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草屯往國姓、埔里、霧社等著名觀光區的省十四號公路上,原本連平日都絡繹不絕地往來著大型遊覽車,自九二一震災後,不但景況寥落,在國姓鄉之前、以往無分四季都以青翠蔥綠的山色迎客的九九峰,如今也因震災崩山而一夕變禿。
青山白頭,人更難堪。九九峰鄰近的九份二山因為處於震央所在,村民更遭逢被數以萬噸的土石流活埋的慘況,生還者在砂石土堆中呼喊、挖掘親人的畫面,深深刺痛人心。
土地公庇護、觀世音保佑
山腳下,位於國姓鄉公路旁的北山天廬渡假村,卻像世外桃源般優美寧靜,幾乎看不出地震的傷害。「這裡有土地公和觀世音庇護,」總管日月潭、廬山兩所天廬大飯店和北山天廬渡假村的總經理陳興田說,這是因為他的渡假村內供奉的土地公和觀世音菩薩非常靈驗。
為此,他大開行善之門,不但將停車場免費提供鄉公所安置貨櫃屋,收容九份二山倖存的四十戶災民;也將渡假村裡的四十五間住房和三餐都免費開放,供應由外地前來救災的人員和志工居住,災後半個月內來居住的,就將近三千人次。
其實,在災區中,處處可見一些把自己得失放一邊,先救助鄰里的在地人。「我十五年的努力,在十五秒內灰飛湮滅,」在埔里鎮經營「七巧高山野菜館」、也從事陶藝創作的王子華和陳芳姿夫婦,在地震中,餐廳、住家和工作室幾乎全毀,但是第二天他們就在街頭四處奔走,投入救災工作,「與其作災民,不如當志工!」他們說。
在怪手下搶紀錄
這些在地的救災工作者,除了出自己身的一分善心,也是近年來不斷強調社區意識、培養社區工作者的部分努力成果。埔里便是其中的佼佼者,社區工作團隊默契十足。
王子華因太太是埔里人,民國七十四年來到這裡開餐廳當埔里的女婿,由於他格外欣賞這裡的藝文風氣和人士,而投入陶藝創作,日後便積極參與地方藝文活動,還曾參與規劃「新埔里發展委員會」,為埔里推動產業文化。「早就忘了自己不是埔里人,」災後,很多外地的朋友勸王子華離開埔里發展,但是「眼看著這幾年埔里的藝術文化和經濟產業一起繁華起來,覺得當年的理念和願景一一成型,對照眼前的斷垣殘壁景象,實在很不忍心掉頭離去。」
另外,長期在埔里從事社區文化工作的「新故鄉」雜誌社社長廖嘉展,他自己的家、也是雜誌社所在,在這次地震中也成為必須拆除的危樓,他卻堅持不撤離埔里,災後立即和社內員工在避難的公園裡搭起帳棚,成立社區工作站,一方面協助分送物資、聯繫失散的鄰里;另方面也同時以文字和影像留下災難記錄。
來自新港的廖嘉展,民國八十年和妻子顏新珠因為從事平埔族文史研究工作,而到埔里,一面忙著四處奔走運送物資到偏遠地區;同時觀察記錄災情;一面還要搶在政府的拆屋時限之內,安頓家人、從危樓中搶救出累積多年的社區文史資料和少數僅存的家具,過量的工作已經讓他沒時間也沒力氣說話,喉嚨沙啞、臉色被烈日曬得墨黑的他,看到來訪的朋友,只能揮手示意。
災區的模範生
「嘉展的觀察力很敏銳,地震前他在新故鄉雜誌上即發表了一篇文章〈陷落中的蓮花〉,發現這樣的一個好山好水的埔里,卻也出現很多問題,包括治安敗壞、青少年吸毒等,以及對物質的過度重視,而缺乏文化內涵,認為應該要反省、思考,」工作站的人員、暨南大學公共行政系副教授江大樹表示,廖嘉展談的雖然是精神層次的課題,沒想到沒多久埔里遭遇地震的災難景況,就真的像陷落一樣,大家都笑說他是「鐵口直斷」。
「其實,他的心情是非常沈重的,所以他才決定要趕快將思考、觀察付諸行動,更具體的從事社區工作。因此,地震之後,發現災情慘重,我們馬上就聯絡、討論,決定不但彼此要相互幫忙重建家園,還要去照顧更多需要協助的人,」江大樹說,例如市區的很多人都拿到超過他們需要的物資,一些偏遠的地區卻得不到基本的物資,工作站人員就將物資運送到比較偏遠的地方。
江大樹去年八月才從台北的淡江大學轉到暨大工作,因為喜歡埔里山川秀麗、人文薈萃,又擁有許多特殊的景觀和產業。沒想到才一年多,就遇到這種重大的災難,雖然他自己在市區租的家也全毀了,他仍在混亂之餘,先投入社區工作。之後當暨大決定向台大借校復課,他就向系上情商減少開課時數,投入埔里的社區工作,協助重建。
由於埔里的公益性社團、文史、社區或學術工作者較多,所以在社區重建上,比起其他災區,埔里工作站也最快擬出具體的社區重建工作計畫。「全國民間災後重建聯盟」召集人、中央研究院院長李遠哲訪視災區時,就認為埔里可以作為一個示範,具體的運作,讓其他受災區參考仿效。
社區工作者的挑戰
「工作站決定長期駐在埔里,做聯繫、協調和統籌的工作,將外來的資源引導到真正可以發揮專業的地方,」廖嘉展認為,當政府計畫重建時,民間或學術界也應該搶先在政府規劃之前就做好需求和資源調查等工作,以提供政府做為重建規劃的參考依據,而這些都需要社區工作者在地長期深入的進行。
至於從事拍攝建築倒塌景象、救難工作的進行和訪問災民等記錄工作,「這是百年來難得一見的大事,所以寧可將家裡的整理和重建工作延後幾天,也要先留下記錄,」廖嘉展認為,台灣的地震發生機率是全國性的,各地區都有可能再發生同樣的災難,輪流被陷落,怎麼樣藉著這一次的慘痛經驗,建立如何救災、讓自然災害傷亡降到最低程度,或者重建時,各個相關專業領域的搭配,日後都可以根據這些第一手的資料來建立防災、救災模式。
此外,江大樹表示,這樣的一個災難,造成需要幫助的面太廣大了,目前災區的民生問題大致已經進入正常運作程序,「可是後面還有更多的問題,例如災民的心理重建,教育、文化各方面都很需要深入、長期的工作來推動。」他舉例,一個阪神大地震的專家到埔里演講時指出,根據日本的經驗,在災區,前面兩年只能恢復基本的居住環境,至於公共建設需要五年的時間才能完成,所有的房屋改建至少也要五年,「整個產業和經濟活動要恢復,至少得十年左右,顯然這是一個很長期的復健過程。」
「這也是一個挑戰!」江大樹說,許多社區工作者也覺得這是一個契機,可以重新思考社區的概念、人際之間要如何共同扶持、如何與自然相處、怎樣去愛護環境等觀念,這些都必須要從很基層的教育、文化、社會互動當中落實學習,而不是只停留在單純的理念上。「所以我們會比較認真的投入這幾年的重建工作,好讓它不僅是物質的或者經濟的重建,也是思想的重建,我想這樣的重建經驗才會帶給全國社區正面的貢獻。」
可以作夢的地方
至於其他受災的鄉鎮,雖然不如埔里這麼幸運,擁有這麼多現成的社區工作者,但它們的社區再造也出現不同的契機。
這次震央所在的集集鎮,因為災情慘重,有八成的房屋不堪使用,勢必要再造新鎮。
「原本在內政部的擴大內需方案裡,就編列了再造集集城鄉新風貌的計畫,」鎮長林明溱指出,集集鎮因為背倚集集大山、前臨濁水溪,日據時期即以豐富的林產、山產而繁榮,還特地為了運送物產興建了鐵路支線,也是知名的觀光景點,昔日繁華之盛,更甚於日月潭。
如今集集雖因以農業型態為主的經濟產值有限,市井沒落,人口外流,但仍留下不少有特色的史蹟,如集集火車站、明新書院,加上傳統農村風味的菸葉田、香蕉園、果園和綠色隧道等景觀,林明溱早就計畫以此為觀光資源,再造集集新風貌。「這些景觀雖然因地震毀壞不少,可是大部分還是可以修復的,」林明溱認為,地震之後,集集鎮的再造計畫會朝這方面進行。
「我認為集集鎮的重建工作也可以做為全台其他鄉鎮的示範模式,」國科會為了重建災區,連結全國二十所大學的建築、設計等科系,進行中部各鄉鎮的災區調查工作,因此率領師生來到集集鎮的中原大學室內設計系主任陳其澎,也對集集鎮未來的社區工作表示樂觀,「集集鎮是一個可以作夢的地方。」
陳其澎雖不是集集鎮的在地人,但早就對集集情有獨鍾,兩年前受文建會委託進行「集集火車站及社區文化空間規劃案」,過程中除了記錄當地的文史、自然等資源外,也設計了很多與社區居民互動的活動,「集集鎮的民風原本比較保守,經過我們一攪和後就被激勵、開放起來,」他表示,他們師生早已與當地居民建立了深厚的情感,「這次一來到集集,就有店家願意免費提供空間讓我們師生做工作站,自行車行的老闆也將出租的單車免費提供給學生使用。」
再造新鎮,也要留住回憶
陳其澎現今工作的第一階段是,進行當地社會經濟資源的調查工作,以地毯式的問卷調查方式,瞭解當地的需求,提供災後重建的參考依據。
「幸運的是,我們以前就把集集鎮比較具有特色的古蹟或具有歷史性的建築都留下紀錄,像火車站,我們就劃下了非常詳細的建築圖,也有市鎮的平面地圖,」他認為這些都可以做為集集鎮再造的資料。
另一個讓社區工作者極力想留下記憶的城鎮是東勢。東勢有七成多民眾為客家籍,無論社團和民間都保留大量的客家文物和史籍資料,台中縣客家文化協會在地震後就警覺到這些珍貴的文史資產,可能在拆屋時遭到怪手毀損湮滅,力促東勢鎮公所暫緩拆除的腳步,給他們幾天時間搶救。居民劉家時老先生,就會同宗親從劉開七公祠裡搶救出二十多個將近兩百年歷史的客家先民神主牌,這些都刻畫了客家先民來台拓殖的歷史。
東勢鎮的新市鎮計畫,也是災後第一個出爐、由經建會規劃、以寬頻網路建立高科技為設計取向的方案,卻引起不少社區人士質疑。
「在重建上,造一個新市鎮很容易,搭建組合屋的效率極好,台灣人蓋新房子的功力也不差,」力主在再造新鎮的同時,也要留下回憶的文史工作者陳板認為,「可是,新的建築物、新的空間是否可以呼應過去將近兩、三百年的歷史記憶?」他說,「居民剛開始也許會很高興有個嶄新的市鎮和建築,久了以後,可能會因為失去共同記憶而感到失落。」
陳板還與幾位重量級文化界人士,包括異議作家柏楊、詩人李敏勇、文教立委范巽綠一起成立了「九二一集體記憶團體」,呼籲社會勿忘九二一大震,「一個沒有記憶的社會永遠不會成長、不懂慈悲!」
「一個地方的重建不能像蓋組合屋一樣,要求一下子就看到成果,以阪神的例子來說,它的救災工作雖然值得我們參考,但是觀察他們至今的發展,以及從搶救古蹟的工作來看,很多專家都並不認為它是個很好的經驗,尤其在修復古蹟、保留城市記憶上做得不夠,」陳板說,規劃的過程需要很多時間,可以容許慢一點,日後具體的建設工作才能進行得比較順利,怕的就是政府在壓力之下,倉促做出計畫。「重建的工作最好不要由政府單方面來主導,應該讓民間充分參與,展現他們的力量,學術界則可以做為一個連結的管道。」
原住民也不缺席
「在各界密切的期待之下,原本較難結合的政府、學者、社區居民的期待三方面,的確出現密切溝通、結合的契機,」在擔任文建會副主委期間就大力推動社區總體營造的陳其南,如今在交通大學擔任人文社會學院院長,也發起社區重建志工團,號召了不少建築師、文史、社區工作者,進入災區協助復建工作。
「不管在地人或外來人,都要懂得聆聽居民的心聲,了解他們的生活習俗和歷史傳統,才能為他們塑造出有生命的社區,」陳其南認為,最後的目標是讓當地居民能自發自主,社區才能永續經營。
其實,時當今日台灣民間各族群自主意識高漲,要他們不發聲也很難。整個族群僅有二百八十餘人的原住民邵族,代表他們的文化發展協會理事長巴努•佳巴暮暮,連日來便不斷勘查邵族的發源地日月潭附近災情,看到這次地震中幾乎被崩裂的光華島,他說:「這裡原本是我們邵族最高祖靈所在,我們稱之為LALU,以前被漢族的月下老人佔據,如今我們的祖先可能發怒了,要收回祂的失土。」
由於災情嚴重,復建經費過鉅,日月潭將由原來縣級管理的風景區,劃歸給中央級的觀光局規劃復建,算是因禍得福獲得「升級」。「過去這裡由縣政府管理所管理,他們的規劃根本沒有顧及到原住民邵族的歷史和文化傳統,邵族在當時也沒有發聲的權利,如今有這個重建的機會,我們已不再容許自己缺席了,」巴努•佳巴暮暮最近也積極參與相關的公聽會和座談會等,監督政府和學者的規劃。
繁華落盡,蓮花再生
「震災到現在已經超過一個月了,希望鄉親要心理建設,重新站立起來,悲情和悲痛一定要逐漸忘掉,要展開新的一面,迎向新的未來,」即使外援不斷,做為東勢鎮行政首長的鎮長張鏡湖,自災變後就不斷呼籲當地居民,重建自己的家園還是要靠自己的雙手,「政府不是萬能,政府能幫我們的只是百分之七、八十,剩餘的還是要靠自己。」
時值九二一震災後的一月餘,又逢農曆十五,入夜的圓月明澄如鏡,更勝災變時的中秋。雖說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此事古難全,然而,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仍是人們千古不變的心願,只有面對現實,展開雙手重建家園,才有機會再創月圓人圓的人生!
p.41
(左)九二一集集大地震造成的傷亡,深深刺痛人心,但是往者已矣,對災區的民眾來說,如何面對現實困境,重建家園,才是更重要的工作。
p.42
埔里鎮近十幾年來由於許多文史、產業等社區工作者銳意推動,觀光事業繁盛,沒想到就在地震瞬間灰飛湮滅。像埔里酒廠最聞名的紹興酒儲藏庫就嚴重受損,國人可能要一、兩年後才能再嚐到酒香。(邱瑞金攝)
p.44
原住民「邵族文化發展協會」的理事長巴努•佳巴暮暮,站在他們最高祖靈所在的日月潭光華島上,感謝祖靈發怒,收復失土,也宣示邵族再也不缺席於國土規劃!
p.45
日據時期建造的集集火車站,是集集鎮最知名的古蹟,所幸是木造建築,雖因地震傾圮,還是可望修復,為鎮民、也為國人留下一份歷史記憶。
p.46
學校震毀了,教育大計卻不可斷,目前災區的學校都陸續復課了。這是東勢國小開堂第一課,就利用現場機會,來個地震教育。
埔里鎮近十幾年來由於許多文史、產業等社區工作者銳意推動,觀光事業繁盛,沒想到就在地震瞬間灰飛湮滅。像埔里酒廠最聞名的紹興酒儲藏庫就嚴重受損,國人可能要一、兩年後才能再嚐到酒香。(邱瑞金攝)(邱瑞金攝)
原住民「邵族文化發展協會」的理事長巴努.佳巴暮暮,站在他們最高祖靈所在的土,也宣示邵族再也不缺席於國土規劃!(薛繼光)
日據時期建造的集集火車站,是集集鎮最知名的古蹟,所幸是木造建築,雖因地震傾圮,還是可望修復,為鎮民、也為國人留下一份歷史記憶。(薛繼光)
學校震毀了,教育大計卻不可斷,目前災區的學校都陸續復課了。這是東勢國小開場機會,來個地震教育。(薛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