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化的危機
科系成立與社會分工、發展的觀念有關。分工導致知識切割,好像每個領域都該有個學門;而發展理論強調「數大就是美」,發展大學、爭取資源的最快方式就是增設系所,有系所才有教師員額,才有學生。
術業有專攻,無可置疑。大學分科,也是自古有之。孔門之學即分德行、言語、政事、文學四科;南朝宋文帝將大學分為「玄」、「儒」、「文」、「史」四學。西方中古大學也分文法、修辭、邏輯三科,或算術、幾何、音樂及天文四科,合起來稱為「七通藝」。
但今日學術專門化卻越來越烈、越來越細。香港中文大學教授金耀基在其著作《大學之理念》中指出,美國加州大學的課程有一萬門之多,不但發生「隔行如隔山」的現象,即使同行的學者也往往無法溝通其所見所學、做有意義的交流。分化的危機可能導致人們「不能對過去做正確的解釋、不能對現在做合理的判斷、不能對未來有所展望。」
大學本科教育一向標舉通識的美國,在面對越來越激烈的專業化、市場化壓力,使得通識課程趨於渙散,也感受到「什麼構成一個知識人」的大困惑。
一九七八年,美國哈佛大學提出一份重新探索通識教育的「核心課程報告」,引起全美國注意,輿論稱之為「一個靜默的革命」。
哈佛列出文學、藝術、歷史、社會分析、道德哲學、自然科學、數學、外國語言、外國文化等領域,每個領域又有八至十門課,每個學生都要在這些所有領域中選讀一門課。
這份三十六頁報告的意義是,「在一個日益專業化的時代,哈佛在全面辯論研究之後,仍然肯定了通識教育的價值;在大學越來越以學系為壁壘的氣候下,哈佛仍然有勇氣突破學系的藩籬,」金耀基說。
靜默的革命
對知識領域應有整體性了解,在國內大學也有共鳴。
台大數學系教授黃武雄曾經指出,大學教育最大困境就在,把知識化約成操作性的訓練。他認為,任何領域都有「整體性了解」和「分析性認識」兩部分,如果抽離了前者,再把後者化約成操作性訓練,就只剩下技術意識。這樣的問題可能發生在科學、法律、經濟、語言、文字訓詁、詩詞歌賦任何領域。
然而,通識教育在台灣激起的漣漪卻不像美國那麼廣泛。因為在台灣推行「通識」,有些歷史性的包袱。
清大通識教育中心主任林安梧表示,學生總是把通識和大學共同科目如「軍護」、「國父思想」、「大陸問題研究」等負有傳達國家意識的任務,聯想在一起。所幸現在已經「走過共同科時代」。
「為什麼要通識,因為人是統合的,社會也是全面的,」龔鵬程說,活在社會總會碰到法律問題,回到家要聽音樂、買書,總要有點藝術欣賞能力。何況,很多問題不是單一角度可以解決,他舉例,生死學就觸及醫學、宗教、倫理、文學、藝術等領域。
十多年前台大校長虞兆中就體認到,從人的心智發展來看,「很少人的傾向狹隘到只能在數學或哲學一門學科裡出入。」但大學分科太早,偏重專業課程的設計,使學生缺乏本科以外的知識,無法全面關照現代知識的發展。
他雖然有心彌補專業導向,但實際的況狀是,以台大來說,一個年級學生三千五百人,即使五十人一班,也要數十位老師,目前在大學任教的老師都是專業體系下成長的人,能不能勝任通識課程就是問題。於是台大曾經開出像「寶石鑑定」、「寵物保健」等實用卻不太符合通識精神的課程。其他學校也有開設「星座與愛情」、「勘輿學」的例子,結果讓通識教育的面貌更模糊不清。
至於一般學生的反應如何呢?
台大國際企業系三年級的莊筱雅說,通識課在學生心目中的份量沒有那麼重要,有時是從「使用性」來看,有時是因為必修課已經花去太多時間。不過也要看老師教得好不好,像她修了「西洋音樂欣賞」,就覺得很能調劑讀書壓力。她覺得大學應該學得「寬廣」,因為進大學時才十八歲,有時還不太清楚自己的興趣,如果領域太窄,就有轉換的困難。
但電機系的洪樂文就持相反意見,「大學如果什麼都學,八年也學不完,」他認為還是要有一定程度的專業,否則分系就沒有意義。如果通識課程是希望學生能廣泛觸及其他領域,選修外系課程已經達到這樣的目的了。
台大共同教育委員會曾經討論希望將十二個學分的通識課程,增加到三十個,結果大部分系所都認為自己科系的課程更重要而反對。
由人的原點出發
「當你完全了解了太陽、大氣層以及地球的運轉,你仍會錯過了落日的霞輝,」西洋哲學家懷海德說。
「通識本身的提倡,對老師就是很重要的教育,」文化評論者林谷芳指出,南華成立時就把通識教育視為創校理念,但還是發現觀念問題最難突破,因為「現代人常覺得自己被尊重是因為我的專業,而不是我的人。」雖然一門學問最初讀時是某某學導論,但真的得弄通,才教得好,「通識挑戰意味很濃,但大家都誤以為很簡單。」
通識範圍看起來很廣,但還是由基礎出發,林谷芳認為,任何學科都可以從「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超自然或自我」三個層次來看。就以地球科學這門專業學科為例,人所認識的自然是專業,提升到人與生態的互動、人與未來生命處境就是通識。
中國人對「通才」常用「上通天文、下知地理」來形容,林谷芳說,這句話不是指他的學問多麼淵博,而是指關心層面,「由人的原點放射出去,以宇宙為依歸,所以天文地理都會和我發生關係。」但學科分化,讓學生以為很多學問和我們沒關係,通識「代表人回到學問與生命關係的原點」。
打破系的格局
不少大學顯然也有這樣的共識,試圖打破專業壁壘、科系本位。
元智大學管理學院去年開始試行大一「分院不分系」招生,把國際企業、財稅金融、會計、企管四個系,各分出十個名額實施大一不分系,之所以沒有全面推動,主要是想先測試考生接受的程度。
其實,「分院不分系」的做法八、九年前中央大學理學院就實施過,只要考上理學院的學生,修過前兩年基礎課程後,不需經過任何篩選,就可以從數學、物理、大氣物理、地球物理四個系中,自由選擇自己想念的科系。不過這項彈性制度後來卻導致學生一窩蜂選擇物理系,造成師資分配及教學負擔的不均衡,因而停擺。
台大教務長李嗣涔指出,管理學院也一直想把系架構取消,但公立大學山頭林立、人事結構上很難做大幅度調整,新學校背負的壓力小,比較容易做到。
公立大學行政主管普遍認為,學程也許是比較好的作法。政大傳播學院將在今年開始,把新聞、廣告、廣播電視三系的課程架構「翻一遍」,不再以系的觀念為主導,而是從人文社會科學知識、新聞專業、理論基礎三個領域出發,設計出十一項學程,廣泛觸及新聞寫作、廣電、數位傳播、公關等課程。
「所有討論應是有沒有回歸到教育本質?」政大新聞系教授鍾蔚文說,「廣告、廣電、新聞難道是各自獨立的嗎?也許我們該問這些工作的本質,即使沒有答案,也開始有了彈性。」
知識就像排積木
「大學教育的目的不是三言兩語能講完,可是如果大學教育出了問題,大家一定很快就會發現,」李家同說。
日本東京大學校長最近因為日本官員貪污,而向日本社會道歉。我們的大學校園先是發生兇殺案,最近又有大學生集體出面,控訴遭遇宗教詐財。大學校園事件連連,社會不斷有人質疑,為什麼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會做出這樣的事?「這恐怕是每一位大學校長最不喜歡回答的問題,」李家同說。
「不怪外在社會,他們對大學應有要求,問題在大學社區內的成員是不是能努力維持大學的理想,」鍾蔚文說。
他認為,普遍對大學失望的學生,都是希望在學校學到的知識能馬上用,但如果從知識有「結構」和「使用」兩個層次來分析,結構就像積木,使用則是如何排列、組合。當外在環境不停改變,事實上是不可能有一套完全能複製外在環境的知識,學校怎麼可能在未來無窮的情境中教你套用呢?
「學院教育有時而窮,因為無法按照食譜一步步照著作,學院教的是即興創作的能力,目的不在套用,而在組合,」他說。
大學不是終點
有趣的是,進入工作職場的人,對大學該「專」或「博」,也有不同感受。
李嗣涔舉例,美國電機學會曾經做過一項大規模調查,詢問已經在工作的工程師,「學校教育對將來工作最有幫助的是什麼?」結果,三十五歲以上工程師都認為,應該多在基礎學科如數學、物理下工夫,因為實用的技術都會被時代淘汰。
這樣的結果也頗符合台積電董事長張忠謀的想法。最近他翻閱一九六三年他在史丹佛大學寫的博士論文,才發現那些方程式他不是忘了、就是看不懂。因而體認到學校教的專業知識,未來能用得到的可能性只有十分之一到十分之二,但是學生時代真正讓他一生受用不盡的學習是,養成讀書習慣和獨立思考的能力。
張忠謀在自傳裡剖白,型塑他一生的關鍵時期是在哈佛大學的一年,當時他十八歲,在哈佛的必修課縱覽西洋經典,不僅讓他了解西洋文化演進,更奠定他的人文基礎。
政大傳播學院院長鄭瑞城說,他曾經詢問過一位廣告界的大師,「作為廣告人,需要修什麼樣的課程?」結果這位大師回答,「多聽音樂會、多參加文化活動、多看書、多和人聊天、知道到哪裡找資料就好了。」看來也是回到「做人」的原點。
大學畢業,人生的學習就此停止了嗎?還是才正開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