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潮在幽夢影中曾說:「藏書不難,能看為難。看書不難,能讀為難。讀書不難,能用為難。能用不難,能記為難。」
今天,讀書、用書、記書仍然不易,而一般人又多了一難:選書為「難」。世界上每月、每日都有那麼多書出版,到底什麼樣的書才是好書?
在這個專欄裡,我們嘗試每個月在出版的新書當中,挑選一本國內作家的作品,透過作者和專家、學者的評介,為您展現這本書的面貌。
本期為您介紹的是「龍應台評小說」。這本書是由淡江大學美國研究所副教授龍應台,在新書月刊上發表的書評集結而成。十四篇文章共評了十三位作家的十七部作品,包括早期的張愛玲、無名氏,到近代的白先勇、張系國等。
除了書評外,還有三篇評論性文章,探討國內文學批評的缺失,而歸其原因,是「溫柔敦厚」的作家背負了太多人情包袱。
我們除了訪問作者,並請到中山大學文學院院長余光中教授,來談他對這本書的看法。
龍應台:我寫書評的目的,是為了刺激對流。
書名:龍應台評小說
作者:龍應台
出版社:爾雅出版社
出版時間:民國七十四年六月廿日
龍應台是台灣文壇近兩年最受矚目的「風雲人物」之一。她一手寫文學批評,一手寫社會批評,銳利的筆鋒、咄咄逼人的氣勢,敢言別人所不敢言,因而在文化批評界引起一場「熱熱鬧鬧」的論爭。
她的文學批評「龍應台評小說」甫出書,即躍登暢銷排行榜,在台灣文學批評界引起很大的震撼。根據她所寫的文章,她的文學批評觀念大致可從幾方面來看:
第一、寫書評的人必須有高度的文學素養。他必須熟悉文學發展史——本土的與世界的;必須瞭解現代文學的內容與指向;更必須具備訓練有素的、精確的文學鑑賞能力。
第二、文學批評不應再是溫柔敦厚、互吹互捧式或尖酸刻薄式,而應該就事論事,以最嚴謹的尺度,作最苛刻的評審。
第三、批評不應再是文學國度裡令人望而生畏、高不可攀的貴族,而是讓社會大眾能普遍接受,並且願意去讀的作品。
當她指陳台灣文學批評的缺失,而痛心疾首地說:「台灣是沒有批評的」,引起了作家與批評家不同的反應。
有人認為這種說法實在是「一竿子打翻了全船人」,抹煞了多年來始終在文學批評領域默默工作的學者;也有人認為龍應台拿報上一、兩篇吹捧式文章來肯定她「台灣沒有批評」的理論基礎,不但不公平,而且不負責任。
龍應台卻認為關鍵並不在此。幾十年來,當然有學者寫過批評,如余光中、葉石濤、夏志清……,「但是我們還是沒有強有力、蔚為風氣的實際批評。」她說。
「歐美國家的文學批評勇猛到批評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威廉高定,他得獎後的小說被評得體無完膚」,面對如此強大的文學批評風氣,她不禁反省我們未來的走向;因為中國人總是礙於面子,不願意說人短處,認為批評他人有失厚道,西方人就可以把界線分得清清楚楚,批評是批評,做朋友是另外一件事。
她認為:「專業的批評對作者是個重要的鞭策。已成名的作家必須知道名不可恃,嚴肅的評家不會迷信權威……,未成名的作家或許沒有票房紀錄,不受大眾青睞,卻可以得到批評家的重視而崛起。
一個作者最擔心的,應該不是別人說他的作品不好,而是根本沒有人批評他的作品。專業性的文學批評因此不僅是讀者的指引,更是作者的知音或苦藥。」
龍應台又如何選擇評論的對象?
她的標準是:首先這些小說必須是所謂的嚴肅文學;其次是看了這本書覺得有話說;再者就是值得評,「它必須好到某一個程度;或者小說並不好,但是作者有相當大的名氣,一般人懾於作者名聲盲目接受」,這時她就覺得是在做「糾正視聽」的工作。
例如她評白先勇的「孽子」,認為白先勇的語言功力十足,但作者無法脫離自己的影子,結果使每一個角色都由作者功力十足的方式來表達,反而破壞了真實性。所以她說:「它稱不上一流的作品,因為其中嚴重的錯失不少,但在主題的表現上——尤其是父與子、靈與欲的衝突,白先勇用了很深的功力,有傑出的成果。」
她評張系國的「昨日之怒」,認為其中充滿了渲洩性的吶喊,主題太重,壓垮了藝術的架子。評馬森的「夜遊」,認為作者專注於思想觀念的探求,使這本小說「淪為論文」。
張愛玲的「秧歌」在她的批評下,是一部世界級的藝術品;她評蕭麗紅的「千江有水千江月」,則認為作者以極度感情式的、唯美式的、羅曼蒂克式的,近乎盲目地去擁抱、歌頌一個父尊子卑、男貴女賤的世界,對這樣一個世界沒有一點反省與懷疑,使「千江」成為一本非常膚淺的小說,辜負了它美麗的文字與豐富的民俗知識。
評論無名氏的愛情小說,她坦率地說:「除了濫情之外,一無所有」,她認為這只是一個愛情公式加上昏了頭的囈語和咖啡屋裏的故作深沈,比瓊瑤好不到那去。
這樣一系列的書評,自然引起了震撼。
作家林柏燕在中華日報上發表的文章即認為,這種只談技巧、無視作品背景的評法,容易落入一個陷阱——就是把不同作家的作品,分析得支離破碎。
台灣大學外文系副教授王德威則認為,龍應台所執著的是小說家如何精密地操作文字語句,以期製造令讀者信以為真的幻象。對某些作家如白先勇、張愛玲等人,龍式批評可說是用來得心應手,對無名氏的批判也不無道理,只是苦了像王禎和、黃凡這類不按牌理出牌的作家,因為再怎麼看,他們的近作都不能符合龍應台的標準。也許他們的作品的確今不如昔,但龍應台以十九世紀模擬觀為出發點的小說尺度也稍嫌狹窄。
他又說,龍應台評書的標準是雙重的:張愛玲的「秧歌」好在超出時代的束縛,反映人性永恆普遍性;而蕭麗紅的「千江有水千江月」卻壞在沒有意識到時代變遷,罹患了「盲目的懷舊病」。
對於別人批評她無視作品的社會背景、作者生平、歷史源流,龍應台同意這種說法。但她認為,作為一個實際批評者,沒有辦法面面俱到。她所專注的是這本小說從第一頁到最後一頁所呈現出來的面貌,她把文學作品當作獨立的藝術品。「我們所需要的是不同評家從不同角度來看待作品,這樣我們社會的批評風氣就完整了。」她說。
當然評者的立場不同,自有其洞見與不見,而文學批評在技術層面本是見仁見智。
例如龍應台認為,「我們如果要藝術文學蓬勃生長,就必須在道德的尺度上極度的『寬』、在藝術的尺度上極度的『嚴』,也就是說,對於作品的主題意識、表現方式,愈容忍愈好;對於作品的品質水準,愈不容忍,愈嚴苛愈好。」
而王德威在評「龍應台評小說」時則認為,「藝術的尺度其實離不開道德的判斷,但龍應台一意執著的二分法,反而使她在極端的形式主義與人道主義間夾纏不清。」他還說,看龍應台直言無隱的書評,確有痛快淋漓的感覺,「但她快人快語的作風,也為自己的立場留下許多原可避免的疏失。」
正如龍應台自己所說,寫書評的目的是為了「刺激對流」,有「龍應台評小說」,就應該有人評「龍應台評小說」,更重要的是其他評家也來評小說。
對讀者而言,書評絕對不只是購書的參考;對作者,更有提昇作用。
「龍應台評小說」惹起那麼大漣漪,可能說明瞭我們的文學批評還沒有圓熟。不論是她的文學批評或社會批評都反映了一個現象:我們需要「另一種聲音」。
余光中:真正好的評論作品,必須雅俗共賞。問:您覺得「龍應台評小說」這本書是否客觀?
答:批評可以分為很多種,可以評人、評選集,或評某一類小說(例如專門寫女性或都市的),龍應台的批評是文學批評中很特別的一種。
龍應台所以採取這種方式寫書評,主要是因為她回國沒多久,對國內小說多年來的發展,還沒有全盤的瞭解。所以對她而言,這種評法比較適合,也比較方便。
龍教授自己也說,初寫書評時,不認得什麼作家,一點恩怨也沒有,本身又不屬於什麼派別,因此,她寫這些書評是很誠懇的,也很客觀,至少不是有意來說好或說壞。
問:龍應台教授曾說台灣地方小,批評家拋不開人情包袱,都不太敢寫書評,而她也曾說「台灣沒有批評」,您的看法如何?
答:龍教授這本書裡幾次提到台灣沒有文學批評,這句話為她引來很多誤解。不少人批評她,和這句話有很大關係。如果作者沒有如此再三強調,可能反對的聲音會小一點。
實際上,只要龍教授在台灣再待久一點,她會發現有很多人在作文學批評的工作,批評界不一定是那麼荒蕪。譬如,多年來顏元叔教授一直在寫文學批評,而龍教授本身也在評小說。以我而言,就是替別人寫序,也必須先把書看得很清楚,先分析、比較,然後有價值判斷。像我替張曉風「你還沒有愛過」寫序,或是幫詩人敻虹「紅珊瑚」寫序都是如此。
當然我寫的詩評較多,但也不是應酬文字,而是把它當作正正經經的書評來寫,如有缺點,一樣會挑出來討論。再如陳幸惠編的「七十三年文學批評選」(爾雅出版),堶惜]可以找到文學批評、文學理論,所以龍應台如果仔細看看,她周圍還是有不少文學批評,甚至書評。
台灣的書評當然說不上蓬勃、發達,至少文學批評還沒有創作那麼發達。可是說台灣沒有文學批評,這句話不公平,而且刺傷了很多刻苦耐勞從事文學批評的人,令他們很傷心。這句話我也不贊成。雖然大體上、原則上我很贊成龍應台批評的態度,可是這句話講得太武斷了。
問:很多人認為「龍應台評小說」屬於「非學院派」的文學批評。學院派與非學院派的文學批評,除了在引用或不引用術語、外文、理論的差異,是否還有其他不同之處?
答:我覺得這種分類不太恰當,任何夠格寫文學批評的人,多少都有相當的專業訓練,不一定是所謂學院派的就要引經據典、後面一大堆注,或把西方最近流行的理論拿來使用。原則上,每一個寫文學批評的人,都要對中國的古典文學,或西洋文學有相當的研究。
譬如說有人寫的文章雖然比較不引經據典,但是他一定也看過不少文學批評的文章;除了看古人怎麼批評、現代人怎麼批評,還要看本國人怎麼評、外國人怎麼評。他不一定是科班出身,可是必須有相當專業的知識、能力,所以能夠稱得上是評論家,多少都有些學院味。
不過,龍應台這樣講,大概是指那些歡喜用術語,或引用很多外文的人,好像是在搬弄理論。其實有些古典文學也是引經據典,所以我覺得還是不能這樣分。
龍教授說她反對三種書評,其中一種是莫測高深的,也就是所謂的學院派文學批評。實際上,學院派的文學批評如果寫得好,仍然應該深入淺出。
真正好的評論作品必須雅俗共賞,也就是看了這篇書評,原作者能得到好處,一般讀者也好似得到「旅遊指南」,和他自己讀書的心得印證,「咦!我怎麼沒看出來他的好處呢?」「我還以為多好,原來這本書不太好!」對其他學者則可以刺激思考。
龍應台有英美文學的博士學位,受過專業訓練,可是她儘量不引用術語、不引用外文、不搬上一大堆理論,使讀者覺得難以消化,所以她是走深入淺出的路。她要走學院派的路,引經據典,後面一大堆注,當然也可以,她有這樣的資格,但是她有心把文學批評當成社會教育,所以才反對莫測高深的批評。
問:您剛才也提到台灣的文學批評並不蓬勃,文學批評對文藝界是不是那麼重要?如果說是很重要,而台灣的文學批評又不發達,那麼我們應朝那一個方向改進?
答:文學批評有相當的重要性,這個情形很複雜,就等於電影叫好不叫座,譬如有一種書,大家常評的,可是它的銷路並不好;另外有一些書,銷路很好,可是沒有人評,或很少人評。
這中間有些差異:比較容易讀的、淺近的內容,往往沒什麼好評的,因為它很明白。例如張愛玲的小說很多人評,因為是有些話可以講,但是譬如瓊瑤的小說,也不過就這樣。
書評很重要,因為一般讀者或者沒有時間來仔細讀,或者沒有專業訓練鑑別好壞,那麼學者就可以為讀者做這個工作。對作家來說,書評也有參考價值,尤其是對有名的作家,可能從來沒有人講他怎麼不好,只有文學批評可以幫助他更上一層樓。
問:您對這本書引起一些作家的激烈反應,有何看法?
答:我認為龍教授是「來者不善」,她敢說,也就有準備面對作家的反應。
我覺得龍應台的好處:第一,是像前面談到的,她有意把學術大眾化,一方面刺激作家寫作;一方面為讀者服務。
第二,就算她說一篇小說有缺點,她也不是全面的貶損這個作品。看得出來,她說的是「我看你這條路走不通」,這與有些人把對方痛罵、臭罵一頓還是不同。
問:余教授您剛才談到這本書的好處,請問這本書是不是有何缺失?
答:缺點就是我剛才說的她認為「台灣沒有文學批評」。
問:有人批評龍應台評書時不考慮作者的時代背景,也有人認為她這本書結構零散,您的看法如何?
答:我覺得不需要考慮「時代背景」,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而書評也沒有什麼結構不結構,有什麼寫什麼。
問:最後請您談一談,文學批評不發達,應如何改進?
答:我認為文學批評的風氣不發達,主要是因為鼓勵不夠:一方面會得罪人;二來時間精力投資大,而稿費又不高;再者,社會上對文學批評也沒有什麼特殊的獎勵。
事實上,我們的文學批評在不發達中,還很不平衡。例如評小說還相當多,評詩就少,評散文幾乎沒有。
近年來香港有一種「青年文學獎」,每年都舉辦,六個項目中,一定有文學批評獎。而我們卻從沒有給過類似的獎勵,也難怪有今天的結果。
文.滕淑芬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