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年來,文建會積極推動台灣進入聯合國世界遺產遴選名單,然而由於我們並非聯合國成員,始終只能處於準備狀態。
去年中,歷經七年、耗資新台幣兩億六千萬元修護完成的台北市保安宮,卻以民間組織身份,榮獲了二○○三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所頒發的「亞太文化資產保存獎」,成為台灣古蹟保存第一個獲得聯合國實質肯定的案例,令文化界大感振奮。
而將這座廟宇當作藝術品慢工細活來修護的首要推手,就是保安宮現任董事長廖武治。
七月五日上午,六十歲的廖武治,經由全體董監事投票通過,接下了保安宮董事長的職位。手持清香三柱,靜靜地凝視保生大帝的神像,無須多言,二十多年來廖武治對於保安宮的整頓與修護,都默默看在保生大帝眼裡。
走進廖武治的辦公室,沒有供貴賓泡茶聊天的成套沙發與茶具,一張辦公桌上,堆滿公文、資料與書籍,書桌對面掛著一張廖武治自己的油畫作品。
向來,傳統的廟公,要不是閒閒沒事坐在功德箱旁打瞌睡,就是戴著墨鏡的黑道大哥或政治人物。然而,擔任保安宮廟公的廖武治,卻是一個醉心於油畫的藝術家。

廖武治不僅提供本土匠師盡情揮灑的舞台,也完整保留閩南建築的風格。圖為金碧輝煌的彩繪。
風雲際會的美術年代
說起廖武治的前半生,不僅與保安宮毫無關連,幾乎與民間信仰也沾不上一點關係。
生於日據時代末期、一九四三年的廖武治,光復之後,隨著家人搬到大稻埕居住。「日據時代的資深畫家,大多都住在這裡,」廖武治如數家珍地回憶:楊三郎就住他家隔壁的隔壁,陳德旺住在迪化街,洪瑞麟住在歸綏街,而影響他一生的老師張萬傳住在安西街,全都在大稻埕這一帶。
熱愛藝術的廖武治進入私立延平中學後,開始跟著美術老師張萬傳習畫,每天一放學,他就到老師家裡去。廖武治印象最深的是,在日本受美術教育的張萬傳,家宅布置十分歐化,手中經常拿著菸斗,多數時光都在小閣樓裡專心作畫,這讓他對藝術家的生活充滿了嚮往。
透過老師,他也認識了許多充滿理想、風骨卓絕的藝術家,因此形塑了他那剛直不阿的個性。
高中畢業後,廖武治考進國立藝專,卻因年少的叛逆與藝術家的浪漫,覺得學校所學有限,進而休學。「我當時心想,梵谷也沒進過美術學校,生前甚至沒有真正賣過一張畫啊!」廖武治回想起年少的輕狂,如今只嘆自己書讀太少。
一九七四年,父親驟逝,廖武治回家接替父業,然而不論工作有多忙,廖武治始終沒有放棄作畫,他甚至就將畫室擺在辦公室裡。旁人看他是一名代書,他卻覺得自己的本行是藝術創作,代書才是業餘。
對於醉心藝術的廖武治而言,寺廟只是一個寫生畫畫的對象,他壓根兒也沒想過,日後竟然會成為一個管理寺廟的廟公。

堅持傳統工藝,融入現代科技,保安宮的修護工程項目龐雜,聯合國「亞太文化資產保存獎」榮譽得之不易。圖為來自澳洲的壁畫修護技師一吋一吋地清洗壁畫。
保安宮在哪裡?
一九七九年,保安宮要成立財團法人,由於一位董事是父親生前好友,在人情的拜託下,廖武治做了兩屆八年的掛名董事。「那是我第一次踏進保安宮,還是問路才找到的,」想起人生的偶然,廖武治不覺莞爾。
一九八八年,廖武治擔任保安宮的總務,對於什麼事都認真以對的他,將空著養蚊子的閒置大樓改成圖書館,並且開設藝文班,把同學、朋友全招來當義工老師,藝文班從四班開始,如今已經增設到三十二班,儼然就是大龍峒地區的社區大學。
四年總務工作後,廖武治又接下保安宮的總幹事,這下子,他更大刀闊斧、針對許多老舊陋規展開革新。
首先是整頓上班風氣,對於打了卡就不見人影的;藉著保安宮名義對外募款,卻中飽私囊的;對於開了功德箱,卻清點不明的......,只要是操守有問題或不法員工,廖武治一一加以資遣、逼退。
這樣將財務透明化的大執法,不僅擋人財路,也破壞了許多人脈關係,自然掀起滔天巨浪,也引起了許多廟中老人的不滿。「我想我得罪過的人,兩台遊覽車都載不完,」廖武治苦笑地表示。
面對許多反彈的聲浪,個性剛烈的的廖武治兩次選擇拂袖而去。最後一次,在他掙扎去留的時候,他所皈依的法鼓山聖嚴法師告訴他:「做任何事遇到的困難,都是我們累世以來積下的業障,要勇敢面對。」對於宗教原本十分鐵齒的廖武治雖不願多談,但再度回到保安宮,決心將後半生奉獻於保生大帝,「冥冥中,一切早有注定,」他說。

農曆六月六日「開天門」出生的廖武治,與保生大帝容貌神似,不由讓人喟嘆這一切似乎冥冥中早有安排......。
先繳學費
做為國家二級古蹟的保安宮,因為建造年代久遠,屋樑遭受蟲蟻嚴重侵蝕,屋頂漏水,屋脊上的「剪黏」嚴重脫落。殿內則因為長期受到煙燻,加上通風不佳、濕氣重,使迴廊壁畫受沁剝落。國府時代幾次修復所添加的金爐、水塔、假山水池等等,也完全破壞了保安宮原有的設計與格局。於是,就在廖武治擔任總幹事的第二年,保安宮展開大規模的整修工程。
依照文化資產保存法的規定,古蹟修護必須經過調查、設計,初步概算後,公開招標,再發包給營造商來修護。
然而,古蹟未解體之前的調查,往往與拆開之後差距極大,面臨一再變更設計或追加預算時,公務機關在預算、時間上難免多所限制。於是,保安宮決定自力救濟,自己出錢修護。
一開始,保安宮也採取一般古蹟修護的「包辦式」型態;將修護工程交由專業建築師統籌、主導,然而卻在最開始的「備料」階段,就讓保安宮吃足了苦頭。
為了尋找與當初建廟相同的原始福杉,廖武治隨著營造商六次深入中國大陸福建山區,下了飛機,搭上火車,再經由吉普車一路顛簸深入福杉原始森林。
當他們克服一切砍伐申請、原木出口的手續後,卻發現,運到台灣的福杉不僅摻雜大半的人工林福杉,更因為原木未經封口處理,抵達時都已出現裂痕。最後只好放棄,改用台灣的檜木來替代,不僅白白浪費一年往返的時光,也使得木材成本由原本估計的台幣兩千萬飆升到六、七千萬。
經過先前的錯誤嘗試,一九九六年,已為副董事長的廖武治挑起大任,邀請古蹟修護專家為顧問,重新組成修復小組。並恢復傳統蓋廟的「點工」方式,採「主、匠合作」──由主人完全掌控品質與進度,自備材料,再依照大木結構、小木雕刻、屋瓦牆面的土水、石雕、彩繪等類別,分別聘請匠師。

廖武治不僅提供本土匠師盡情揮灑的舞台,也完整保留閩南建築的風格。圖為屋頂的剪黏。
打破六萬個碗
修護方式,比照聯合國世界遺產的修護精神,以「真實性」為出發點,儘可能地保持古蹟原有空間、型態,以及原有的材料和施作方法。
從屋頂上層層疊疊的「剪黏」,就可以看出廖武治對於原始材料、工法,及每一個細節的堅持。
剪黏是一種使用瓷碗碎片剪貼出龍鳳神仙、花草圖案的傳統工藝。一般廟宇為求降低成本、減少時工,現在都改用塑膠片或現成玻璃片,並使用水泥來黏貼,十分容易脫落。
為了堅持古法,廖武治在修護工作動工前,就預先建造石灰槽,將石灰、棉絮加水浸泡五十天以上,進行「養灰」工作,以增加黏度。後來卻發現因為石灰槽漏水,程序不對,導致存養的石灰硬化,養灰工作只好重頭來過。
二度養灰成功後,廖武治找到一位九十歲高齡的老師傅,將圓糯米煮成粥,加入養灰、石灰、烏糖、麻絨及牡蠣殼灰,如製作T糬般的反覆攪拌增加黏稠性,這樣幾近失傳的「糯米灰」彈性極佳,可以對抗冷熱氣候的變化,黏著效果無可取代。
成功製造出糯米灰之後,廖武治又特別請陶瓷廠燒製了二十九色、共六萬只瓷碗,供剪黏師傅使用。站在保安宮正殿背後二樓的圖書館望去,屋脊上的剪黏神龍,朵朵細小的梅花,色澤富麗堂皇,形態細膩傳神,堪得用放大鏡仔細欣賞。

堅持傳統工藝,融入現代科技,保安宮的修護工程項目龐雜,聯合國「亞太文化資產保存獎」榮譽得之不易。圖為將糯米煮成濃稠粥狀,是傳統「糯米灰」製作的第一步。
為神廟卸妝
除了傳統工藝再現,整修前的保安宮,牆面上塗的是水泥粉光漆,地面被加上了磨石子及磁磚。新材料的使用方便快速,然而卻給老廟上了一層厚重濃妝,不僅讓保安宮失去古樸典雅的氣質,也讓整個木造建築密不透氣,變成了白蟻滋生的溫床。
在廖武治的要求下,工人們輕輕撬開正殿兩側下方的磁磚牆面,眾人不由得讚嘆輕呼了起來,底下暗藏的竟是以紅磚堆砌的卍(萬)字紋牆面。同樣的,所有內外牆面的水泥粉光漆一吋吋敲除,先刷洗乾淨,噴灑除蟲藥劑,以碎瓦片補平,泥灰加沙打底,再以烏糖加泥灰粉塗刷,而室內及走廊地板的磨石子與磁磚也全部改換回過去的素燒尺二磚。經過「卸妝」之後的保安宮,嚴重的潮濕問題迎刃而解。
其中,為了除去正殿前月台上的遮雨棚,廖武治更是煞費苦心,巧妙安排。
一般寺廟,為了方便信徒在雨天祭拜,大多會將露天的中庭加蓋鐵皮雨棚,雖說是方便省事,然而「當你走進保安宮,整個正殿的屋脊卻完全被雨棚遮掩,什麼也看不見了,」廖武治指出。
於是,當董事們前往大陸福建白礁謁祖進香的時候,廖武治特別安排董事們前往中國園林最勝的杭州,進行一場無聲的美感教育。有一天當他們來到杭州靈隱寺時,天空正好飄起了小雨,這時候只見信徒們不慌不忙的打起雨傘,繼續參拜。廖武治立刻在一旁自問自答:「沒有雨棚,好像也可以拜拜嘛!」就這樣,回到台灣,所有董事一致同意了雨棚的拆除。

堅持傳統工藝,融入現代科技,保安宮的修護工程項目龐雜,聯合國「亞太文化資產保存獎」榮譽得之不易。圖為大木師傅以水平尺一一檢視屋頂工程的施作。
健康大檢查
除了堅持古法,廖武治也以現代科技加入修護工程。在木料的檢測上,保安宮與台大森林系合作,利用非破壞式的超音波探測技術,一一檢查舊木料的腐壞情況。地面重鋪的時候,預先埋設棋盤狀的鑽孔水管,做成「防蟻盾」,方便每五年灌注藥水一次,達到全面防蟲。
此外,為了維持美觀,所有水電、消防、空調、監視、照明等系統管線,全部地下化。並委託台灣科技大學建築系副教授王惠君,將本次修復施工測繪,以電腦繪圖及數位化方式處理,製作修復的3D立體動畫,提供日後修復的完整紀錄。
修護期間,廖武治一人擔負了監工、採購、工地主任、甚至建築師的所有工作,每天與工人一起上班,工人下班後,繼續加班統籌第二天的一切事務。
一個學藝術出身的人,何以能夠完成這樣繁瑣惱人的不可能任務?廖武治笑著說:「保生大帝總會在無形中給我智慧與力量。」例如當他正在為白蟻防治傷腦筋的時候,台大森林系助理教授蔡明哲正好帶著太太來到保安宮研究木料;而當他在尋找適當的測繪人才時,台灣科技大學建築系副教授王惠君正好帶著媽媽來拜拜,「貴人很多,」廖武治總覺得這都是保生大帝在暗中保佑。
在按日計酬的修護工作中,一個小時停工,都是很大的浪費,許多決定都要當下判斷。當工人以千斤頂將下陷的正殿頂高時,廖武治馬上召集水電工在這個時候將管線拉入正殿;當地下化水電系統施做的時候,他也提出檢修口的空留。
「他是一個很好的決策者,面對問題總是十分精準,」這幾年一直與廖武治合作無間的王惠君表示。

農曆六月六日「開天門」出生的廖武治,與保生大帝容貌神似,不由讓人喟嘆這一切似乎冥冥中早有安排......。
高處不勝寒
七年修護期間,對於許多遭到廖武治撤換的員工、匠師、建築師,甚至合作學者,廖武治堪稱是一個十分「魔鬼」的負責人。
「我們也知道,包括建築學界,都有人不希望保安宮的修護順利完成,」王惠君指出。因為廖武治的作法雖為古蹟修護立了典範,卻也打破了許多台面下的利益輸送關係。好幾次,黑道份子甚至都拿著傢伙進到他的辦公室,揚言要給他好看。
在前往宜蘭、羅東採購檜木的時候,廖武治保證不拿回扣。木材商低笑著說:「都嘛這麼說,事後還不是又伸手要。」當木材商發現廖武治真的拒絕任何回扣時,這件事不僅傳遍了同業,也傳到信徒耳朵中。
「信徒服氣了,不需要你去說,他自然就來捐款了,」廖武治表示。保安宮每年的捐款從一九九二年的三千萬,到二○○三年增長為九千萬,可見信徒對於保安宮的信任與支持。

醉心藝術,卻一頭栽進宗教事務的廖武治,將保安宮修護得宛如一件藝術品。
一百年沒問題
「該專案在使用現代科學保護方法和傳統裝飾工藝之間,取得了平衡,盡其所能地恢復此一歷史建築的原貌,對於修護細節之審慎注意,在宗教和建築上具有重大意義。」二○○三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給予保安宮修護工作高度的評價。
「我一世人修這一間廟就夠代表了,這最少一百年沒問題啦,」在保安工作了八年的「大木」師傅謝東華聽到保安宮得獎時,與有榮焉地表示。
最值得高興的是,保安宮修護古蹟的用心,已經起了示範作用。才忙完了保安宮的修護,廖武治又接下劍潭古寺修護工程的統籌工作,而大木師傅謝東華也以相同的合作方式,替台北關渡廟進行修護。
「給他們實作的舞台,匠師的技藝自然可以傳承下來,」王惠君表示,保安宮的修護堅持讓本土師傅來做,反對購買現成的大陸木雕製品,不僅維持了原汁原味的建築風格,也讓藝師充分發揮所長。
除了提供傳統建築匠師發揮的舞台,保安宮同時也是一個民間戲曲與宗教儀式競技的「場」。
去年的慶成醮儀式,保安宮封門三天,舉行盛大道教儀式。為了讓一般民眾得以一窺道士充滿象徵的身段、繁複的唱腔,保安宮首創在廟門外搭設大型電視牆,現場轉播。而每年農曆三月保生文化季所舉辦的「家姓戲」活動,好戲連台一個月,成為台灣優秀劇團飆戲的盛會,這都是廖武治「文化立廟」的用心所致。

廖武治不僅提供本土匠師盡情揮灑的舞台,也完整保留閩南建築的風格。圖為屋簷下的木刻吊筒。
沒有薪水的董事長
十幾年來,廖武治每天早上吃過早飯,就從家裡散步到保安宮,擔任沒有薪水的董事長,一直到晚上七點左右才離開。
「他是真正來奉獻的,公司都嘛交給太太在忙,」應廖武治邀請,前來教授插花課的好友黃玉琴表示。「沒有薪水好,沒有薪水,就不會有人來搶位子,來爭利益,」廖武治表示。
近年來,保安宮在文化事業的推廣上連年得獎,二○○二年,因為連續十年被內政部評選為績優寺廟,進而獲頒「行政院長獎」,同時獲得台北市文化獎,去年更得到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頒發的國際大獎。「真沒想到,修廟也會得獎,」廖武治笑著說。
去年,保安宮特別邀請攝影大師柯錫杰捕捉保安宮之美。為了拍攝保安宮最古老那一尊保生大帝神像,柯錫杰要求除去神像平日穿戴的頭冠、龍袍,大家竟然發現,廖武治的容貌神似保生大帝!
出生在農曆六月六日,民間「開天門」日子的廖武治,從小立志當一名藝術家,卻意外走進保安宮,成為一位另類廟公,進而將保安宮的修護當作藝術創作。說是偶然,卻真又是冥冥中早已注定......。

修護後莊嚴瑰麗的保安宮,不僅成為古蹟修護的典範,也是文化立廟的先鋒。

堅持傳統工藝,融入現代科技,保安宮的修護工程項目龐雜,聯合國「亞太文化資產保存獎」榮譽得之不易。圖為台灣大學森林系師生以非破壞性的超音波對舊材進行檢測。

這幅《鍾馗迎妹回娘家》,面貌清麗的鍾馗之妹、活潑天真的小兒與枯醜的鬼役形成有趣對比,是彩繪名家潘麗水的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