拍的已不代表什麼意義了。

將家族留下的老照片放入裝水的木箱中,這些大頭照除了「指證」的功能,更排列裝置出中國家族的位序與延續。圖為陳順築一九九三年作品「水相」900×270cm。(陳順築提供)(陳順築提供)
照片?還是「造騙」
在所有的藝術創作中,最依賴機器的莫過於攝影了。隨著新的機型發明,跟著改變的不只是技術,還有攝影文化。例如易攜帶的小相機發明,促成了街頭攝影的普遍。而快速沖洗機器上市,則使拍照普遍成為大家生活的一部分。
今天電腦的誕生,又將影像推向一個新世界。尤其對攝影造成莫大衝擊,首當其衝的是照片的「真實性」將被徹底瓦解。電腦最異於相機的是可以輕鬆簡單地「無中生有」和竄改真實。對創作者而言,影像創作如虎添翼,過去攝影者以相機捕捉現實,今天電腦卻可以直接接通創作者腦海中的想像世界。電腦不僅可以做出所有相機可以製造的效果,而且在創作過程中,不必如過去在暗房一遍又一遍地辛苦修正,重複地顯像、定影、烘乾,才能知道結果。只要操作鍵盤,選擇球面、水紋、淡化、合成等各種變形功能,虛幻的畫面就在眼前出現。
已經以電腦創作、展出作品的章光和覺得,以電腦創作就像擁有一項無所不能的法寶,的確提供創作者很多方便,像是「暗房」對他就已經是過去式了。只是面對無奇不有的功能,創作者也很容易被「吸進」技術的把戲中而失去了自我。何況當電腦解決了一切手的功夫時,能不能有好作品就更憑創作者的精神與內涵了。
跳出創作,對有「見證」功能的照片而言,透過電腦,攝影師的許多遺憾或錯失也都可以「時光逆轉」,在電腦中加以彌補。怎麼樣都避不掉的電線桿可以刪掉,直的畫面可以改成橫的,戰爭可以重現,各國元首隨時可以把手言歡。在電腦影像更為普及的未來,當人們面對一張照片,直覺反應恐怕是「這一定是假的」。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時代不同,真理也會改變。過去畫家覺得影像到不了天堂與地獄,日後人們要擔心的是,影像是要帶我們到天堂還是地獄呢?
〔圖片說明〕
P.28
用海綿沾顯影液,讓照片只出現想要的部分,章光和以選擇性顯影方式,使照片也出現繪畫一般的「筆觸」來。圖為其一九八八年作品「博物館系列——無題」。(章光和提供)
P.29
將想像與電腦螢幕連線,經過指令操作,章光和使真實的蘭花,變成這樣一朵幻夢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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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似一張溫情老照片,然而影中人被蒙蔽的眼睛,阻斷觀者順暢回到過去。寬厚的人造皮框吐露出棺材的氣味,再加上庸俗的塑膠白花和水鑽,吳天章的這件「告別春秋閣」泛出時下喪葬場合那種哀傷交纏喜慶的怪調。一九九三年160×190cm(吳天章提供)
P.31
原本堆滿畫作、油彩的畫室,在吳天章創作大革命之後,變成了一座時光交換、記憶再製的照相館。
P.32
你說你想要飛,偏偏註定要落腳……。新人黃浩良以編導方式拍下「風媒之章」,傳達他對人生的感觸。一九九四年54×79cm(黃浩良提供)
P.33
年輕的黃浩良不想將自己固定在某一種攝影類別上。在更多勇於嘗試的新人加入後,台灣的影像創作將不再只有一種味道。
P.34
面對游本寬這一幅二十張照片組合而成的「周五天氣預報——晴時多雲」。你從哪兒開始看?看出什麼故事來?一九八八年240×130cm(游本寬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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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假之間,何為真?何為假?游本寬近來拍攝台灣四處存在的「假動物」,來表現台灣的真情境。
P.36
將家族留下的老照片放入裝水的木箱中,這些大頭照除了「指證」的功能,更排列裝置出中國家族的位序與延續。圖為陳順築一九九三年作品「水相」900×270cm。(陳順築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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框內只是陳順築的樣子?還是陳順築的精神思想?對於創作者而言,他們不再透過觀景窗去記錄外在世界,而是以影像來呈現自己的內心。

框內只是陳順築的樣子?還是陳順築的精神思想?對於創作者而言,他們不再透過觀景窗去記錄外在世界,而是以影像來呈現自己的內心。(薛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