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九城紅彤彤。
紅得鮮亮、紅得耀眼、紅的血腥,紅得叫人發毛咕。
整片山牆貼滿了用紅、黃、綠三種顏色寫成的大字報,十六開紙足足寫了二十張,可見資料的充足,內容的豐富,揭發的夠徹底。為了吸引群眾,還加插漫畫,每段小標題都挺新鮮。第一段標題叫「畫皮」,第二段叫「驪宮高處入青天」,第三段叫「斷雲零雨饑淫仙」,結束語是「欲蓋彌彰」。落款簽名是「全猴奮起千金棒戰鬥隊」,敢情是非要把白骨精整得現原形不可。
批鬥的對象是個紅得發紫又變黑了的女當權派。揭發她「像攀緣植物一樣纏在她『老』革命、『老』幹部、『老』愛人的黑藤上扶搖直上,平步青雲,官運亨通。」
市面上這類的大字報可信性最多不超過百分之三十——千篇一律是「現實」和革命「幻想」交配後生出來的串秧鬼醜貨兒。不過這篇大字報的語言到挺鮮活,譬如說「淫仙」專門借著幫助小青年「入團」、「入黨」,實質是給自己物色「入幕之賓」。淫仙長得是「芙蓉如面、柳如眉,小伙子對此怎能不流涎水。」還說淫仙一貫玩弄兩面派的手段:「嘴似蜜糖,心如蛇蠍,面上桃花盈盈笑,腳底下用的是連環套。」,「人前啃窩窩頭喝白菜湯,深宮後庭披紗穿綢賽鳳凰,雞鴨魚肉日日嘗,為補身壯陰經常喝碗老蔘湯」。有些形容詞叫人看了嗓子眼兒像飛進去一隻綠豆蠅——尤其是聽了身後那兩個擠眉哆嗦眼兒一身匪氣的傢伙,咂著嘴兒說:
「嘻嘻,這騷娘們兒,上下嘴都夠饞的!」
「豆腐渣醃饅頭,不解餓嘛!吃不飽那有不犯饞的,女人要是饞起來呀,那浪勁兒……」
一股酸水從舌根兒往外湧,差點兒把大清早吃的剩窩窩頭吐出來。
真倒霉,撿破紙也沒挑個好時辰,廢紙沒撿著,耗了半天看大字報,自我嘔心的慌。該死!都怨小四兒和二黑子這兩個小渾蛋昨兒晚上在門洞看見我說:
「珠子姨,明兒您趕快去商業部吧,舊大字報快撕光了。您去早了興許還能趕上個尾巴,我們可撕了不少,足有五六斤……」
舊的全叫人撕去,新的剛才貼上,白來一趟。
突然我看見大字報最後的口號:「打倒政治投機分子女流氓——王丹!」王丹?淫仙?商業部人事科長王丹,原名不是叫「王淑珍」,小名叫「妞子」嗎?妞子,我好熟呀!
………………
蕙蕙、妞子、我都住在一條胡同。
老人兒們愛說:「三股叉」,三個人在一塊兒多半好不長遠,我們三個可打小好的像一個人兒似的。
蕙蕙住在胡同口,一天到晚給關緊了在高牆獨院裡,妞子不愛去找她,除了嫌叫門麻煩,她又說:
「她們家的規矩特多,吃東西要洗手,上茅房出來還得洗手,坐在凳子上連腿都不興晃悠。捉老瞎玩喊一聲,景奶奶能在玻璃窗上往外瞧半天,沒勁,玩得都不過癮!」
妞子愛往我們院裡跑。
住在門房的郝爺爺逗她:
「門檻子快叫你踢爛嘍!再不來進貢兩個你爸爸烙的肉火燒,甭想往裏院跑」
「饞嘴巴子,打八下子。」
妞子把郝爺爺用力一搡,甩著黃毛辮兒往裏院跑,一邊跑一邊扯著嗓門喊:
「珠子,你個小坑人精,等了你老半天也不見影兒。」
妞子愛吃小人酥,把糖塞進嘴裏用手把糖紙摩挲平展,疊成四方四角的揣在兜裡,笑嘻嘻的說:
「我就愛上面的那個胖小子鬼,小胖孩把手指頭放在嘴裏砸着玩,多撩人兒呀!」
姥姥一看見妞子來就張羅著端糖果碟子。
「攢了多少張糖紙了?妞子。」
她笑了,露出兩個尖尖的小虎牙,機伶的眨巴著眼睛:
「攢一百張嘍,胖姥姥,您當我白吃小人酥呀,我還哄著您的心肝兒寶貝大珠子玩吶!」
妞子天生長著一張巧嘴招人愛。
在我們家玩沒人管,大聲嚷、高聲笑,一句話擰了蔥,兩個人就翻潑打滾的滿床軲轆,除非喊叫得太震耳,才傳來老李媽的聲音:
「我說,小姑奶奶,房蓋快叫你們掀起來啦!」
有時蕙蕙和妞子一塊來找我玩,頭十分鐘或許能規規矩矩的坐在椅子上說故事講笑話,只要妞子一擠眼兒,倆人合夥按倒蕙蕙,我搔脖子,她抓膈肢窩兒,弄得這小貓喵呀喵呀連蹬腿兒再叫喚:
「不玩了,不玩了,這麼瘋……瘋丫頭……嘻嘻……」
三個人扭成大麻花兒,踹得枕頭全掉在地下,有時正鬧騰得歡喜,就聽見了蕙蕙家的老佣人王媽在院子喊:
「蕙蕙,該回家去了,你奶奶叫我領你回家去吶!」
這時蕙蕙一邊答應,一邊央告老李媽趕快給她梳頭髮,老李媽一邊給她編小辮兒,一邊嘴兒不停的瞎嘟嚷:
「蕙蕙,聽我說,再別和她倆瘋瘋顛顛的胡折騰,叫你奶奶知道該數落你,不許你再跑出來玩了。甭和這兩個小老刁學樣兒,瞧這股反勁兒,沒出息!」
妞子最討厭老李媽,姥姥不管的事她都插一手,有時我去廚房拿個包子摸個花卷兒給妞子,她老用衛生球似的眼珠斜瞪我。所以妞子背後教我唱:「紅鼻子老道過馬路,稀屎拉一褲,找塊西瓜皮揩屁股,越揩越膩乎。」老李媽有個紅鼻子頭兒。
妞子是我們這條胡同有名的「大將」,跳房子、拍皮球、踢鍵子、抓包兒,樣樣數她最能,誰都願意和她分到一夥,小閨女們用眼角溜著她,嘴裏喊:
「手心兒——手背兒——咱們——一對兒——」
妞子還會玩小小子玩的那套把式:彈球、扇煙盒、抽冰猴兒、打彈弓,那樣也不輸他們,誰也甭想耍賴欺負人,所以背後禿小子們叫她「厲害精」。
有次蕙蕙和她的小表哥在街門口玩,臭蛋兒大聲嚷:
「小子和丫頭玩,爛腳丫兒!」
蕙蕙白瞪眼,那位俊秀的小表哥氣得握緊拳頭往地下吐唾沫。
不一會兒妞子從她們家大門跑出來,端著半洋鐵盒子花心玻璃球,衝著騎在大門檻上伸舌頭舔青鼻涕的臭蛋兒喊:「喂,臭蛋兒,玩不玩,輸一個賠兩個。」
臭蛋兒心活了,掏掏兜,翻出四個水泡子,也衝妞子嚷:
「進坑帶響,砸球不幹,真贏的!」
一轉眼兒,水泡子全進了妞子的小洋鐵盒,臭蛋兒的青鼻涕越流越長。
妞子問:「乾鍋嘞,還玩不玩?」
臭蛋兒搖搖腦袋。
「哪,原數還給你,就當剛才咱倆玩假的,反正我有的是。多給你兩個花心的,瞧,倍兒紅倍兒紅的,想要不想要?」
臭蛋兒用袖口揩乾淨鼻涕,樂得像個齜牙咧嘴的小石榴。
「臭蛋兒,你脫了鞋。」
臭蛋兒脫了鞋,露出臟黑的小腳丫兒。
「小子和丫頭玩,也沒爛腳丫兒呀,你五個腳指頭兒還長在上面,沒爛,就是又黑又臭得慌。」
臭蛋兒臉紅了,提上鞋,揣好六個大彈球,一邊跑一邊回頭罵:
「臭妞子,妞子臭,宰了肥豬醃臘肉,妞子是小肥豬哎——」
呀,一頭撞在電線桿子上。
「哎——呀——媽呀——」
臭蛋兒捂著天靈蓋上的青皰哭著往家跑。
不但把靠在大門上的蕙蕙逗得大笑,她的小表哥也樂得直跳:
「好,好,高招兒,妞子,你真有一套,我拜你當師傅吧!」
三個人一塊玩,老是妞子出主意說了算,我最聽擺弄,而蕙蕙有時犯牛脾氣耍起小性子來,也夠厲害的。
三個人兒玩在一起,卻很少湊在一塊做功課。蕙蕙一放學就窩在書房,半天二晌的坐在那兒,像描花繡朵似的慢慢騰騰又寫又算,老師叫寫一篇大楷,她一口氣能寫十篇,選出一張最好的交上去,沒法兒不得優秀。妞子可沒那份工夫,放學把書包扔在炕頭上,帶孩子、跑街、打油買醋,兩子兒的芝麻醬也得跑出去一趟,忙乎完家裏的一攤,還得抽空跑到街口的燒餅鋪幫他爸爸洗碗、收錢,就這樣她奶奶還成天嘀咕:
「丫頭片子,會算個豆腐帳就行了,念那門子書,當飯吃呀!」
坐下來寫張大字能被喊叫起來三四次:
「妞子,把針給我紉上!」她奶奶叫。
「妞子,去街門口把小四兒給我拽進來,沒聽見他又在那兒跟人家克架呀!」她媽吆喝著。
「姐——拉完了——揩屁股——」她小弟弟栓柱喊。
一賭氣妞子三下兩下的刷完拉倒。
上了高小,妞子才正經的用心念書,不理她奶奶的羅嗦,她媽的嚷嚷,一頭鑽進我或蕙蕙家,全心撲在書本上。妞子常皺著眉像個小苦瓜似的說:
「我看我是沒指望上中學了,小學念完算是完事大吉。」
「怎麼叫沒指望,看你考不考。」我說。
「什麼叫考不考?我敢情願意考了,我奶奶我媽壓根兒就不贊成我念書,要能考上市立中學,說不定我爸爸還能讓我念,念私立的一學期幾袋洋面……我爸爸成天價喊生意沒法兒做了,早晨賣出一袋麵的火燒,下午連半袋麵都買不回來……」
真的,近兩年來因為打仗,從關外湧來不少人,人多了,東西少了,物價漲,錢毛的夠嗆,大舅父和姥姥說:
「唉,再這樣下去咱們的老店也得關門了!」
難怪妞子家的小火燒鋪也要關板不做了呢!「老店」都沒法兒,就更甭提小鋪子啦!
我問妞子:「關門不幹,那,那你們一家人……」
妞子眼圈兒紅了,低下頭不言語。
蕙蕙看著她那副可憐樣兒,心疼的說:
「放心,妞子,只要你能考上,我幫你。」
我笑了。
「你有多少錢?把你那五個撲滿全砸碎,好說湊合上妞子半學期的費用。」
蕙蕙瞪了我一眼說:
「我說有辦法就是有辦法,你當我誆人兒玩呀,我告訴你們……」她悄悄地說:「我有好幾個金麒麟鎖,值不值錢?」
蕙蕙和我商量怎麼把金鎖賣了換成現錢,我想了想:
「我也有個金鎦子,上面鑲著個紅石頭,姥姥說挺值錢的,不如……」
妞子摟住我和蕙蕙,抽抽撻撻的哭起來。
我們三個人起誓一輩子都在一塊兒:考一間中學,長大了工作也搭夥兒幹。蕙蕙說她願意當大夫,妞子說她做護士,我搖頭說:「不行,我有暈血症,一看見血腥立刻頭暈腦脹、又嘔又吐。」
琢磨了半天,笑著擠眼兒說:
「不如這樣吧,趕明兒我當老師,你們倆出閣了,有了小寶寶,全送到我的學校來,我保準兒不收你們的學費……」
2
長期的慢性病把我折磨得皮包骨像個紙紮人兒,成了個什麼力氣活兒也做不了的廢物點心。抄家前靠著當年公私合營社會主義改造後留下的幾間老房子,每月賴著十幾元的瓦片錢,勉強可湊合一個人的開銷。革命造反後,除了紅小將指定的半間門房暫時歸我落腳外,所有的一切全充了公,連儲蓄本上的那幾十元儲蓄金也凍結不許取出來用。
以前街道上的困難戶,派出所還給照顧,讓他們每天大清早掃掃胡同,清理一下垃圾站,按月向各戶收一毛錢的清潔費,如今也全歇業沒活兒幹了。放著剃陰陽頭的地主婆,資本家的娘兒們不改造利用,幹嘛掏錢雇人掃街呢!這半年來,窮得響鐺鐺的無產階級都分配不到一份臨時工,我這個資本家身上的「寄生蟲」,一跩三喘的病鴨子,就更得靠邊站了。為了能喝上口棒子麵粥,真應了那句俏皮話「要飯的起五更——窮忙呼,撿煤核兒,撿破爛兒,好歹才算沒紮住脖兒。」
從商業部回來的當天下午,把沿途撿回來的破紙、爛布條子、碎玻璃碴子擱置好,進了屋先扒在窗戶上往院嵕鳱銦A貼在門上聽聽動靜,再輕手輕腳的把窗簾撩下來,插上門閂,才敢把床底下的舊鞋盒子拉出來,倒出盒堶悸滌w線團、剪子、鎚子,露出盒底用報紙包著的幾張撕成幾半兒的舊像片,年頭久了,像片泛著暗黃色。這是我冒著危險從堆在牆角的圾垃中扒拉出來的——劫後餘生的這些碎片,顯得多麼珍貴親近!頂用心的對了幾次,除了能對上姥姥的一張像外,勉強對上了大舅父全家福的「遺像」,最可惜的是妞子、蕙蕙和我三個人合拍的那張五寸大的全身像:我和蕙蕙站在花牆的藤蘿架下,左右各擺著一盆金線菊和紅芍藥,妞子從玲瓏的八角窗中露出半截身子,雖然佈景假氣的叫人裂嘴,可是我們三個人照得就像郝爺爺逗眼兒的那句「土地爺爺放屁——神氣透了!」:黑綢百褶裙、短袖花襯衫、白絲襪、白球鞋,妞子圓嘟嚕的小胖臉上一對笑瞇瞇的月牙眼,頭髮上俏皮的夾了個蝶蝴夾子,我和蕙蕙有點緊張,但也都齜著牙笑,蕙蕙還美不嘰的歪著個小腦袋瓜兒怪惹人愛的。撿回來的碎片只剩下妞子的一個頭,蕙蕙的半面臉,再也找不到我。壓在盒子底下輕意不敢拿出來,生怕叫人發覺了又批判我「留戀舊社會」,有「變天思想」。抄家時要不是碰巧我又進了醫院,準保早就像這些像片一樣,被銅頭皮帶抽成八半兒啦。今兒無意中從大字報上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名兒,勾起我藏在記憶中的許多舊事。唉!歡樂不易忘,而痛苦又逼著人去記憶。
我看看妞子的笑臉兒,和只剩下半面臉一隻眼睛的蕙蕙,眼淚不禁唰唰的往下淌……
考上初中那年正逢上所謂的「和平解放」。
迎接「翻身」、「解放」的第一個革命行動,就是時興剪頭髮。班上的同學一窩蜂似的剪辮子,有的人把頭髮剪到齊耳,戴上頂幹部帽,竹布大褂換成了長褲列寧服,還成心把袖子捲到胳膊肘上,硬學老解放區來的那些女幹部模樣兒。王淑珍把兩條黃毛辮兒剪成個帽纓子,一走路呼咧呼咧直動彈,大背頭嫌短,小分頭又嫌長,男不男女不女,難看死了!蕙蕙對我說:
「其實表現一個人進步不進步,也不能單憑頭髮的長短做根據,頭髮和爭取進步有什麼關係?剃個光瓢兒就不用思想改造啦?假象!」
王淑珍聽了直撇嘴用鼻子哼哼。
她動員我:「甭聽蕙蕙瞎掰,要證明自個兒就要求進步,就得拿出實際行動來,不做口頭革命派!」
我把長辮兒剪成短辮——兩個人我都不想得罪。蕙蕙始終留著她那雙齊腰眼兒的粗辮子,穿著陰丹士林布的的長衫。
開學半年,根本沒有正正經經的上過課,不是開慶祝大會、上街遊行,就是坐在教室政治學習、討論、開生活檢討會或參加義務勞動。
一開大會,各班就互相拉歌——這都是從老解放區興過來的新事物,同學們覺得稀罕有趣兒。
班堭擦鴾淑珍做指揮。
我們班剛唱完一首,王淑珍立刻大聲嚷:
「餵——該誰唱啦?」
全班同學響亮的回答:「該乙班同學唱啦!」
等了一會兒,乙班同學沒出聲,王淑珍又高喊:
「一、二、三——」熱烈的鼓掌聲催她們非唱不可。
對方還是不唱。
妞子站起來又輕聲說了句:「一、二、三!」
同學們像數來寶似的唱道:
「哎——叫你唱,你不唱,忸忸怩怩不大方,哎——叫你唱,你不唱,活像廟裏的泥佛像!」
引來了全校同學的笑聲和鼓掌。
王淑珍乘勝追擊又打起拍子來:
「轟、轟、向前轟,叫你唱,你不唱,拿砲轟!轟!轟!轟!」
因為王淑珍拉歌時的花樣多,我們班不但成了全校最活躍的一班,王淑珍也成了全校最出名的拉歌能手。全市學生開大會,王淑珍被團幹部叫出來指揮全校的大合唱。
在義務勞動中,王淑珍表現得也特別積極,滿頭大汗,襯衫背後印得汗淋淋,她平時手腳就麻俐,加上這會兒勞動熱情高,越幹越歡勢,抬著百斤重的大土筐像賽跑似的,專門和青年團員挑戰。每次她都被團支書提名評選上班堛滿u勞動紅旗手」,有次清理學校的茅房,王淑珍帶頭掏大糞,結果被選為全校的「勞動模範」。戴著紅彤彤的光榮花,坐在勞模大會的台上,光榮榜寫著「王淑珍」的名字。提起來全校都知道她的光榮事蹟,可風光了好一陣子。
最初蕙蕙也參加一些活動,像腰豉隊、秧歌隊、合唱團都有她的一份,後來她不但全部退出,連義務勞動索性也請假不來。放學我去找她,她很坦白的說:
「勞動創造人類也好,勞動光榮也罷,總不能沒完沒了的一個勁兒的勞動。咱們是學生,不讀好書將來拿什麼為人民服務?學生主要的工作應該是學知識。」
於是,她常常悶頭在家看書。
王淑珍一天到晚忙,忙著上街演活報劇、扭秧歌、開展「人人買愛國公債運動」,整個月她都沒回校上課。就是回到學校來,不是開會,就是去聽團課,放學後很晚才回家,她奶奶她媽再不敢像過去一樣擠兌她。王淑珍學了一口新名詞,什麼「封建」、「頑固」、「平等」、「民主作風」,嘔得她奶奶直翻白眼兒,頂撞得她媽一楞又一楞。她插著腰神氣的說:
「哼,再壓迫我呀,馬上脫離家庭參加革命隊伍去!」
蕙蕙嫌她太紮花,她就拉我和她一塊兒參加社會活動,但姥姥管得嚴,不許往外跑,我不敢放學不回家。王淑珍用手指頭捅著我的腦門兒咬牙齦的罵我:
「窩囊廢,沒點兒革命精神!」
不久在團組織的幫助下,王淑珍寫了入團申請書。在審核團員會上,團支書以介紹人的身份向與會的同學說:
「王淑珍同學出身在苦大仇深的勞動人民家庭,從小就熱愛勞動,階級覺悟高,政治立場堅定,有鬥爭精神……」
會上好多同學給王淑珍提出一大串兒的優點,我溜眼瞅瞅蕙蕙,她低頭坐在那兒不吭聲。
回家的路上王淑珍興沖沖的說:
「蕙蕙,你也給我提意見嘛!」
蕙蕙說:「我不會錦上添花,你想不想聽聽同學背後對你的議論哪?」
「群眾意見很寶貴呀,有則改之,無則嘉勉,我向來是虛心接受意見的。」
「那好。她們說你是鋒頭主義,專門走上級路線,一天到晚給人扇小扇子,打小報告……」
王淑珍臉都氣白了,一跺腳,扭頭就跑。
「胡扯,妞子不是那號人!」我紅著臉抱不平。
「妞子原本不是那號人,可為了能入團,她就得成那號人。」
「你是什麼意思?用這種話損好朋友!」
「我說的實話,你用眼睛看看,凡是要表現、進步積極、證明自個兒靠近團組織,必定先去討好團員才行。團結,成了巴結,……找團支書談心,反映自個兒的思想轉變,匯報一下所謂落後同學的表現,誰要是進步,就得先樹個落後面,踩著落後份子來突出自個兒,這叫什麼理論?」
我也有這種感覺。
「妞子可到好,把我們一家子的事兒全當成匯報材料了,我伯伯是資本家,我爺爺是舊軍閥,我爸爸怎麼死的,我媽和我奶奶不和,大鳴哥去了美國,好啊,一樣不漏全匯報上去啦!請問,這有什麼必要?」
我的心嘭通一跳,前幾天團支書找我談心,隱隱約約的透露她好像知道我媽離婚再嫁,姥姥不肯讓她把我帶過去的事……這密秘只有咱們三個好朋友擠一張床、枕一個枕,挖心掏肺說的,難到妞子真的……
每天中午休息時,教室裏分成兩堆人。一堆兒圍著團支書聽她講「青年近衛軍」、「丹娘」的故事,一堆兒圍著蕙蕙聽她講「貴族之家」、「茨岡」——剛剛解放的初中生沒有幾個人看這類翻譯小說,結果竟鬧出個笑話。
星期六周末檢討會上,有人提出批評,說蕙蕙給同學講「黃色小說」。班主任來不及糾正,蕙蕙站起來質問:
「什麼是黃色小說,你弄懂了嗎?你應該打聽一下我講的那些小說到底是誰寫的?你弄明白了再提出批評也不晚。如果把屠格涅夫和普希金的作品也劃成黃色小說,真叫明白人聽了笑掉牙!」
聽蕙蕙講故事的那夥人咯咯的笑出聲。
「你千萬別把高爾基說成姓高名爾基,是中國的反動作家……」
哈哈,哈哈,爆發了一陣大笑。
班主任向來是站在團組織的立場,他批評蕙蕙用這種冷嘲熱諷的態度對待同學是不正確的,影響同學之間的團結。
蕙蕙反過來問她:「那她沒有瞭解清楚就提出嚴厲的批評,又會產生什麼影響呢?」
王淑珍自從入團後和我們疏遠了,她說三個人老在一塊兒,同學會提意見。
班主任批評蕙蕙後,就有人把同學分成兩等:聽團支書故講故事的人被肯定為「進步同學」,聽蕙蕙講故事的被指定是「落後份子」,這些人不論大會小會都成了被批評的對象,說她們搞「小圈子」,有「小集團」的嫌疑。有幾個膽小的人寫了檢討書交給團組織。
有天放學,王淑珍叫我等她,蕙蕙一個人兒拎著書包先走了。
王淑珍說:
「蕙蕙思想落後,不爭取進步和她們家有關係。我可不是給你們倆拴扣兒掰生,珠子,你幹嘛叫人拉住後腿、甘心情願當落後份子呢?」
她一路上沒停嘴的批評蕙蕙,對我進行思想教育。
晚上我去找蕙蕙,明知道不該扯簸箕拉舌頭的傳閒話,但還是忍不住一五一十的告訴了她。
蕙蕙瞪大眼睛看了我,半天才說:
「我有些問題認識不清、思想上有問題,和我的家庭關係扯不到一起吧?珠子,你說吶?」
我搖頭,因為我也弄不清「階級」對人到底影響有多大。
蕙蕙握著我的手說:
「我希望你爭取進步,不過,記著,別弄虛做假的當個假積極份子,做人不應該這樣,要誠實!」
蕙蕙最大的缺點是誠實,因此招惹來更多的麻煩。
有次語文課,她問邱老師:
「您說凡是古書都在宣揚封建思想,缺點多於優點,這種說法我認為不合適,這不是全盤兒否定了咱們的文化遺產?」
邱老師哼唧半天答不上來。
有人批評蕙蕙自高自大,故意刁難老師,王淑珍還舉出例子來證明。
政治課王老師讓科代表徵求同學對他的教學意見,不少同學都說這位黨員老師課講得最棒。蕙蕙卻提意見說:
「沒有認真備課,不是離題就是廢話,多過要講的課文。黑板上明明標題是『如何建立革命的人生觀』,他卻講他個人經歷,就算是他的鬥爭史和革命人生觀有聯繫,也不能老在課堂上來講。」
有人背後說蕙蕙瞧不起老師,王淑珍竟然提出她親耳聽見景蕙蕙叫這位老解放區來的政治老師「土包子」。
王淑珍有次算術又得了零分,趴在桌子上唔唔的哭。
蕙蕙說:「哭什麼,你把整天找這個談思想,拉那個匯報工作的時間放在學習上,就不會有這麼糟的成績了。要面子就得用功才行!」
「面子是資產階級的一套,無產階級不要這臭玩藝兒。」
一個團員頂蕙蕙。
「是嗎?那為什麼你不及格,挨了批評也哭鼻子?」
「那不是面子問題,那是心裡覺得對不起黨、對不起人民、對不起自個兒光榮的稱號。」
「𡂿,原來如此!你的心裡要是真裝著這麼多的對不起,也不會門門是圈圈兒嘍!」
那個團員臊得臉像紅布。
在學期鑑定會上,王淑珍給蕙蕙提意見:「諷刺青年團員,和進步同學鬧對立,群眾關係特別不好。」
蕙蕙的功課雖然在班裏是頂拔尖兒的一個,但年年評選的優秀生卻沒她的份。王淑珍說的對:
「念書再好也沒用,沒有政治生命!」
三股線再也擰不成一條繩,三股叉變成了三色版啦!
3
大約是六八年的春天,有天中午,街道馬主任找我說,有人想瞭解些情況,讓我去她家一趟。我把煤球爐子上熬著的一鍋粥端下來,腳跟腳的趕到。一進院子,隔著玻璃窗,我看見北房坐著兩個人:一個穿著黃軍裝,一個穿著藍制服。剛邁進屋門,馬主任就忙不迭的介紹:
「來了,這就是你們要找的俞玨珠。」
穿藍制服的那個從上到下打量了我一眼,指指椅子說:
「坐吧。」
我坐下垂著眼皮不吭聲。
沉默了好一會兒,藍制服的咳嗽幾聲,黃軍裝操著夠味兒的東北口音,要我跟他念了幾段小紅寶書上的「偉大教導」,然後他才有板有眼的對我說:
「那哈,我們想瞭解一個人,你呢,那哈,有啥說啥,知道多少談多少,那哈,要老老實實。黨的政策向來是不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漏掉一個壞人的,你聽明白了嗎?」
我點頭。
「你認識王丹嗎?」
王丹?王淑珍,小妞子;穿軍裝的、穿黑綢裙子、穿紅花對襟褂的影子,此時一個個浮現在我的眼前。
「我不認識王丹。」
兩個外調官相視的眼光透著半信半疑。
「你好好想想,到底認不認識這個人,她原名叫王淑珍。」
「王淑珍我認識,她和我是街坊,小學時又是同學,初中三年級抗美援朝時她參軍了。」
「沒錯,沒錯,王淑珍後來改名叫王丹,你們是不是還有聯繫?」
「沒有,如果有聯繫,我就不會不知道她改名叫王丹了。」
誠實,一個子兒不值。
王淑珍到部隊後改了名。
我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喜歡改了名的王丹?是自她參軍後從未寫過一封信給我的時候。是第一次在街上看見轉業回來的王丹,她把頭扭過去硬裝做沒看見我的時候。還有在大會上聽她講在朝鮮戰場上,她一個人背十幾個傷員,用身體蔽住敵機投下的燃燒彈的時候。身後有人輕輕說:「她愛人是長征幹部。」我想起胡同裏那個一直等她回來的黑小子……。
「你能不能提供一下王丹的一些家庭情況,她爺爺幹什麼的,你知道不知道?」藍制服問。
她爺爺?我就記得王淑珍的爸爸火燒鋪關了門,一家大大小小七張嘴連喝棒子麵粥也斷了頓兒,是景奶奶一句話,王大叔才能到景伯伯開的製藥廠當大廚子,可是,後來……後來在「三五反」運動中,王大叔當了「打虎隊」隊長,差點兒把「大老虎」的景伯伯送上西天。
景奶奶擦著眼淚悄聲和我說:
「珠子啊,你說,這不叫恩將仇報?」
……
「怎麼問你啥,你老是二疑乎乎的?不是就說不是,不知道就說不知道,那啥,你是啥意思?」
黃軍裝粗絕橫喪的火了。藍制服立刻向夥伴遞了個眼色。
「我是不知道嘛,認識王淑珍時就沒有看見過她爺爺,五七年王大媽她們又搬了家,很早斷了來往。」
王大媽,穿著新裁的花褂子,頭齊腳淨,年節吃著慰問軍屬的豬肉粉條兒,吐沫橫飛地到處講自個兒如何鼓勵「愛人」和資本家鬥爭,如何鼓勵閨女在前線多殺美帝狗豺狼。這麼精明強幹的人,可惜死在三年來的饑荒中。
「你不是和王淑珍在一間學校上學嗎?我記得你們原先好得不得了,這會兒一問三不知。」
聽了半天的馬主任趕快見縫插針的幫腔。
「她和王淑珍不在一間學校,她和蕙蕙是同一個大學……」
蕙蕙告訴我:「巧不巧,王淑珍竟然分配到我們學院來了,而且還是同系。」
「老樣子?」
「不,嶄新,嶄新的。」
「你說的是模樣兒還是作風?」
「包括所有的一切、一切,都放射著革命的光彩。」
兩人兒全笑了。
「蕙蕙,多叫人不服氣,這些穿黃馬褂兒的欽差,很多連初中都沒念完,這會兒全『考』上高等院校了。早知如此,咱們何苦費勁兒的念高中,還不如也早點兒參加工作,拿著調幹助學金上大學不是更抖!」
「話不能這麼說,將來咱們靠的是肚子裏的真材實料,不是靠著一條有彈力的舌頭。」
蕙蕙,最後看見這個真材實料的她,是在反右鬥爭大會上。
她瘦得像柴禾棍,態度從容的低著頭站在台上。第一個上台揭發批判的是物理系學生、黨支部書記王丹,她從初中時的表現揭發到大學三年蕙蕙的右派言論,概括成四個字是「反動透頂」。王丹那些翻江倒海的揭發批判,足夠讓蕙蕙死在十八層地獄中!在堆積如山的鐵證面前,王丹高喊:
「她一貫反黨,反人民,反偉大領袖,反社會主義……」
要蕙蕙命的,除了被打成了右派外,另一半原因是她那個「多情」的小表哥。他站在台上痛不欲生、聲嘶力竭的叫喊:
「我一直和一個披著羊皮的狼坐在一個板凳上……和一個反社會主義、張著血盆大口的惡狼做推心置腹的情侶……」
他不但和蕙蕙劃清階級界線,而且宣佈解除婚約——他和我全是王丹特別邀來的「嘉賓」,我們是最有力的「知情人」。蕙蕙肯定也看見我了,要不她怎麼會突然抬起頭往台下望呢?就在她抬起頭的那刻,我看見她用牙咬著的嘴唇淌著殷紅殷紅的血滴……是因為那鮮紅的血,還是兩個月來我被逼著寫揭發材料、自我檢查、個別談話,弄得早就七魂九魄出了竅,總之,沒走到台上我就眼前一黑昏過去了。
醒來後知道蕙蕙當天晚上跳了樓——畏罪自殺。
懲罰站不穩立場,和階級敵人劃不清界線最好的思想改造辦法是:勞動。
大煉鋼時我被分配當司爐,挑燈夜戰時我被當成駕轅的母馬,一車又一車往田裏運肥料——就是在經期中也要站在冰涼冰涼的稻田中。最後在一次興修水庫的工程中,我和獨輪車一塊兒翻到溝底。腎,都裂了縫,別的零件更不能有整裝的了。於是我休學兩年,在我的病歷上這樣寫著:慢性肋膜炎、盆腔炎、腎炎……。海誓山盟的情人娶了另一個姑娘,十年後碰見他拉著兩個和他齊肩膀的兒子……。
「這樣吧,你把和王丹的關係寫成書面材料,儘量寫詳細些。」
二十年前有人叫我寫和蕙蕙的關係,好像說的也是這幾句。
………………
秋天,我聽到王丹跳樓的消息,是畏罪自殺?
最後一次看見王丹是在文革的前一年,那時我在一間有名的大戲院門前,推著賣冰棍的車子吆喝:
「冰棍、小豆冰棍、牛奶冰棍、五分一根兒。」
眼前一亮,看見王丹從紅旗牌小轎車中下來,彎彎曲曲的短髮,剪裁合身的幹部服,三十幾歲的人已開始富富泰泰。細嫩紅粉的臉上有一股嚴肅的表情,而眉宇和微微上翹的嘴角,卻流露出滿足和傲氣。她挺著胸脯揚著頭往戲院裡走,身後有一對打扮得花枝般燦爛的小姐妹花,有說有笑的跟著她。
二十年前出生在勞動家庭,戴著右派帽子的景蕙蕙應該跳樓,二十年後出身在勞動人民家庭,為社會主義立過汗馬功勞的王丹怎麼也跳了樓呢?
一九八二年二月寫成,四月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