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洋諸島文化輻射中心——台灣
問:您曾經在一篇論文中指出,台灣是太平洋諸島文化的一個輻射中心?
答:是的。台灣的重要性全世界公認。太平洋群島的原始居民,東起夏威夷,包括新幾內亞、紐西蘭、印尼、馬來西亞、台灣,西至在印度洋的馬達加斯加,所說的語言都屬於同一種語系。這些人在人類學上統稱為南島語族,一般公認約在公元前三千年左右,起源於中國東南海岸一帶。
台灣的山胞文化,也可以推到公元前二、三千年。而且他們各族語言都不同,顯示南島語族在這個地方已經很久,久到足以分化得如此複雜。而目前除了台灣以外,整個中國東南沿海已經沒有南島語族存在;要追溯大陸上南島語族祖先的蹤跡,只有靠考古學重建台灣和福建相連的情形。
所以,要研究南島語族——太平洋諸島大半住民——的文化起源,台灣的研究可以說是最重要的。況且,目前已有資料顯示,福建閩江沿岸與台灣西海岸的史前文化有相似點。
問:什麼樣的相似點?
答:以福建最近發現的一筆資料來說,一些屬於公元前二千至三千年的古代陶器,表面處理方式與台灣出土的同時期陶器相似。例如用繩子或一種鋸齒型貝殼印在陶器表面做裝飾,目前已知同時代各地的文化中,只有台灣和福建有這個特色。
問:這就是為什麼您希望推動台灣海峽兩岸合作進行研究?
答:只是原因之一。
另一個原因是台灣與福建的自然環境相似——兩者都是小河從山而下,有一系列的小河谷與海岸線垂直;海中自然資源更是幾乎一致。無論古今,人都是在自然環境下討生活;生活資源相似,人類的適應情況應該也相近。所以,台灣海峽可以當做一個單位來研究。
問:考古學家會不會有些時候陷入挖與不挖的兩難——挖了有些謎團可能可以解開,但也可能因今天的技術不夠,而使解謎線索就此喪失;不挖,又怕也有些東西會隨著年月逐漸湮滅?
挖與不挖之間
答:這種矛盾很多,也不只發生在考古學家身上。最常見的例子,像古蹟要不要開放?開放了怕破壞;不開放,又無法發揮社會教育功能。很少事情能各方面都完滿。
不過,地底下的文物已經埋了幾千年,再多留幾十年沒有多少差別;而技術則日新月異,五十年後一定比今天好得多,何必急在一時?歷史上的謎團已經好幾代都沒解開,我們為什麼又一定有權利知道?
實務上也有些折衷的做法。像法國的洞穴遺址,分成一條條,先挖一條,幾十年後再挖一條,留一些給後人。
問:在您參與或主持過的台灣和大陸的計畫,有這樣做嗎?
留遺址予更能勝任的人
答:沒有特別有意識地留,但實際上都留了。因為一個村落遺址很大,都是抽樣挖,所以留下來的部分很多。
但大陸上有些地方則是故意保留不挖的。舉例來說,他們一直都有很大的壓力要挖秦始皇陵和唐代皇帝的陵墓,但考古專業人士都成功地把這種壓力抵擋住,就是顧慮保存技術不夠。
尤其像唐高宗、武則天等的墓,據我們所知,還沒有打開過。堶惜ㄙ器D有什麼東西,一打開可能就破壞了。所以,在沒有把握之前,寧可就這樣留著,留給以後更能勝任的人。
我再告訴你一個相反的例子。在北京附近,有一個十三陵,是明朝皇帝埋葬之處。一九五七年打開了一個定陵,是明萬曆的墓,堶接o現很多全新的綢緞,但接著慢慢就化了。
因為陵墓原來是密封的,與外界空氣隔絕,在氧氣用完、微生物死光後,堶悸漯F西就能保留下來。但一打開就維持不住了。
沒有「黃帝」其人?
問:以現在的技術,打開之後,墓堛漯F西不能保存嗎?
答:很難。因為堶惚D常大,沒有辦法再把它變回真空狀態封起來。如果把東西搬出來保存,會破壞它的出土情狀,有些線索可能就斷了。
而且,也不只是綢緞,堶悸F西很多,如漆器、木器、棺材上的彩畫等,原來地底下潮濕,所以保存得很好,一挖開後,水分蒸發,彩繪就紛紛剝落。
問:古人在埋這些東西時,就已經知道這樣可以保存嗎?還是碰巧留了下來?
答:有的時候是知道的。例如屬於公元前二百年的馬王堆遺址,發現一個兩層泥密封的棺木,一層石膏,一層碳,把堨~空氣完全隔絕。所以棺木堛漱k屍,到現在已經二千年了,肌肉還保存得很好。
那個設計顯然是有意,而且有知識的。
問:人類在古代就有這樣的知識,令人驚訝。另一個讓人驚訝的是,中國人一向自稱為黃帝的子孫,但考古學界卻不認為真有黃帝其人?
謊言留千年
答:對,因為「黃帝」這個概念出現得並不早,直到春秋時代,才在青銅銘文及文獻提到。一般看法認為,這是「上帝」的觀念在東周時被擬人化,拿來做一個象徵。
而今日流傳的「黃帝與炎帝打仗,勝者為中國共主」的故事,則主要來自史記。史記在中國人的歷史觀上,地位超卓;而每一個民族心理上都需要一個「共主」——共同祖先,假如沒有也要找一個,正好有這麼一個合適的候選人,遂成就了這個民族來源的傳說。
問:但是,誠如您剛剛說的,中國大地上還有太多東西尚未出土……
答:是啊,所以我們當然也很難斷言有沒有這樣一個人,除非挖到一個墓,與黃帝的種種傳說都相符。
不過,就目前所知,黃帝這號「人物」來自周朝神話,是東周人說,在殷以前有這麼一個各部落的共主。我們考古工作者相信證據,有證據可以把以前的想法全部推翻,沒有證據,我們可也不願意上古人的當呀!
張光直小檔案
1931年生於北平(祖籍台灣),高中時隨家人回台定居。
1954年畢業於台大考古人類學系。
1960年獲哈佛人類學博士學位。
1961年起,在耶魯任教,自此在耶魯教學十六載。1969年升任正教授;1970至73年間擔任人類學系主任;1975至77年間擔任東亞評議會主席。
1977年返回哈佛人類學系任教。1981至84年間擔任人類學系主任;1986至89年間擔任東亞研究所所長。
著作涵蓋中、英文,主要為中國上古時代的研究及台灣考古報告。如:古代中國考古學、早期中國文明、商文明、鳳鼻頭暨大坌坑與史前台灣(以上英文);中國青銅時代、中國青銅時代二集(中文)等。
1974年獲選為中央研究院院士;1990年獲頒香港中文大學榮譽博士。
〔圖片說明〕
P.122
窗外是無盡的長空;窗內的人則悠遊於無垠的人類文明長河。這是張光直的第二個家——哈佛人類學系。(盧惠芬攝)
P.123
除了讀萬卷書,考古學家還須行萬里路。以研究三代知名的張光直,多次採訪位於河南安陽的殷代古都遺址。此照片攝於一九七五年。
P.124、125
(左)(上)張光直認為,考古最大的樂趣在田野工作。圖為他一九五九年到法國挖掘舊石器時代遺址。
P.126
考古學界薪火相傳。圖為張光直(左)念大學時,與他的老師石瑋如教授在台中水尾進行田野工作。
P.127
張光直以研究中國上古時代著稱,圖為一九八○年他到北平周口店參觀北京猿人遺跡時所攝。
P.128
去國十餘載,一九七○年張光直(前排左二)回母校台大探視好友。如今這些友人皆已是國內考古界要人,包括現任台大人類學系宋文薰(前排右二)、黃士強(前排右一)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