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的第二個春天

近年，台南的都市規劃與文化單位興起一股「舊城復興」運動，開始補助私人老宅修繕。而民間也有一群對老房子的明暗、皺褶、氣味、聲響特別敏感的老靈魂們，無心插柳地成就了城市的記憶保存工程，開啟了新現代與舊空間的和諧對話。

台南古都有一群老靈魂，他們喜歡漫步鬧街、小巷，探尋古色古香的老房子，一見到心愛獵物，就露出如找回玩具的孩子失物復得般的欣喜之色，抑或像遇見夢中情人般靦腆觀望。而這樣愛戀古物的懷舊人士，可不是中年人的專利。

30歲的新人類、搖滾青年林文濱，沒事就愛騎腳踏車上街撿拾老東西。去年中他跟從事室內設計的女友黃筱倩，開始構思一個能充分裝載各式「老」配備、以音樂為靈魂的複合式酒吧，結果相中了位於青年路鐵道旁一棟建於1950年代的和洋混合式住家。原本屋主已打算拆建成停車場，但細聽這對年輕情侶的經營計畫後，慨然出租，讓兩人的夢想成真。

古都府城，史蹟處處，老房子與老靈魂的邂逅，激盪出許多動人的火花。圖為台南孔廟前，習武人迎接一日之始。

老房子的召喚

擁有大片落地門窗、庭院與老樹的老屋，光線與視覺的穿透性強，結構不需作太多更動。

整修過程最困難的，是將廚房改建成酒吧。林文濱以「抽屜」為室內裝潢主題，他們花了半年時間，將蒐集而來的各式抽屜、舊衣櫥、菜櫥，在現場一一調整，變身為酒櫃、書櫃等；而店裡陳設的老式沙發、吊燈、桌燈等，都是林文濱舊有的蒐藏。

如今白天是咖啡館、晚上是夜店的「Kinks 25」，大門面對著轟隆隆火車不時經過的台鐵鐵道，但走進這幢被紅磚圍牆隔絕的一方空間裡，搖滾樂瞬間取代了火車噪音，讓這間有五十多年歷史的黑瓦老建築，展現獨特風格。

更有些新人類，原本不是「開店的料」，卻因聽見老房子的召喚而一頭栽入。

24歲、花蓮教育大學英文系畢業的施建伍，回到家鄉台南找尋人生的目標，偶然看到神農街上的一戶破舊街屋，興起了成立工作室的念頭。

原本屋主覺得老房子缺電又漏水，整修麻煩，不願出租，但施建伍保證自己會一手搞定。這棟建於清末的狹長街屋，多年未用，堆滿雜物，到處都是灰塵，就算戴了兩層口罩，仍掩蓋不住灰塵的侵襲，連擤出來的鼻涕都是黑色的。

他與同校、目前服役中的友人林育正花了8萬元、半年時間，兩人一有空就拿起工具整修倒牆歪柱，清光幾卡車的樹葉、垃圾。去年9月整建出一處提供學生與新銳藝術家展演的自由空間「76藝文中心」，初生之犢的勇氣令人佩服。

2004年，「那個劇團」以府城日常漫遊經驗為發想，推出環境行動劇《這城市，美得讓人恍神》。圖為在台灣文學館前的演出。

走在時代前端的文化風潮

在台南，老屋再利用的源頭可以追溯到1990年代初，其中最轟轟烈烈的先驅者，乃人稱「杜姑」的四年級生杜昭賢。

1992年，出身珠寶商世家、開設畫廊和室內設計公司的杜昭賢，以一雙辨識寶石的好眼力，相中永福路上一棟3層樓老建築。

杜昭賢氣魄空前，重金打造，將這棟占地400坪、日治時期的老銀行，轉化為南台灣當代藝術重鎮──「新生態藝術環境」。

然而，經營7年後，「新生態」因無力支付龐大的營運成本而結束。今天，網路上還可以查到當年的網站，從文字的描述，可見杜昭賢的大手筆：「一樓大廳，占地120坪，挑高4米的是當代藝術展覽廳。穿過中庭，座落在內院的是生活劇場，占地50坪，可容納百餘名觀眾，全廳採進口原木地板、隔音牆，挑高8米，設有服裝化妝間、劇場燈光音控室，裝備進口專業舞台燈光、音效、150吋大螢幕投影系統等。」

當時杜昭賢為了支付每個月十多萬元的房租，以及二十多名員工的薪水，她拚命辦活動、開展覽、舉行研討會、找人贊助，壓力大到瀕臨崩潰，後來在朋友勸告下，她放下一切，到美國念書、休養生息。

走在時代浪潮前端的「新生態藝術環境」，雖因商業經營壓力而歸於沉寂，好在同時期成立的藝文空間，如南門路的窄門咖啡、公園路的奉茶茶坊仍營運至今，成為苦無去處的文人雅士、學生和市民的心靈據點。

（左圖）劉國滄建築師領導的「打開聯合工作室」所設計的「藍晒圖」，又名「牆的記憶」，已成為海安路藝術造街的著名一景。

人文風景的魅力

對老靈魂而言，是那些自小從日常生活中體驗到的空間動線、風土人情、娛樂休閒等，影響他們對生活模式與對空間情境的想像，再由老房子收攏這份想望。

長年在府城生活、創作的「那個劇團」藝術總監楊美英，老愛帶外地人走到民權路、永福路口，往西邊指著說：「這裡以前是海，一路走來會發覺路是傾斜的；馬路邊上一塊半月型水溝蓋，是清初新移民來台時登岸集水、稱為『大井頭』的渡口。在這車水馬龍的路口，特別能說明時空遞嬗、滄海桑田。」

十幾年前就不斷探索人與空間互動可能性的楊美英，不刻意尋覓老房子，卻多次因緣際會在老房子演出，激發出了創作靈感。她說以前這些地方會被認為是「奇怪的點」，經營得起起落落，是少數藝文人士才會去的地方；現在大多數府城民眾都肯定歷史建築的價值，市定古蹟如台南公會堂後方的吳園水池、台灣文學館、大南城門、火車站前，都是劇場發想與演出的好所在。

音樂酒吧「Kinks25」的大開窗、斜屋頂及寬敞庭院，屬於典型和洋混合風格。下圖為用小型窗框作成的菜單，古早味十足。

保衛老屋，民間最前線

今年3月，由成大學者及建築師組成的「古都保存再生文教基金會」發起「老屋欣力」活動，選擇15棟30年以上、保存妥善且空間樣貌呈現新舊融合成果的老屋供民眾觀摩與票選，藉以鼓勵市民愛惜老屋、善用老屋。

這15棟老房子多散佈在台南市中心，從西門圓環、火車站、成功大學到東門圓環，車程1小時內、方圓百里之間（只有一棟在安南區），有日本料理店、咖啡館、酒吧、藝文展演空間等，樣貌多元。

在城市建築與美學論述不斷推陳出新的現代，台南為何有一群堅持守護老房子的民間人士，願意發揮設計巧思，為老房子注入新生命？

也許我們不能說台南人最珍惜老房子，但就歷史淵源來說，歷經荷蘭、明鄭、滿清、日治、民國等5個政權統治的多重文化洗禮，台南獨特的歷史脈絡與空間流變，確實造就了上百條風貌殊異的傳統街巷，至今許多街廓都還保留著清朝以來的曲折巷弄紋理。

古都基金會執行長張玉璜進一步分析：「由於府城土地分割面積小、形狀狹長，一般建商很難介入更新，再加上台南相較台灣其他都會，開發壓力較緩，以致閒置老屋眾多，給予私人承租再利用、甚至打造新風貌的機會。」

「老屋欣力」活動的評審團，將「典範金賞」頒給了「黎巴嫩玫瑰長廊賣酒」，理由是：「風格準確、手法熟練；利用建築原來物件，用最少的更動呈現豐富層次。」

綽號 A-bon 的陳老闆轉向老屋致謝，「是老房子自己會說故事、丟訊息給我，連客人也會帶他們所收藏、認為很適合放在店裡的寶貝來放，也有人贈送一堆國台語老歌。」

小時候從台南搬到台北，對色彩、設計很有天份的A-bon，長大後為自家服飾業效力，卻在第10年失去動力、玩不下去。他瞞著女強人媽媽，回到台南與友人合資「黎巴嫩玫瑰」小舖，販賣手工餅乾，一年內像在推動「造街」般，把隔壁兩間老房子都租下來開創意麵食、服飾店。

當沿街路面氣象一新後，敦親睦鄰變成理所當然的事，他一手包辦裝修路燈、美化牆面、種植花木，店裡實行「老人半價」，還引入舞蹈社做鄰居，順便幫忙設計。

兩年前放下6家店、出走半年放空自我的A-bon，自稱是被長廊「重新喚起生命熱情」，第一次挑起了「歷史文化再現」的使命感。「像記者一樣，我斷續訪問了80高齡的房東先生和左右鄰居，慢慢整理這整排樓房時空跳接的歷史，」這才發現老屋是日治時代第一間閩南人開的百貨公司。

「奉茶」所在的老房子，是由當年成功大學建築系的高材生林宜真設計。茶館重新裝潢後，露出屋頂木樑，開窗部仍維持原貌，二樓空間寬敞，是藝文團體聚會、展演活動的好所在。

是懷舊，也是想望

近來，台南拜鄰近大學院校、南科引來工作人潮之賜，具有懷舊風的居酒屋增加不少，經營不是問題，但仍有些「罔顧坪效」的夢想家，一心就想開間極簡風二手書店，而也只有台南養得出這樣的痴人。

「草祭二手書店」的老闆、35歲的蔡漢忠設計全憑直覺，10年來把「搬家、構想空間」當調劑。他會投入舊書買賣，純粹出於對先前商業攝影工作完全生厭，4年前租了一棟2層樓老別墅，於是大膽設想能夠兼顧「安靜、興趣跟生計」的二手書店，並理所當然的把書店搞得像自家書房，另闢庭院供人歇腳喝咖啡。

「草祭二手書店」的前身是一間40年前住辦合一的印刷商行，占地六十多坪，前棟窄、後棟寬，蔡漢忠將兩處打通，精采處是在打開後棟地下室天花板之後，所形成的開闊天井，其中安放一大落他珍藏已久、有段飄洋過海典故而捨不得賣出的外文精裝書。

愛屋風氣已打開的台南，也是建築師馳騁創意的天地；2005年，由成大建築研究所畢業的新銳建築師劉國滄所領導的「打開聯合設計工作室」，在台南進行一連串老建築重生計畫，先是自己設計、施工，將正興街上一棟廢棄已久的百年倉庫，打造成團隊工作室。

另一件令人讚嘆的作品則是將海安路一片廢棄的牆面，以藍晒圖（工程藍圖）的形式，將牆漆成寶藍色，再利用3根裁斷後、半截突出在外的木屋樑，以及懸空浮貼的桌、椅、皮箱等，重新妝點街道的滄桑殘顏，成為海安路藝術造街的一景。

劉國滄開發老宅改造業務，看似偵測到老建築價值翻轉的利基，更帶有幾分「搶救在先」的俠義情懷。

不可避免地，近年台南也有幾處大型公有宿舍與老樹紛紛遭到剷除，總會觸動老靈魂的傷痛。但守望著自己的一方空間、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上，彷彿從老房子得到一種慰藉的力量，又各自生氣勃勃。

當全島熱烈地求新、求快，還好有台南，用上百年的文化涵養支援著「不爭氣」，允許緩慢、允許自我適性發展、允許氣定神閑的生活，走出自己的安身立命之道。

「黎巴嫩玫瑰長廊賣酒」原是兩側樓房的「公共走道」，也曾改做住家、刻印店。內部寬度僅145公分，從1樓延伸至3樓，總坪數不超過8坪，窄小空間營造出特殊的安適感。

空間挑高、氣氛幽雅的「窄門咖啡館」，位置得天獨厚，從窗口可眺望對街孔廟的濃濃綠蔭。

「奉茶」三不五時推出的紀念茶包。

兩百多年前，神農街為商業往來必經孔道，如今走入老街尋幽訪勝，猶如跌入時光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