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連串緊密接觸,不但熱化了中華民國與梵蒂岡教廷的外交關係,也喚起人們對天主教老字號的好奇,當今社會一片宗教熱潮,天主教在台灣的現況如何?
民國四十二年──
懷了身孕的王蘭鳳,坐在村旁一間才用紅磚搭建好的小天主堂裡。她隨著公婆及夫婿為了逃避共產政權,離開大陸故鄉,輾轉香港四年才到台灣,驚魂甫定,卻一無所有,鄰居告訴她來教堂望彌撒,可以領到奶粉、麥片補充一些營養。
雖然她聽不太懂來自義大利的外籍神父講的國語,然而,看到聖壇兩旁寫的:「凡勞苦擔重擔者到我這裡來」、「你們在主內可享平安與喜樂」,這兩句話讓那顆倉皇落難的心得到安慰,她決定受洗,成為天主教徒。
民國八十六──
農曆春節初二晚上,正是出嫁女兒回娘家的日子,儘管屋外是寒流苦雨,剛擴建過的教堂裡,卻坐滿近百名菲律賓勞工。
也來自菲律賓的神父用英文講道:「不要忘了,你們是為了安定家人的生活,不辭辛勞、忍受痛苦來到異地,你們在主內當互相友愛、扶持,以戰勝孤獨與困阨。」他們用英語和菲律賓語唱的聖歌,熱情洋溢,烘暖了整個教堂。
奶粉教
基於「人是照著天主的肖像所造,為天主所愛,因此要無條件愛人」的教義,以及強調社會公平與正義的精神,天主教會以其傳統扶弱濟貧的性格,在台灣這數十年間的社會發展上,發揮了不可忽視的力量。
天主教到台灣傳教,其實是台灣所有外來宗教中的第一名,早在西元一六二六年的明朝末年,就有西班牙的天主教神父到台灣淡水、基隆一帶宣教,不過,經過日據時代,到光復初期,台灣只有十二位神職人員和八千名教友,為數甚微。天主教在台灣的興盛,約始自四十年前。
以社會工作為主要特色的新竹天主教區副主教白正龍指出,時當中國大陸為中共佔據,兩岸分裂,中共政權卻信仰馬列主義的無神論,認為一切宗教都是人民的「精神鴉片」,以及民族主義情結作祟,展開大規模地宗教鎮壓。外國傳教士首當其衝,有的遭驅離,有的入獄。一九五一年正式切斷與梵蒂岡的外交關係後,許多被驅離的神職人員就從中國大陸渡海來到台灣。當時,大批天主教信徒也跟隨國民政府撤離大陸,其中,北京和山東的幾個港埠都來了不少人。
除了原來的信徒之外,同時逃難來台的外省人,在戰爭的陰影、離鄉背井的傷痛下,也在在需要心靈的慰藉;而當時台灣也在日本戰敗撤離後滿目瘡痍,物質極度匱乏,天主教就適時地擔任起援助難民的工作。「以新竹地區為例,大多數的教堂都蓋在外省人的社區、眷村旁邊,」白正龍副主教說。
現年三十三歲的林蘭芬有著深刻的體驗。由於祖父母信奉天主教,她出生就受洗,從小每個星期都跟著上教堂望彌撒,也在教堂附設的幼稚園就讀。她記得,小時候常和奶奶、媽媽上教堂領救濟品,如奶油、麵粉與舊衣物等,她和兄姊上教堂幼稚園也是免費的。這些物質上的幫助,對他們的家計不無小補。也因此,當時人們戲稱天主教為「奶粉教」或「麵粉教」。
此外,早年台灣經濟資源比較薄弱,很多政府照顧不到的教育、社會和醫療工作,也由接受教廷及國外經費支持的天主教會補充。又因為是全球性組織,擁有許多其他國家的發展經驗,加上奉行終身奉獻、無私無我的神職人員神父、修女,天主教在社會服務工作方面,常常先人一步。
在傳教上,天主教則發揮了深入本土及與傳統文化結合的精神,而擄獲民心。
基督教嚴禁崇拜「偶像」,而系出同源的天主教徒則可以不反對中國傳統拈香、祭祖等儀式;天主教崇拜的聖母瑪莉亞來到台灣,也入鄉隨俗「效法」起媽祖,乘轎四方出巡,接受教友崇拜。
爆炸式的成長
天主教會在國府初遷台的特殊狀況下,成長幾乎是爆炸式的。二十年前,當時台灣地區人口約為現在的四分之三,「天主教徒已有三十多萬人,教區增加到七個,從城市到山巔海湄,遍佈七百多所教堂、四百餘間各級學校與幼稚園,以及將近兩百家醫院、診所,」曾任我國駐教廷代表的陳之邁大使在所著的《天主教流傳中國簡史》記載。
當時天主教神職人員如神父或修女所具的宗教精神也對許多人產生正面影響。擔任國內公共工程最高主管機關──行政院公共工程委員會主任委員的歐晉德說,他就是因為天主教所表現出的「無條件的愛」的精神而「脫胎換骨」。
由於他從小個性叛逆,常被視為問題學生,求學過程很不順利,雖然考大學時拼命用功,只考上成功大學夜間部,不如預期的理想,令他心理不平衡之餘,也不想讀書,整日流連在彈子房,但其實心裡很痛苦,自知這樣下去死路一條。
這時候,剛好碰到校園裡的神父邀請他參加團契活動,在他們的關心、開導下,讓歐晉德領受到從未經歷過的一種「永不放棄」的愛心,促使他回頭珍惜自己,認真學習。如今,闊別校園多年,他仍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十分堅持發揮天主愛的精神:「過去接受別人的愛,才有今天的我,才有能力愛他人、社會及這片土地,」他說。
兼任國大代表及高雄市政府社會局長的江綺雯也是天主徒,每個星期都必望彌撒的她認為,宗教精神使她處處能以造福他人為目標,譬如全力推動臨終關懷納入全民健保。「天主教強調的謙卑觀念,也讓我在從事公職時,時時記得自己只是一個服侍民眾的僕人,」她說。她去年獲得教廷晉封「爵士」,這是一種肯定教友對人類與社會的貢獻,而頒給的榮譽頭銜,教廷是在一九九五年聯合國國際婦女年始將此獎也頒給對人類有貢獻的卓越婦女,目前全球獲得這個爵位的女性不超過十名。
夕陽宗教?
當世紀末宗教熱潮狂湧,天主教會的發展卻似乎未跟著成長,相較於盛極一時的民國五○年代,最新宗教人口統計表中,全台天主教徒人口已降至三十萬人左右。
已算是第二代台灣天主教人士的林蘭芬對此感觸良深。她在中學時,因為課業繁重以及青少年的獨立意識,日漸減少參與教堂活動。日後她離家上大學及就業,就更與教堂暌違,只有聖誕節等少數節日才偶爾上教堂。年復一年,眼見同輩教友越來越少,「彌撒幾乎成為中老年人的聚會,難得以往攜家帶眷的盛況,」她感慨地說。
教友老成凋零,缺乏年輕新血,使天主教目前在台灣的規模,比起其他民間信仰,不僅遠不及數百萬的佛、道信徒,連系出同門的基督教,各分支教派總和人數也超過四十萬。
「台灣富裕之後,對外來物資需求減少,自然影響了天主教的傳教誘因,」白正龍副主教說。譬如,在社會工作方面,現在政府和民間,尤其是近期快速興起的佛、道等民間傳統信仰,在這些方面也投入很多資源,相對之下,天主教的規模也產生萎縮現象。
更令人尷尬的是,「近年來台灣本土意識勃興,早年多以外籍傳教士為主的天主教,更被指為『洋教』;我們的工作也被解釋為帝國主義的侵略行為,」天主教中國主教團秘書長吳終源神父指出,這使得教會的形象大受打擊,因而削減民眾信奉意願。因此,雖然當今宗教風氣正盛,卻沒吹到天主教身上。
說天主教不「本土」實在冤枉,吳終源認為,早年,一些傳教士深入山區,為了向當地原住民傳教,他們學習、記錄原住民語言,甚至把聖經譯成他們的母語,對保留原住民文化貢獻極大。
不一樣的時代
以一枝健筆針砭台灣政治、社會的新新聞週刊總主筆南方朔則認為,天主教發展受限,與他們在台灣的訴求階層和作風保守有關。
由於當初以服務中下階層和弱勢族群為主,當教友環境改變,實質的需求誘因就會消失,造成人口流失。「比較起來,基督教就較能以理念為訴求,打進中上階層。我們政府的高階人物,像從蔣中正總統到李登輝總統都信奉基督教,」他說,上行下效,這多少有促銷效果,會影響大眾的選擇。
另方面,社會風氣開放,價值觀改變,使年輕一輩開始質疑天主教的傳統教義。「尤其是傳統的生命觀,反對離婚、節育、墮胎和同性戀等教規,常讓現代人覺得有些不合時宜,他們嚴肅的儀式也會令人產生疏離感,」南方朔指出。
「事實上,目前天主教會與教友為數雖然不多,但我們的工作卻未曾間斷,只是隨著社會需求不同,工作的內容與型態轉變了,」天主教中國主教團主席、高雄區主教單國璽指出。
譬如,當醫療不發達時,天主教就把醫療資源帶進很多偏遠的山地、鄉鎮。「現在醫療發達了,我們就轉向,發現社會上有許多智障兒童、老人、不幸的婦女、遊民需要照顧,於是辦了許多安養院和庇護中心,」他說。
像收容雛妓的「善牧中心」、在台北長期照顧街頭無家可歸遊民的「耶穌聖心會平安居」,都是有名的例子。前年,新竹天主教社會服務中心更把位於寶山鄉間一所空置的教堂,改建為專門收容偏差行為青少年的中途之家「藍天家園」。目前,新竹教區還正籌建一所癡呆症老人的安養院,這些都是現今其他社會工作單位較難提供的服務。
動亂的時代固然需要扶助;今天貧富差距日益懸殊、社會問題更形複雜,造成更多需要照顧的弱勢族群,秉持社會公平正義精神的天主教當仁不讓。
扎根很深的原住民工作是另一個例子。在一處建築工地的鐵皮屋裡,一位美國籍神父正在為原住民主持彌撒。教友約三、四十人,有四、五十歲的中年人,也有十幾二十歲的小夥子,婦女抱著嬰兒,會走路的孩子則四處奔跑。
鷹架下的游牧民族
神父彈著吉他,和大家一首又一首地唱著山地情歌,也夾雜一些時下流行的國語、閩南語歌謠。半小時後,吉他聲停,大家同時靜默下來,神父搬來一個大木箱,點上蠟燭,權充祭臺,開始彌撒。儀式簡單而隆重,當神父說:「請大家互祝平安。」他們相互擁抱、握手,氣氛寧靜、自然而溫暖。
「為了生活,許多原住民離開他們生長的家鄉,成了鷹架底下的都市游牧民族,」神父說,他們離開了家鄉,教堂也幾乎空了,「他們不能回家上教堂,我就跟他們出來,希望藉著宗教聚會,將他們維繫起來,讓他們在都市叢林裡仍能享受到一絲溫暖與平安。」
近年來,對外籍勞工的關懷與服務,天主教也因與佔外籍勞工人數最多的菲律賓關係深遠,特別使得上力。
「自民國六十年代起,就有一些東南亞國家的外籍人士在台灣非法居留、工作,其中多數來自菲律賓,它是天主教國家,民眾信仰虔誠,所以他們會主動找到鄰近的教堂去望彌撒,」天主教社會發展委員會、外勞關懷小組負責人陳玲萍修女說。
離鄉背井、甚至常常是拋夫別子的外籍勞工,不但需要宗教來紓解鄉愁、安慰心靈,他們也有許多實際的問題。如非法居留、不合理的待遇、勞資糾紛,以及職業傷害、雇主虐待等等,天主教的神職人員自然不能坐視不管,於是在民國七十八年成立這個工作小組,為他們申訴。
七十八年,政府正式開放外勞來台工作,台灣的菲律賓勞工激增,如今已超過十萬人,由於為數頗眾,又遍佈全省各地,反為近年已沈滯的教會帶來大量工作和新興的契機,許多堂區都特別為他們開設英語彌撒。
「他們帶來新氣象,成為台灣天主教會的生力軍,」白正龍副主教認為,菲律賓人個性樂天、擅長音樂,望彌撒或辦活動都非常投入,活潑熱鬧的氣氛,一改台灣教會以往的冷清、嚴肅。
社會革命的先行者
「其實天主教是一個敏於回應社會需求的宗教,在保守的外表下,我們從事的卻是最先鋒性的工作,」穿著毛衣、長褲,齊耳的清湯掛麵髮式,看起來像個中學生的陳玲萍修女說。
她本身就是個例子,專攻社會經濟發展,並擁有社會工作碩士學位,她隸屬的「社會服務修女會」,則是由匈牙利第一屆女性國會議員成立,以思想前衛、工作積極的先知性角色自期,使她在從事外勞工作時,常常參考國外的發展經驗,先人一步看到問題,並且積極訴求修改法令。
南方朔也指出,天主教在各國的發展不盡相同,在有的國家,天主教會的性格激進,活動力很強。「因為各地的教會擁有很大的自主性,可以根據在地的需要,發展他們的社會工作。」
同為亞洲國家,南韓的天主教會就與當地的社會運動關係非常密切。位於漢城市中心的明洞天主堂即以街頭運動者的庇護所聞名。去年十二月底,由於國會在沒有反對黨在場的情況下,強行通過新勞動法,引起勞工群眾及支持者不滿,發動街頭抗爭活動,與警方發生衝突後,教堂就為了庇護工運領袖而挺身與警方對立,引起國際矚目。這種與當地社會深深契合的精神,使南韓的天主教人口十幾年來快速成長,從數十萬激增至近四百萬。
那麼在台灣呢?以在花蓮海邊鹽寮提倡簡樸生活的作家區紀復認為:「天主教可以發揚一種與天地合一的生態靈修觀。」
天人合一時
在澳門出生、成長的他,因為中學就讀天主教會學校,受到氣氛感染而受洗皈依,日後赴歐洲留學,更深入接觸到天主教不同的靈修方式與運動。「譬如,在五十年前由義大利人盧嘉勒女士發起的『普世博愛運動』,除了傳播教義、理念,她也重視生活實驗,組成團體或共同社區,實踐清靜簡樸、與自然共生的環保生活,如今在西非和中南美洲都有他們的社區或農場,」他說。他的「鹽寮淨土」即參考了這種模式,他也每天帶著來留宿體驗簡樸生活的客人讀聖經、唱詩歌、祈禱。
區紀復說,不惟對台灣的天主教,今天幾乎全球各國都對天主教的教義與價值產生質疑與檢討。現在的教宗若望.保祿二世向來以強硬捍衛傳統教義的作風著稱,但他另方面也致力於福音新傳,用現代的觀點來解釋、發揚教義。
比如說,世界和平是近代教宗最關心的課題之一,一九九○年教宗的和平文告即以自然生態環境保護為主題:「與造物主和好,與受造界共存」。呼籲教徒基於對於造物主的信仰,對自然萬物應有特殊保護的責任,應該共同愛護上天所賜所託的這片大地。
教宗還在一九九四年以問答稿方式,接受義大利著名記者兼作家維多里奧.梅梭里訪問,內容幾乎涵蓋今天所有對天主教信仰的質疑,這本書甫一推出即登暢銷書排行榜,跌破近年來以輕薄短小商業訴求出版界主流的眼鏡。
老字號換新包裝
來自天主教家庭,現年三十歲、從事直銷事業的何建民,成年後覺得天主教愈來愈無法讓自己產生共鳴,已經超過十年沒上教堂了,直到幾年前,他聽到天主教的彌撒聖歌「葛利果聖歌」唱片,大受感動:「在紛擾的俗世中,不斷向上超昇,去尋求心靈的源頭。」這種感覺促使他重回天主堂。
「葛利果聖歌」是天主教會在一千五百年以前採集、制定的儀式歌曲,近年被唱片公司錄音上市,沒想到在全世界及台灣大賣,歷年不衰,成為暢銷的流行音樂。在喜愛這張唱片的人當中,是否也有像何建民一樣「迷途知返的羔羊」呢?
p.91
天主教濟弱扶貧的角色,對台灣近代社會發展有不少的貢獻;行近中年、成長於五、六十年代的許多人對天主教堂發「奶粉」、「卡片」都留下溫馨的記憶。(台北總主教公署提供)
p.92
神職人員傳教往往入境隨俗,與民眾打成一片。望彌撒時,神父也可以脫下黑袍,穿上原住民服飾。(卜華志攝)
p.93
天主教是台灣社會工作先鋒,聖心會平安居即為國內少數照顧街頭遊民的收容所。
p.94
來自天主教國家菲律賓的勞工數目激增,天主教會不但給予他們精神慰藉,也常為他們解決一些勞資糾紛方面的實際問題。
p.95
老成凋零、新血不足,使天主教會在台灣的活力出現衰退的跡象。
p.96
面對時代改變,社會異動,天主教該如何調整角色,才能再次捉住脈動?
天主教是台灣社會工作先鋒,聖心會平安居即為國內少數照顧街頭遊民的收容所。(薛繼光)
來自天主教國家菲律賓的勞工數目激增,天主教會不但給予他們精神慰藉,也常為他們解決一些勞資糾紛方面的實際問題。(薛繼光)
老成凋零、新血不足,使天主教會在台灣的活力出現衰退的跡象。
面對時代改變,社會異動,天主教該如何調整角色,才能再次捉住脈動?(薛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