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做麵包、演電影到當導演,林正盛機會比較多嗎?電影又是如何改變了他的人生?
個頭矮矮、圓圓的肚子、下巴些許絡腮鬍,長相怳壑g味的林正盛,被台灣幾位導演視為演出「台灣莊稼人」的最佳人選。
《熱帶魚》裡憨直的綁匪,綁來的小人質快要考高中,綁匪竟也陷入「聯考情結」,費心為他張羅書本,要他努力唸書;《太平天國》來到五十年代南台灣,林正盛是村民心目中唯一的「讀書人」,夾在演習美軍和村民的衝突之間,兩邊不討好;《我的神經病》穿著邋遢、頭髮蓬鬆,飾演一位擔心自己「性能力」的人,甚至企圖用真空抽氣瓶,一展男性「雄」風。
幾部戲的份量都是男主角,但林正盛卻很清楚他的演員生涯只是過客。
青春如花,似夢若露
「我只是把自己演出來,拿自己的樣貌和觀眾分享;真正要當演員,其實有一堆功課要做,」他說,演得不好就是林正盛的外型在那裡走來走去;要走上表演的路,就得讓認識他的人發出「林正盛怎麼會這樣」的驚嘆。而他自認個性容易緊張,不適合站在攝影機前。
林正盛富喜感的演出被觀眾認識,他的導演夢也同時實現,第一部作品《春花夢露》得到八十四年度四百萬元電影輔導金開拍。
風吹、雲飄,《春花夢露》打開了東部台灣的大自然視野,四季的流動傳達出一個男人與三代女性的悲情。心愛的妻子死於難產,男主角傷心離家,留下一對兒女給母親撫養,自己跟著建築工地四處工作,偶爾回家探望。
影片營造舊時代的氛圍,有林正盛兒時的感情記憶,對早逝母親的想像。例如劇中姐弟的母親早逝,姊姊為照顧弟弟而耽誤了入學,而林正盛大他六歲的三姐,也因為照顧他,直到怳風酗~小學畢業。
第二部電影《美麗在唱歌》,描述兩位名字都叫美麗的女孩,在各自世界裡漂泊著青春悲喜,爾後一起來到電影院工作,分享年輕的生命經驗,竟在彼此身上找到情誼。兩位女演員劉若英、曾靜一起贏得東京影展影后頭銜,成為去年底台灣電影界的大新聞。
林正盛的兩部作品對女性角色都著墨甚多,甚至有人認為《美麗在唱歌》是一部女同性戀電影。
「女人吸引我的地方的確比男人多,女人心思細膩、複雜,」他說,自己在結婚之前,一個單身漢,從沒有談過戀愛,和異性關係就是暗戀和到妓院嫖妓的扭曲關係。
「《春花夢露》是我對母親的懷念,對婚姻生活的覺悟,」至於《美麗在唱歌》,林正盛解釋,「我不敢說自己拍了女同性戀電影,只是同性愛的開始,真正要講的是青春。」
回首來時路
終於拍電影,看來是成功了,回頭看林正盛走過的路,比其他導演多了些「話題」。
因為一般來說,台灣導演的電影路有兩種模式,一是在片場學習實務經驗;一是電影科系畢業。林正盛既沒有拍片經驗,也不是科班出身,因而有些媒體報導,他能崛起影壇是一頁「傳奇」。 老家在台東關山,林正盛的祖父在日據時代因為抗日被通緝,一度逃到大陸延安「朝聖」,當時祖母已經懷孕,祖父回來時才知道有個抴X歲的兒子。受日本教育長大的父親,原本已經打算到日本留學,祖父回來後嚴加反對兒子再念日本書,父親認定一生美好的未來葬送在祖父手上。
對小時候常在祖父、父親吵架聲中醒來的林正盛來說,「生命非常戲劇性,父子宿命一模一樣」,上一代難解的仇恨,竟然又延續到他和父親的關係上。
國中畢業要升學時,林正盛的父親認為日後找工作方便,堅持兒子應該讀高工,而他一意認定讀高中、大學才是人生美好的開始。結果他高工高中都沒讀,怳遠釣漲~偷偷離家出走。
從反對他讀高中開始,父親就是他往後人生不如意時埋怨記恨的對象。一路來到台北,人生地不熟,在火車站的候車室睡了好幾天,呆坐也不是辦法,向後車站方向晃去,看到一家麵包店徵學徒,於是推了門進去,這一進去,就是十年。
在辛苦的學徒生涯裡,他記恨父親;做厭了、不甘一輩子埋在麵包堆裡,卻因只有國中學歷沒有新的出路時,他恨得更深。
《東京物語》的啟示
當兵回來後,不想做麵包,但又找不到想做的工作,只好繼續做麵包。因為厭倦,所以做不久,沒錢就做一、兩個月;接濟不上時,就伸手向父親要,久了就愈來愈不工作,花父親的錢。
漸漸父親受不了,不再給他錢,他開始偷父親的錢,從偷現金到偷存摺,在提款單上偽造父親簽名,父親親自把他送進看守所。
「敢對父親這樣放肆,讓父親受盡折磨,只因有個理由藉口,誰叫他當年不讓我念高中,是他誤了我的美好人生,」他說。
進電影編導班是人生的意外。在電影院外看到台北市片商工會編導班的招生簡章,興起念頭試試看,沒想到走上不一樣的路。
剛進編導班讓他最頭痛的是,如義大利導演費里尼等大師的經典作品總是看得似懂非懂、昏昏欲睡。
第一次讓他有自信的是美國導演奧森威爾斯的《大國民》,一名記者不斷挖掘、尋找報業大亨臨死遺言的含意,授課老師問影片究竟要表達什麼?同學引用了一堆電影理論,老師認為沒有這麼複雜,林正盛舉手回答,「他在尋找失去很久的愛」。
第一部對他有意義、讓他有感觸的電影是日本導演小津安二郎的《東京物語》,從鄉下到東京探望兒女的老夫妻被兒女冷落的故事,讓他想到和父親的關係,他好像看懂了些什麼!
「在老夫妻的孤獨無奈裡體會到父親的心情,也在老夫妻的感傷喂嘆裡,看到父親對我失望時的樣子,更在那些各自忙碌的子女身上看到我的自私,」他說,因而自責了好久。
桂花樹下的初戀
電影帶給他的不只是反省、改善父子關係,還讓他認識了現在的老婆柯淑卿,找到一生「牽手」。
電影編導班辦了三期,林正盛參加第三期,柯淑卿參加第二期,應該是他的「學姊」,不過後來他們一起參加的「高級班」,成了同學。
林正盛和柯淑卿的結合,據說是桂花牽的線。話說林正盛讀完編導班後,經常和柯淑卿以及她的死黨混在一起,有一天在新店租的房子外,林正盛爬上桂花樹採桂花,看到穿裙子的柯淑卿準備回高雄,也許是桂花香作祟,突然有種「奇怪的心情、感覺」,桂花樹下的女人對他有種莫名的吸引力。兩人從同學變成情侶、夫妻,那年他們都是二十九歲。
結婚之後,林正盛專心寫劇本,偶爾幫朋友的忙,到清境農場打工,一個大工寮只有兩夫妻住,林正盛開玩笑說,好像在度蜜月。山上的日子不用花什麼錢,他們存了錢,就下山。
當他們知道侯孝賢要拍《悲情城市》,毛遂自薦來跟片,但是電影開拍的日期一延再延,兩人又被朋友吆喝到梨山果園打工,他們留了電話給《悲情城市》的工作人員。誰知不久卻從報上看到侯孝賢電影已經開拍的消息,「因為太喜歡侯孝賢的電影,所以心裡很難過,但只能怪自己和電影無緣,」林正盛說,只好專心種果樹。
劇本和我一樣高
夫妻倆在梨山租了一塊地,投資一百二十萬,一年後雖然果園豐收,但果賤傷農,投進去的錢幾乎賠光,賣不出去的蘋果只能釀成酒。
只是想把蒸酒的過程紀錄下來,用剩餘的錢買了部簡單的攝影機,誰知林正盛這位「好奇寶寶」就玩起紀錄片了。
七十九年他以梨山果農生活為背景,拍了《老周老汪阿海和他的四個工人》的紀錄片,贏得中時晚報電影獎非商業影片競賽的最佳影片。
所有評審一致認為林正盛的「創作態度誠懇樸實」。評審之一井迎瑞說,「作者並沒有刻意表達對這些人的關愛,但卻很清楚地和他們像個朋友,因為平實和對等的關係,所以表達生動。在不疾不徐的訪談中,人物個性都很明確;而在攝影剪接技術上,也相當樸實。」
摸過泥土的林正盛涉入太深,這部紀錄片的原始材料一共拍了七怢驉B一百四怳p時的帶子,最後才剪成兩小時的成品。
八十年他拍了《美麗在唱歌》,紀錄一位鄰家愛唱歌的女孩,從青春期到成長的過程;八十一年他又回到梨山,人與自然的關係再度成為他鏡頭下的主題,拍下《阿豐阿燕的孔雀地》,這兩部作品又在中時晚報電影獎中獲獎。連續三年他成為同一項影展的常勝軍,讓他不好意思再參加。
除了用鏡頭說話,林正盛也努力筆耕。「寫過的劇本堆起來和我一樣高,抴X個故事,」但他說,現在看過去寫的題材,覺得自己有嚴重的「自戀狂」,從童年寫到青少年,老是在寫自己,「寫也寫不完,怎麼會有人看,真是悲劇。」
他連續三年參加新聞局舉辦的優良劇本獎都「槓龜」,倒是柯淑卿的第一個劇本《高山上的熱氣球》一投就得獎。
用生命拍電影
一路走來,總是到了山窮水盡才發現新的可能性,但他卻覺得自己運氣不錯。不想寫劇本,就拍紀錄片;拍了紀錄片,就有拍劇情短片的機會。「念頭才動,就有機會,要走電影路,總要告訴人家自己會用影像說故事。」
八十二年,電影年活動中有劇情短片的甄選,林正盛得到資金贊助,拍了家族故事的短片《傳家寶》。八十四年,循著一般新導演找資金拍片的途徑,競選電影輔導金,連續兩年拍了成本約一千五百萬元的《春花夢露》和《美麗在唱歌》。
認識林正盛十多年的電影製片人徐立功形容林正盛夫妻是「影展候鳥」。每到國際影展時間,兩夫妻就下山來,一邊幫忙主辦單位清理場地、收票,一邊看電影,吸取養分,「就是很單純的愛電影。」
徐立功轉任中央電影公司副總經理後,就因為感動於林正盛幾部短片中的寫實風格,尤其是「捕捉到人與土地的感情」,願意投資《春花夢露》。
有人認為,《春花夢露》以長鏡頭捕捉四季時序的光影變化,有侯孝賢的風格。影評人黃建業分析,林正盛在鏡頭的運用上和侯孝賢走同樣路線,但他的影片中神祕異像的筆觸,如早逝母親魂魄的出現,是侯孝賢電影中沒有的;此外在感情的處理上,《春花夢露》也比較冷、遠。
近年來台灣電影的產量遞減,去年製片量只有二十四部,不少電影創作人只拍了一部電影,就此沈寂。黃建業認為,林正盛連續三年都有作品,靠的是自己努力尋找機會,「電影那麼不景氣,在台灣拍電影是無法維生的,完全是夢想。」
林正盛的努力有了成果。徐立功離開中影、自己開組電影公司後,又和日本放送協會NHK共同投資林正盛的第三部作品《放浪》,描述一對姐弟年輕時的墮落、不倫關係。
徐立功認為,很多導演的作品都是反映他們的生活背景,如李安、蔡明亮,「林正盛也是用自己生命在拍電影的人,很多人選擇隱藏人生的真實面,但林正盛可能覺得透視人內心壞的血液,可以創造更進化的生命吧!」
從流動到安定
結婚之後,林正盛就告訴老婆不會再回頭當麵包師了,讓愛吃麵包蛋糕的柯淑卿相當失望;梨山果園賠錢之後,林正盛確定只有電影這條路可走了。
兩個人生活一直過得簡單,在外租屋的日子裡,一個月的開銷七、八千元。但面對生活,自己都沒把握,那養得起下一代,於是結婚之後,林正盛就動手術結紮。
對於這個決定,柯淑卿的另一個說法是,因為林家父子一直有心結,「他怕被兒子報復。」幾年下來,兩人世界倒也自在,柯淑卿唯一的抱怨就是,拍《春花夢露》時,因為是第一部電影,壓力大,林正盛的心思都在電影上,「感覺上好像被拋棄了。」
《春花夢露》參加東京影展的青年導演競賽,得到銀賞獎,贏得的獎金付了在台北縣深坑房子的頭期款,去年搬進來。生活長期處在流動狀態中,有房子、安定的感覺,以林正盛的話來形容是「很詭異」。
台灣導演總是處在拍完一部片子,不知何時有下一部機會的狀況下,這種沒有未來的感覺,偶爾讓林正盛也有經營另外一種生活的想法。也許到花蓮、台東開個小雜貨舖,閒時寫寫小說,為自己脫離電影還可以過活做打算。
「電影不能當作理想、偉大抱負,而應該成為一種生活方式才能持久,」林正盛說。
從三年前拍了第一部電影,到今年柯淑卿也有意願把《高山上的熱氣球》劇本搬上銀幕,一則描述一位都市女孩到梨山探望在此種果樹的父親的故事,如果得到今年度輔導金的贊助,夫妻倆早已溝通好,林正盛將擔任製片的工作,至此拍片幾乎成為他們生活的全部。
林正盛早已意識到電影帶給他生活、個性上的改變,「說話比較有自信,有時自信變成自大,老婆常常罵我,不要得意忘形。」
電影救了我兒子
但電影帶給他最大的收穫則是,他和父親愈來愈有話說。住新店時,有時父親會到住處拿書回去看,那時他在看沈從文的小說,父親會和他討論,有時還在書上寫些他的想法。
林正盛回憶,當年父親把編導班寄來的上課通知藏起來,他擔心五光怞滫犒q影圈會帶壞了兒子。父親去世前,「有天下午,突然有感而發地對我說,想不到電影會救了我兒子一命,讓他活過來,像個人。我永遠記得那個下午裡父親的心情,是一種對兒子放心了的舒服。」
徬徨多年,電影讓林正盛找到了自己,讓一位父親找到了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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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頭矮矮、身材圓滾,做過麵包、種過果樹、演過電影的林正盛,終於成就了他的導演夢。圖為前年《美麗在唱歌》拍攝台北縣汐止街景時的工作照。(錢翔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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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正盛第一部作品《春花夢露》有他熟悉的童年,故事敘述一位年輕父親在心愛妻子病故後,傷心離家,留下兒女給年邁母親,老祖母積勞成疾。(中影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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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在唱歌》讓兩位年輕女演員劉若英、曾靜贏得東京影展影后寶座,是部兩位電影售票員青春悲喜的故事。(中影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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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婚不久,林正盛就和太太一起到梨山種果樹。梨山生活的經驗讓他完成第一部紀錄片,並在中時晚報電影節上嶄露頭角。(林正盛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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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倆去年搬到台北縣深坑鄉的新居,終於有了安定的感覺。(卜華志攝)
p.70
文字故事是影像的基礎,不拍電影的日子,林正盛就在家努力創作。(卜華志攝)
結婚不久,林正盛就和太太一起到梨山種果樹。梨山生活的經驗讓他完成第一部紀錄片,並在中時晚報電影節上嶄露頭角。(林正盛提供)(林正盛提供)
夫妻倆去年搬到台北縣深坑鄉的新居,終於有了安定的感覺。(卜華志攝)(卜華志攝)
文字故事是影像的基礎,不拍電影的日子,林正盛就在家努力創作。(卜華志攝)(卜華志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