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出身於台南,受過日本的教育,去美國從業,跑了大半個地球,從撒哈拉沙漠到戈壁灘,如今又回到了台北,找到了自己的太陽和月亮,色彩和陰影。」──高行健
這位被第一位華人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用充滿詩意的語言形容的究竟何許人也?誰的一生如此傳奇?可以用太陽、月亮、色彩和陰影串起生命的時空,成為人們幾乎能夠擁抱的永恆?
他,就是攝影大師柯錫杰。
今年九月起,世界藝術之都紐約蘇活即將展出一場以西藏流亡政教領袖、諾貝爾和平獎得主達賴喇嘛為主題的《The Dalai Lama》攝影聯展,台灣前輩攝影大師柯錫杰也是五位參展者之一,而他一幅達賴喇嘛親自簽名的作品《晒大佛》,即為攝影展宣傳所打出的主力巨作,是柯錫杰一九八五年時,在達賴喇嘛出生地、青海省塔爾寺所拍攝的傑作。為了拍攝這幅巨大的唐卡,當時已五十來歲的柯錫杰背著相機,一路半跑到對面小山丘上一間房子的頂樓,才將大唐卡完整入鏡。
畫布與相框
除了《晒大佛》之外,柯錫杰還有幾幅慶典上「金剛舞」的精彩作品參加展出。整體事件之難得、構圖的完美使得柯大師作品備受矚目,而他不惜耗費鉅資,請被視為世界第一把交椅的轉染法(dye transfer prints)技師Guy Stricherz沖洗作品,顯示出柯錫杰在藝術上幾近潔癖的堅持,這也可能是柯錫杰為何能成為台灣少數幾位國際級攝影大師的原因。
柯錫杰一生的傳奇正在於他對藝術的敏感、精準與堅持。
雖然並未接受正規美術訓練,柯錫杰從小對美就有一份天生的敏銳,他喜歡音樂、文學、尤其愛繪畫。畢業於高雄工業學校之後,柯錫杰進入「台灣鹼業公司」工作一段時間。國民政府遷台之後,年輕熱情的柯錫杰響應「保衛大台灣」的號召,參加四千五百人的集體入伍,卻因無法適應軍中刻板的生活與教條似的訓練,竟然開了小差,從模範兵成了逃兵,在外面整整躲了十八個月,才回軍中自首接受處分,退役時已經二十六歲了。
談起這段往事,柯錫杰並不避諱,他還認為這段經歷其實滿可貴的,打下他強健的體魄和臨險應變的能力,對日後不顧一切浪跡天涯很有幫助。
他的舞蹈家妻子樊潔兮也說,柯錫杰最令她驚訝與佩服的特質,便是他那勇往直前,並且極端樂觀、正面,絲毫不受拘束的個性。「他非常勇敢,字典裡沒有恐懼、害怕的字眼,一般人會擔心、猶豫、害怕的事情他完全沒有,」纖細但開朗幽默的樊潔兮笑著說,到底為什麼如此,她也百思不得其解。
拿得起、放得下
柯錫杰的一生就是這種個性的最佳註解:入伍、逃亡、自首,接受懲處、退伍後結婚、開攝影社、赴日投奔哥哥,正式入攝影學校學習理論、技法,並因在東京大量接觸世界名家繪畫、影像等藝術作品而大開眼界、回國後很快便在國內攝影界嶄露頭角──雕刻大師楊英風、女暴君指揮家郭美貞、台灣第一個人體模特兒舞蹈家林絲緞,平安老漁夫、盲母、野柳女王頭系列、岡山月世界,都是柯錫杰快門下、深深映入台灣中青代成長記憶中的永恆。
然而,顛峰對柯錫杰而言,不是俯視天下的自滿,而是眺望遠方更感自己的不足。於是,背上簡單的行囊,帶著Nikon、Mamiya兩套器材,他隨著六○年代中期來台掀起現代舞熱潮的黃忠良赴美,並隻身到紐約打天下,進入商業攝影圈,一切從頭開始。
從在個人風格強烈的商業攝影大師Silano的工作室裡,週薪六十五元開始,柯錫杰從來追求的不是有形的報酬,而是學習,親身觀察商業攝影的創意與專業,「八分之一的曝光誤差,都過不了關,完美的作品來自於每一個細節的講究,」柯錫杰說,「我早就想到美國,就是要看他們怎麼拍出那樣的作品。」
柯錫杰很快地便在紐約闖出名號,「Si Chi Ko」成為當時第一位台灣旅美的知名商業攝影家,Bazaar、Essence、House Beautiful等知名雜誌紛紛邀約,柯錫杰在工作室為美女拍照後喝香檳、沉醉音樂、做愛,是一天緊張後的鬆懈。有人羨慕,也有人不以為然,和第一任妻子的距離也越來越遠,終至分手。
八年在紐約脂粉堆打滾,名也有了、利也有了,還有一流的經紀人要代理他,「如果當時跟他簽約,現在就是富翁了,」柯錫杰笑著說,但他不懊悔,因為早就看透在商業機制裡,「錢比人大得多」,而他不要被錢牽著鼻子走。
功成名就對柯錫杰而言竟是深深的沮喪,他關掉了攝影社,燒掉所有的作品,整整傻想了一個月,「我已經五十歲了,難道就這樣過一生?」
五十歲的新生兒
再一次,柯錫杰又拋下了一切,帶著他的一部Nikon和兩個鏡頭出走,他一個人開著車子,覺得天地之大、宇宙之寬廣,而這個世界裡他沒有一丁點兒牽掛,也沒有一個人在乎他。
徹底的自由與沈澱洗淨了他的心、他的眼,打破了他長年在攝影室裡的鎂光燈、模特兒、造型師等等的虛幻世界,整整六個月,他開著車子想到哪就到哪,無心但下意識地找尋視窗的感動,《等待維納斯》、《鬥牛》、《獨行》、《樹與牆》都是那時的作品。至此,柯錫杰,終於完成他一生尋尋覓覓、捕捉「人、時、空」交織於一體的剎那,「停格的瞬間不再是凝結,而是時空心象的無限延伸,」而這正是柯錫杰攝影美學的極致。
回到紐約的柯錫杰完全走向創作及結合視覺、音樂與舞蹈的多媒體藝術作品為主。令人艷羨的是,在人生的後半段,他找到了一位知心伴侶,在藝術的追求上攜手同行。
錫杰?潔兮?
像是古人所說的前生的姻緣一般,當柯錫杰第一次因為受訪而認識當時還不到三十歲的樊潔兮時,他心中一動,脫口而出「錫杰、潔兮,這不是一對名字嗎?」只是柯錫杰的國語不太靈光,樊潔兮也沒把它當回事,只覺得跟柯大師一見如故,談藝術、談舞蹈,好像三天三夜也談不完。柯錫杰看樊潔兮對舞蹈的熱情和她天生舞者的身骨,一雙柔荑般的小手,直覺這是個潛力無限的舞蹈家,於是「決定要幫她,栽培她成為一流舞者。」
一個是惜才愛美人,一個是感念知遇和崇拜英雄而生情,柯錫杰和樊潔兮在一九八五年悄悄地結婚,次年的蜜月之旅是到藝術天都敦煌和絲路,「新婚的學習和藝術的震撼,這為期兩個月的旅程改變了我的一生,」樊潔兮至今難忘旅程中心情的複雜,更無法形容她看到敦煌壁畫時整個人觸電般的感受,「她一直哭,一直哭,說不出話來,」但柯錫杰明白,她找到了。
從敦煌回到紐約,從小跳舞、文大舞蹈系畢業後留日、標準舞蹈科班出身的樊潔兮像是初學者般用功,她上課、看表演、練舞,柯錫杰不惜花費,請紐約最好、當然學費也最貴的老師為她一對一地教學。樊潔兮回憶,初到紐約那幾年,她只認識上課、練舞那幾條路,生活能省即省,精神卻是天堂。她終於走出一條自己的路。
紐約、歐洲演出後,八九年受邀回國,在國家劇院一場《舞出敦煌》,讓國內觀眾印象深刻,樊潔兮就是敦煌壁畫裡的飛天女郎,但又多了些什麼。古典舞與現代舞的基礎,東方女子的含蓄與挑逗,在她的肢體與眼神中亦收亦放,直教人勾魂懾魄。
彩蝶展翅
一九九三年,新聞局邀柯錫杰與樊潔兮合作拍攝國家形象廣告,那一幅《展翅的彩蝶》影像隨著新聞局的文宣走遍了世界,也讓柯錫杰和樊潔兮思鄉,尤其是柯錫杰,到底,生長於台南古都,台灣才是遊子的故鄉。
如今,柯錫杰和樊潔兮已經回國定居五年,雖然享有盛名,二人依然在藝術領域默默耕耘,「潔兮杰舞團」九月一、二日將與日前在台展出頗受矚目的日本攝影家長谷川,在台北市立美術館作一場視覺與舞蹈的結合演出,十月應台北經濟文化辦事處之邀在新德里為世界各國外交使節團展演,而柯錫杰除了得獎、展覽不斷外,也將在九月下旬率社會大學學生到希臘旅行拍照。
柯錫杰說,他始終以為,一幅佳作來自於藝術生命的豐厚與自我的反省冶煉,「人類生命與宇宙萬物相通,多看好作品、聽音樂、看書、思考,腦中的小細胞自然會催促你在最佳時機按下快門,」至於等不等得到維納斯,就要看各人的造化了。
p.084
國際級攝影大師柯錫杰(左圖),談起攝影種種,依舊熱情洋溢,眼中神采像孩子般的純真。
(薛繼光攝)
p.085
即將在紐約蘇活展出的《晒大佛》,攝於青藏高原的塔爾,是達賴喇嘛的出生地,而達賴喇嘛自流亡以來,睽違家園已近半世紀,乍見家鄉景象,感動萬分,即席簽名為念。(圖下字跡)
p.087
這一張柯錫杰最膾炙人口的作品《等待維納斯》,構圖、色澤幾臻化境,海天之際交會的兩股湛藍,讓人有無限想像的空間,卻是大師的無心之作。
p.088
《鬥牛》也是柯錫杰在一九七九年自我放逐時所攝。當時鬥牛場中觀眾情緒高昂,柯錫杰也興奮萬分,跟著高喊「Ole Antonio」(加油),拿著相機的手不自覺地跟著晃動,拍下了這張如夢似幻繪畫般的傑作。
p.090
樊潔兮以《舞出敦煌》奠定舞蹈界的地位,最近再發表新作《舞想2001》。對她而言,肢體才是舞蹈的創作語言,而她的一雙纖手出神入化,熨貼撥弄著觀眾的心,更將觀眾的想像帶入舞者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