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分今古中外,所有戰爭,其規範要皆不脫奇正與虛實;無正不實,不足言戰,無奇不虛,則不可制勝。自戰略而戰術、而戰鬥,無一可以逸此規範之外。
小說的規範恰正如是:正與實,是小說所依之而生的事實與實際經驗,如乏事實與實際經驗,小說必將無由可生;奇與虛,則為小說依之而成的虛構與想像經驗,如乏虛構與想像經驗,小說必無可成之理。
自意境而內容、而形式——亦即自表露而表達、而表現,無一可以逸此規範之外。這已不是哪一流、哪一派的理論與主張,小說的本命真性原就是如此,徵諸中國正統小說的傳奇或演義,莫不驗證。這因中國人文深得萬物本源,故能於空間開闊無限,於時間也長久不盡。明乎此理,足可紓解世界性的小說困境,脫身絕地。
要求小說作者剖析自己有兩大不宜,一是德術再高的醫生或醫學者,無能於自我解剖;就算是拿作品比作子女,也還是要易子而醫。二是小說不比非文字藝術,文學作品經由文字營造,即意味其欲表露、表達、和表現者,於文字運用已臻極致,作品既成,應無須多著一字。若還為其作品喋喋不休,是證其未盡文字之功,如再多言,便當掌嘴。
然而欲談自己作品,亦斷非禁忌,尚可舍剖析而就他途,譬如經營過程,即於作品無所傷、無所贅,且可一敷讀者無可厚非的好奇索求。因舉小說的規範於前,一覘「鐵漿」何由生,生而何由成。
貼上性命打碼頭(獨佔利益),就地取材以至即興痛飲鐵漿,時機搶在不容跟進的千鈞一髮之際,贏定了的絕招,被傳為美談,幼時母親講的故事,時地人物事皆屬實;鴉片吸食者的下場,普遍可見;死葬後獨有狗群瘋狂掘墓撞棺必欲食其屍者,民間偶有所聞,謂死者犯天狗星,以石灰化水澆之可防,則所見不鮮;凡此俱屬小說內容之正之實。然而這些事實與實際經驗,皆非發生於一人一地一時一事,將之合於一,即是小說內容之奇之虛,是虛構與想像經驗——其中鐵漿冷凝景象,勢非訴諸想像不為功。至於主要人物孟氏,是虛構;唯曾、孟、顧、孔四姓同一宗譜,昭輩之下須是憲輩,是實即不可虛。雪地純白,任何以為無色液體,著之即顯其色,此非具實際經驗則無由察知。這都是小說形式表現的虛實奇正之用。打碼頭流血拚命,其在任何國家或民族,皆成暴力殺戮,是為事實,而獨中國以自傷自戕為爭競,中國民族性迂迴求己的特立獨行見於斯,此是小說意境的且正且奇,且實且虛。
以此來看「鐵漿」,至少可請讀者於看「熱鬧」之外,尚可一窺「門道」,或不失夫子自道而道的不至多餘累贅罷?至少強似一經作者自云,即就死定了作品張力罷?只是篇幅所限,唯是要言不繁,舉例而言而已。讀者高才,自可舉一反三,當不在話下了。
人們的臉上都映著雪光,這場少見的大雪足足飛落了兩夜零一天。打前一天的下午起,三點廿分的那班慢車,就因雪阻沒有開過來。
雪住了,天沒有放晴,小鎮的街道被封死。店門打開,門外的雪牆有一人高,總算還能看見白冷冷的天,沒把人悶死在裏頭。人們跟鄰居打招呼,聽見聲音、看不見人,可是都很高興,覺得老天爺跟他們開了一個大玩笑,溫溫和和的大玩笑,挺新鮮有意思。
所以孟憲貴那個鴉片煙鬼子死在東岳廟裡,直到這天過了晌午才被發覺,不知什麼時候就死了。
這個死信很快傳開來。小鎮的街道中間,從深雪裏開出一條窄路,人們就像走在地道裡,兩邊的雪牆高過頭頂,多少年都沒有過這樣的大雪,人們見面之下,似乎老想拱拱手,道一聲喜。雪壕裏傳報著孟憲貴的死信,熱痰吐在雪壁上,就打深進去一個淡綠淡綠的小洞。深深的嘆口氣吧,對於死者總該表示一點厚道,可是心裡卻都覺得跟這場大雪差不多一樣的新鮮。
火車停駛了,灰煙和鐵輪的響聲,不再擾亂這個小鎮,忽然這又回到廿年前的那樣安靜。
幾條狗圍坐在屍體的四周,耐心的不知道已等上多久了。人們趕來以後,這幾條狗遠遠的坐開,還不甘心就走掉。屍首蜷曲在一堆凌亂的麥穰底下,好像死時有些害臊;要躲藏也不曾躲藏好,露出一條光腿留在外邊。麥穰清除完了,站上的鐵路工人平時很少來到東岳廟,也趕來幫忙給死者安排後事。
僵硬的軀體扳不直,就那樣蜷曲著,被翻過來,懶惰的由著人們扯他、抬他,帶著故意裝睡的神情,取笑誰似的。人睡熟的時候也會那樣半張著口,半闔著眼睛。而凍死的人臉上總是笑著。
孟家已經斷了後代,也沒有親族來認屍。地方上給湊合起一口薄薄的棺木。雪壕太窄了,棺材抬不到東岳廟這邊來。屍首老停放在廟裡,怕給狗類啃了,要讓外鎮的人說話。一定得在天黑以前成殮才行。
屍體也抬不進狹窄的雪壕,人們只有用死者遺下的那張磨光了毛的狗皮給繫上兩根繩索,屍體放在上面,一路拖往鎮北鐵路旁,華聾子木匠鋪西邊的大塘邊兒上。那兒靠近火車站,過鐵道不遠就是亂葬崗。
屍體在雪地上沙沙的被拖著走,蜷曲成一團兒。一隻僵直的手臂伸在狗皮外邊,劃在踏硬的雪路上,被起伏的雪塊擋住,又彈回來,不斷的那樣劃動,屬於什麼手藝上的一種單調的動作。
他一輩子可並沒有動手做過什麼手藝,人們只能想到這人在世的最後這幾年,總是這樣歪在廟堂的廊簷下燒泡子的情景,直到這場大雪之前還是那樣,腦袋枕著一塊黑磚,不怕墊得痛。
鎮上的更夫跟在後面,拎一隻小包袱,包袱裏露出半截兒煙槍。孟憲貴身後只遺下這個。更夫一路撒著紙錢。
圓圓的一張又一張黃裱紙,飄在深深的雪壕裡。
薄薄的棺材沒有上漆。大約上一層漆的價錢,又可打一口同樣的棺材。柳木材的原色是白的,放在雪地上,卻襯成屍肉的顏色。
行車號誌的揚旗桿,有半面都包鑲上雪箍,幾個路工在那邊清除變軌閘口的積雪。棺材停在大塘岸邊的一片空地上。僵曲的屍體很難裝進那樣狹窄的木匣裡,似乎死者不很樂意這樣草率的成殮,執拗的在作最後的請求。有人提議給他多燒點錫箔,那隻最擋事的胳膊或許就能收攏進去。
「你把他煙槍先放進去吧,不放進去,他不死心哪!」
有人這麼提醒更夫,老太太們也忍不住要生氣,把手裏的一疊火紙摔到死者臉上。「對得起你啦,煙鬼子!臨了還現什麼世!」
人們只有硬把那隻豎直的胳膊搉彎過來,也許折斷了,這才勉強蓋上棺蓋。拎著斧頭等候許久的華聾子於是趕緊釘棺釘。六寸的大鐵釘,三斧兩斧就釘進去,可是就不顯得他的木匠手藝好,倒有點慌慌張張的神色,深恐死者當真又掙扎了出來。
決定棺材就停放在這兒,等化雪才能入土。除非他孟憲貴死後犯上天狗星,那麼薄的棺材真經不住狗們撞上幾腦袋,準就撞散了板兒。結果還是讓更夫調一罐石灰水,澆澆棺。
已經傍晚了,人們零星散去,雪地上留下一口孤零零的新棺,四周是零亂的足跡。焚化錫箔的輕灰,在溶化的雪坑裏打著旋,那些紙錢隨著寒風飄散到結著厚冰的大塘裡,一張追逐著一張,一張追逐著一張。
有隻黑狗遠遠坐在道外雪堆上,尖尖的鼻子不時向空中劃動。孩子們用雪團去扔,趕不走它。
鐵道那一邊也有市面,叫做道外,廿年前沒有什麼道裏道外的。
人們替死者算算,看是多少年的功夫,那樣一片家業敗落到這般地步。算算沒有多少年,卅歲的人就還記得爭包官鹽槽的那些光景。那個年月裡,鐵路剛開始鋪築到這兒,小鎮上沒有現在這些生意和行商,只有一座官廳放包的鹽槽,給小鎮招來一些外鄉人,遠到山西爪仔,口外來的回回。
築鐵路那幾年,小鎮上人心惶惶亂亂的。人們絕望地準備迎受一項不能想像的大災難。對於這些半農半商的鎮民,似乎除了那些旱災、澇災、蝗災和瘟疫,屬於初民的原始恐懼以外,他們的生活是平和安詳的。
一個巨大的怪物要闖來了,哪吒的風火輪只在唱本裡唱唱,閒書裏說說,火車就要往這裏開來,沒有誰見過。傳說裡,多高多大多長呀,一條大黑龍,冒煙又冒火,吼著滾著,拉直線不轉彎的,專懾小孩子的小魂魄;房屋要震塌,墳裏的祖宗也得翻個身。傳說是朝廷讓洋人打敗仗,就得聽任洋人用這個來收拾老百姓。
量路線的時節就鬧過人命案,縣太老爺下鄉來調處也不作用;朝廷縱人挖老百姓的祖塋嗎?死也要護的呀!督辦大人詹老爺帶了綠旗營的兵勇,一路挑著聖旨下來,朝廷也得講理呀。
鐵路鋪成功,到北京城只要一天的功夫。這是鬼話,快馬也得五天,起旱步輦兒半個月還到不了。誰又去北京城去幹嗎?千代萬世沒去過北京城,田裏的莊稼一樣結籽粒,生意買賣一樣的將本求利呀!誰又要一天之內趕到北京去幹嗎啦?趕命嗎?三百六十個太陽才夠一個年,月份都懶得去記。要記生日,只說收麥那個時節,大豆開花的那個時節。古人把一個晝夜分做十二個時辰,已經嚕嗦。再分成八萬六千四百秒,就該更加沒意思。
鐵路量過兩年整,一直沒有火車的影兒。人們以為吹了,估猜朝廷又把洋人抗住了。不管人們怎樣的仇視、惶懼、胡亂的猜疑,鐵路只管一天天向這裏伸展,從南向北鋪,從北向南鋪。
人們像是傳報什麼凶信,謠傳著鐵路鋪到什麼集,什麼堡。發大水的年頭,就是這樣傳報著水頭到了哪裡,到了哪裡,人們的心情也就是這樣。在那麼多惶亂拿不出主意的人們當中,大約只有老太太們沉住氣些;上廟去求神,香煙繚繞裡,笑迷迷的菩薩沒有拍胸脯給人保什麼,總讓老太太們比誰都多點兒指望。
督辦大人詹老爺再度下來時,鎮上有頭有臉的都去攔道長跪了。督辦大人也是跟菩薩一樣迷迷笑,怎樣笑也不當用。詹大老爺不著朝服,面孔曬得黧黑黧黑的,袖子捲起兩三道,手腕上綁一隻小時鐘。在鎮上住了一宿,可並不是宿在鎮董的府上,縣老太爺也跟著一起委屈了。
第二天,大人們趕一個絕早,循著路基南巡去了,除去那家客棧老闆捧著詹大人親題的店招到處去亮相,百姓們仍然沒有一個不咒罵,什麼指望也沒有了,等著火車這個洋妖精帶來劫難吧!
「在劫在數呀!」
人們咒罵著,也就這樣地知命了。
鋪鐵路的同時,鎮上另一樁大事在鼓動,官鹽又到轉包的年頭。鎮上只有六百多戶的人家,連同近鄉近村的居戶,投包的總有卅多家。開標的時候,孟憲貴的老子孟昭有,一萬一千一百九十九兩銀子上了標。可是上標的不是他一個而已,沈長發跟他一兩銀也不差。
官家的底標呆定就是那麼些,重標時,官廳就著派老爺下來當面來捻鬮。
孟沈這兩家上一代就有夙仇;上一代就曾為了爭包鹽槽弄得一敗兩傷。為那個,孟昭有一輩子瞧不起他老子。如今一對冤家偏巧碰上頭,官衙洪老爺兩番下來排解,扯不開這兩家一定非血拼不可。
孟家兩代都是耍人兒的,又不完全是不務正業,多半因為有那麼一些恆產。
孟昭有比他老子更有那一身流氣,那一身義氣。平時要強鬥勝耍慣了,遇上這樣爭到嘴邊就要發定五年大財運的肥肉,藉勢要洗掉上一代的冤氣,誰用什麼能逼他讓開?
「我姓孟的熬了兩代,我孟昭有熬到了,別想我再跟我們老頭一樣的窩囊。」
守著縣衙門著派下來的洪老爺,孟昭有拔出裹腿裏的一柄小鑲子,鮫皮鞘上綴著大紅穗。
「姓沈的,有種咱們硬碰硬吧!」
沈長發是個說他什麼樣的人、就是什麼樣的人的那種人;硬的讓著,軟的壓著。唯獨這一回是例外,五年的大財運,可以把張王李趙全都捏成一個模樣兒。
「誰含糊,誰是孫子!」沈長發卷著皮襖袖子,露出手脖上一大塊長長的硃砂痣。
洪老爺坐在太師椅上抽他的水煙,想起鬥鵪鶉。手抄到背後,扯一下壓在身底下太緊的辮子梢。
沈長發心裡撥著自家的算盤珠兒;鐵路佔去他九畝六分地,正要包下鹽槽補這個虧損。不過戳兩刀的滋味要比虧損九畝六分地大約要痛些。
「去!」衝著他跟前的三小子喝一聲:「回家去拿你爺爺那把刀子來——姓沈的沒弱過給誰。卅年前沈家爺爺就憑那把寶刀得天下,財星這又落到了沈家瓦屋頂,一點不含糊!」
這話真使孟昭有掉進醋缸裡,渾身螫著痛。只見他嗤的一聲,把套褲筒割開大半邊,一腳踏上長條凳。這是在鎮董府上的大客廳裡。
「洪老爺明鑑,各位兄台也請做個憑證。」孟昭有握著短刀給四周拱拱手,連連三刀刺進自己的小腿肚。小鑲子戳進肉裏透亮過,擰一個轉兒拔出來,做得又誇張、又乾淨,似乎不是他的腿、他的肉。腿子舉起來,擔在太師椅的後背上頭,數給大家看,三刀六個眼兒,血作六行往下淌,地上六遍血窩子。
「小意思!」
孟昭有一隻腿挺立地上,靜等著黑黑紫紫黏黏的血滴往下滴,落在大客廳的羅底磚上。那張生就的赤紅臉膛子,真的一點也沒有變色。在場的人聽得見鮮血嗒嗒的滴落,遠處有鐵榔頭敲擊枕木的道釘,空氣裏震盪著金石聲。鐵路已經築過小鎮,快和鄰縣那邊接上軌。
孟昭有的女人送了一包頭髮灰來給他止血,被他扔掉了。羅底磚上六遍血窩子就快合成了一遍。
沈家的三小子這才取來那柄刀。原是一柄宰羊傢伙,沈長發的上一代靠它從孟家手裏贏來包鹽槽的標,事後才配上烏木料嵌蚌雕梅花又鑲了銀的刀柄和鞘子。刀子拔出鞘,顯得多不襯,粗工細工配不到一道,儘管刀身磨得明晃晃,不生一點點的鏽斑。
沈長發一雙眼睛被地上的血跡染紅了,外表看不太出,膽子已經有點兒寒。不臨到自己動刀,總不知道上人創那番家業有多英豪。一咬牙,頭一刀刺下去用過了勁兒,小腿肚的另一邊露出半個刀身,許久不見血,刀子銲住了。上來兩個人幫忙才拔出來。
客廳裏兩大灘血,這場沒誰贏、沒誰輸,洪老爺打道回衙,這份排解的差事交給鎮董替他照顧了。
什麼樣的糾紛都好調處,唯有這樣的事誰也插不上嘴,由著兩家拼,眼看著這兩個對頭各拿自己的皮肉耍。
過不兩天,一副托盤捧到鎮董府上去。托盤裏舖著一塊大紅洋標布,三隻連根剁掉的手指頭橫放在上面。
孟昭有手上裹著布,露出大拇指和二拇指。家邦親鄰勸著不聽,外面世路上的朋友們跑來勸說,也不生作用。
「難道沈長發那麼個冤種,我姓孟的還輸給他?」
彷彿誰若不鼓動他拚下去,誰就犯嫌疑,替沈家做了說客。
「我們那位老爺子業已讓我馱上卅年的石碑了;瞧著吧,鹽槽我是拿穩了。」
托盤原樣捧回來,上面多出三隻血淋淋的手指頭。一看就認出是沈長發的,隻隻都是木雕似的厚厚的灰指甲。
孟昭有沒有料想到姓沈的也有他這一手。一氣之下踢翻玻璃絲鑲嵌的屏風,飛濺著唾沫,暴雷似的吼叫起來:
「誰敢再攔著我?誰再攔著我,誰是我兒子!」
他兒子可只有一個。那個廿歲的孟憲貴,快就要帶媳婦,該算是成年的人;白白瘦瘦的細高挑兒,身上總像少長兩根骨頭,站在那兒非找個靠首不可。走道兒三掉彎,小旦出台走的是什麼身段,他就是那個樣子,創業守業都不是那塊料。他老子拼成這樣血慘慘的,早就把他嚇得躲到十里外的姥姥家。
鐵路已經鋪到了那邊,孟憲貴就整天趕著看熱鬧似的跟前跟後,總也看不厭。多冷的天氣多寒的風,也礙不著他。鐵路接通的日子,第一列火車掛著龍旗和彩紅。一節節的車廂,人們沒見過這種裝著鐵轂轆的漂亮小房屋,一幢連一幢,飛快的奔來,又飛快的奔去。天上正落著雪,火車雪裏來、雪裏去,留下一股低低的灰煙,留下神奇和威風,人們的恐懼和憤恨似乎有些兒被驅散,留給孟憲貴一種說不出的悵惘,指不住他這一生有否坐火車的命。
正當他立下誓願,這輩子非要坐一趟火車不可的當兒,家裏卻來了人,冒著風雪來報喪,他爹爹到底把一條性命拼上了。
趕回來奔喪,一路上坐在東倒西歪的騾車裡,哭一陣,想一陣。過過年,官鹽槽就是他繼承,坐火車的誓願真的就該如願了。可是一見他爹死的那樣慘,他可把魂魄兒嚇掉了。
飄雪的天,鎮董門前聚上不少的人。
鎮董是個有過功名的人家,門前豎著大旗桿,旗桿斗歪斜著,長年不曾上過漆,斗沿兒上盡是雀子糞,彷彿原本就漆過一道白鑲邊。
沒有人像孟昭有這樣子死法。
遊鄉串鎮的生鐵匠來在小鎮上,支起鼓風爐做手藝。沒有什麼行業會比他們更得到歡迎,在許久沒有看到猴兒戲和野台子戲的時候,幾乎這就是一種頂有趣兒的娛樂。
鼓風爐的四周擺滿沙模子,有犁頭、有燠子、火銃子槍筒和鐵鍋。人們提著糧食、漏鍋、破犁頭,來換現鑄的新家什。
鼓風爐噴著藍火燄、紅火燄。兩個大漢踏著大風箱,不停的踏,把紅燄藍燄鼓動直發抖,抖著往上衝。爐口朝著天,吞下整簍整簍的焦煤,又吞下生鐵塊。人們呼嚷著,這個要幾寸的鍋,那個要幾號的犁,爭著要頭一爐出的貨。
鼓風爐的底口扭開來,鮮紅鮮紅的生鐵漿流進耐火的端臼裡。
煉生鐵的老師傅握著長鐵杖,撥去鐵漿表層的浮渣,打一個手勢就退開了。踏風箱的兩個漢子腿上綁著水牛皮,笨笨的趕過來,抬起沉沉的端臼,跟著老師傅鐵杖的指點,濃稠的紅鐵漿,挨個挨個灌進那些沙模子。
這是頭一爐,一周遭澆灌下來,兩個大漢掛著滿臉的大汗珠。鐵漿把周圍五尺以內都給烤熱了。
「西瓜湯,真像西瓜湯。」
看熱鬧的人們忘記了雪,忘記了冷,臉讓鐵漿的高熱烤紅了,想起紅瓤西瓜擠出的甜汁子。
「好一個西瓜湯,才真是大補品。」
「可不是大補的!誰喝罷,喝下去這輩子不用吃啦。」
就這麼當做笑話說,人們打鬧著逗樂兒。只怪那兩個冤家不該在這兒碰了頭。
孟昭有尋思不少難倒人的鬼主意,總覺著不是絕招兒,這可給他抓住了。
「姓沈的,聽見沒?大補的西瓜湯!」
這兩個都失去三個指頭,都捱上三刀的對頭,隔著一座鼓風爐瞪眼睛。
「有種嗎,姓孟的?有種的話,我沈長發一定奉陪。」
爭鬧時,又有人跑來報信,火車真的要來了。不知這是多少趟,老是傳說著要來,要來。跑來的人呼呼喘,說這一次真的要來了,火車已經早就開到貓兒窩。
人們不知受過多少回的騙,仍是沉不住氣,一波一波趕往鎮北去。
鎮董門前剩下不幾個人,雪花有的沒的在飄飛。
「鎮董爺,你老可是咱們的憑證!」
孟昭有把長辮子纏到脖頸上。「我那個不爭氣的老爺子,捱我咒上一輩子了,我還再落到我兒子嘴巴裏嚼咕一輩子?」
鎮董正跟老師傅計算這行手藝能有多大的出息;問他出一爐生鐵要多少焦煤,兩個夥計多少工錢,一天多少的開銷。
「我姓孟的不能上輩子不如人,這輩子又捱人踩在腳底下!」
「我勸你們兩家還是和解吧!」鎮董正經的規勸著,還沒完全聽懂孟昭有跟他叫喊些什麼。
「昭有,聽我的,兩家對半交包銀,對半分子利。你要是拼上性命,可帶不去一顆鹽粒子進到棺材裡。你多去想想我家老三給你說的那些新學理。」
鎮董有三個兒子在北京城的京師大學堂,鎮上的人們喊他洋狀元。他勸過孟昭有:
「要是你鬧意氣,就沒說的了。要是你還迷戀著五年的大財運,只怕很難。」
洋狀元除掉剪去了辮子,帶半口京腔,一點也不洋氣。「我說了你不會信,鐵路一通你甭想還能把鹽槽辦下去,有你傾家蕩產的一天,說了你不信……」
這話不光是孟昭有聽不入耳,誰聽了也不相信的。包下官鹽槽不走財運,真該沒天理,千古以來沒有這例子。
遠遠傳來轟轟隆隆怪異的響聲,人們從沒聽過這響聲,除了那位回家過年的洋狀元。
立刻場上的人們又跑去了一批。
鼓風爐的火力旺到了頂點,藍色的火燄、紅色和黃色的火燄,抖動著,抖出刺鼻的硫磺臭。老師傅的鐵杖探進爐裏去攪動,雪花和噴出的火星廝混成一團兒。
鼓風爐的底口扭開來,第二爐鐵漿緩緩的流出,端臼裏鮮紅濃稠的岩液,一點點的增多了。
落雪的天氣,孟昭有忽然把上身脫光了,雖然少掉三個指頭,紮裹的布帶上血跡似還很新鮮,脫起衣服卻非常溜活。脫掉的袍子往地上一扔。雪落了許久,地上還不曾留住一片雪花。孟大娘正在家裏忙年,帶著一手的麵粉趕了來,可惜已經來不及,在場的人也沒有防備他這一手。
「各位,我孟昭有包定了;是我兒子的了!」這人赤著膊,長辮子盤在脖頸上扣一個結子,一個縱身跳上去,托起已經流進半下子的端臼。
「我包定了!」
他衝著對頭沈長發吼叫最後一聲,擎起雙手,托起了鐵漿臼,擎得高高的、高高的。人們沒有誰敢搶上去攔阻,那樣高熱的岩漿有誰敢不顧死活去沾惹?鑄鐵的老師傅也楞楞的不敢近前一步。
大家眼睜睜的看著他把鮮紅的鐵漿像是灌進沙模子一樣的灌進張大的嘴巴裡。
那只算是很短促的一瞥,又哪裡是灌進嘴巴裏?鐵漿劈頭蓋臉澆下來,一陣子黃煙裹著乳白的蒸氣衝上天際去,發出生菜投進滾油裏的炸裂聲,那股子肉類焦燎的惡臭隨即飄散開來。人們似乎都被這高熱的岩漿澆到了,驚懼的狂叫著。人們似乎聽見孟昭有最後一聲的尖叫,幾乎像耳鳴一樣的貼在耳朵的鼓膜上,許久許久不散失。
然而那是火車的汽笛在長鳴,響亮的、長長的一聲。
孟昭有在那一陣衝天的煙氣裏倒下去,仰面挺倒在地上。
鐵漿迅速就變做一條條脈絡似的黑色的固體,覆蓋著他那赤黑的上身。凝固的生鐵如同一隻黑色的大爪,緊緊抓住這一堆燒焦的肉。
一隻彎曲的腿,失去主能的還在微弱的顫抖。
整個腦袋完全焦黑透了,無法辨認那上面哪兒是鼻子,哪兒是嘴巴——剛剛還在叫嚷著「我包定了!」的那張嘴巴。
頭髮的黑灰隨著一小股旋風,習習盤旋著,然後就飄散了。煙氣兀自裊裊的從屍身的裏面升上來,棉褲兀自燃燒著,只是沒有火燄再跳動。
一陣震懾人心的鐵輪聲從鎮北傳過來,急驟的擊打著什麼鐵器似的。又彷彿無數的鐵騎奔馳在結冰的大地上。烏黑的灰煙遮去半邊天,天色越發陰黯了。
在場的不多幾個人,臉上都失去了人色,惶惶的彼此怔視著,不知是為孟昭有的慘死,還是為那個隱含著妖氣和災殃的火車真的來到,而驚懼成這份神色。
風雪一陣緊似一陣,天黑的時辰地卻白了。大雪要把小鎮埋進去,埋得這樣子沉寂。
只有婦人哀哀的啼哭、哀哀的數落,劃破這片寂靜。
不受諒解和歡迎的火車,就此不分晝夜的騷擾這個小鎮。它自管來了、去了、吼呀、叫呀,強制著人們認命的習慣它。
火車帶給人們不需要也不重要的新東西;傳信局在鎮上蓋房屋,外鄉人到來推銷洋油、報紙和洋碱。火車強要人們知道一天幾點鐘,一個鐘點多少分。
通車有半年,鎮上只有兩個人膽敢走進這條大黑龍的肚腹裡,洋狀元和官鹽槽的少主人孟憲貴。
鹽槽抓在孟家的手裡,半年下來落進三千兩的銀子,這算是頂頂忠厚的辦官鹽。頭一年年底一結賬,淨賺七千六百兩。孟憲貴置地又蓋樓,討進媳婦又納了丫環,鴉片煙跟著也抽上癮。
火車不曾給小鎮帶來什麼災難,除掉孟昭有凶死得那樣慘。大家說,孟昭有是神差鬼使的派他破了凶煞氣。然而洋狀元的預言沒落空;到第二年,鹽商的鹽包裝上火車了,經過小鎮不落站。這一年淨賠一頃多田。鎮上開始使用煤油燈、洋胰子。人們要得算定了幾點幾分趕火車。要說人們對它還有多麼大的不快意,那該是只興人等它,不興它等人——無情無意的洋玩意!
五年過去了,十年廿年也過去了,鐵道旁深深的雪地裏停放著一口澆上石灰水的白棺材。
這夜月亮從雲層裏透出來,照著刺眼的雪地,照著雪封的鐵道,也照在這口孤零零的棺材上,周圍的狗群守候著。
有一隻白狗很不安,走來走去的,只可看見雪地上它的影子移動著。
雲層往南方移動,卻像月亮在向北面匆匆的飛馳。
狗群裏不知哪一隻肯去撞上第一頭。
那隻白狗望著揚旗號誌上的半月,齜出雪白的牙齒,低微的吼叫。然後它憤恨的刨划著蹄爪,揚起一遍又一遍的雪煙,雪地上刨出一個深坑,於是它臥進去,它的影子消失了,仍在低沉的吼哮。
那一盞半月又被浮雲暫時的遮去。夜有多深呢?人們都已沉睡了,深深的沉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