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往台中大里鄉一路而行,中興大學植物系教授陳明義不停四下張望路邊的樹,像介紹老朋友似的,「你看,那圍牆裡是一排上百年的芒果樹,裡面是幼稚園,小朋友剛好可以在樹蔭下玩。」
車轉入永和街,他說,這條路過去是牛車道,大里進出台中的必經之路,再過去就是樹王村了,一個以一棵大榕樹為名的社區。
一樹一世界
樹王村的樹王公,樹齡兩百、腰圍七公尺,氣根纏繞、老態龍鍾,樹上還覆生了梗桃樹、鳥榕等多種植物,有一棵直徑甚且已超過半尺。
「一棵老樹本身就是一個生態系」,陳明義說,老榕的二、三次枝幹上端已大到可以作為另一棵樹的基盤。由於累積了許多從樹冠上掉下的樹葉與雨水,富含有機質,加上鳥兒不斷帶進在外收集到的種子,或在外吃飽了其他果實,來到樹上排便,留下種粒,另一棵樹的生命就此在老樹上展開。
「這會是一篇很好的碩士論文」,他解釋,一株大樹上到底附生了多少植物?那些是寄生,那些是共生?樹蔭下又有那些植物?這個以大樹為中心的小生態系如何運作?鳥的角色在這個小社會又如何?都值得研究。雖然並非所有的樹種都會附生植物,但每棵大樹都有奇妙、值得探討的生態。
在台灣的老樹中,常被用來做香菇苗床的楓香,就是苔蘚類等寄生植物最愛立足之所。在農林廳保護的珍貴老樹中,有一棵被圍在路中央成為分隔島的楓香,四周的生存環境雖然惡劣,但樹幹與枝枒仍如一個天然苗圃,上面繞滿翠綠的松蘿、地衣;鳥巢蕨開得盛氣凌人,長而柔軟的大片綠葉,神氣十足;枝幹上還貼滿了毛茸茸的蕨類「杯狀蓋骨碎補」,當天氣乾燥,缺乏水分時,它的生存策略是把自己翠綠的根莖脫水、乾燥,像白色的兔腳,且仍有生命力,因此又被稱做兔腳蕨。
樹溺己溺,樹飢己飢
車在鄰近大里的烏日鄉螺潭村溪南路上停下來,陳明義仔細端詳著一棵由雀榕與朴樹合抱而長的大樹說:「這樹怕活不久了」,由於雀榕的枝幹已伸展至道路上,被此地鋼鐵廠進出的貨櫃車磨的皮開肉綻,呈潰紅、發炎現象;原本長在田埂上,依賴田水滋潤的樹根,如今田溝塞滿垃圾,新鋪的柏油路直抵樹下,幾乎已無路面可安頓根本。
雖然如此,陳明義仍見到這樹與眾不同之處。「你們看,樹頭上居然開了一小簇花」,他說,這是「幹生花」,是熱帶雨林植物才有的特性。一般的樹,花朵長在由樹幹分支的小枝條上,但熱帶雨林植物像楊桃、蓮霧都有幹生花的現象。
在烏日鄉太明路小巷裡,一棵被奉為「茄冬公」並立廟接受奉祀的老茄冬樹下,由於老樹樹冠極茂盛,陳明義擔心根系不勝負荷,樹大招風,易被吹倒,也可能傷到鄰近的住家,就建議將樹勢稍微整理、修剪掉一些樹枝,「我想神明會諒解我們這樣做的」,陳明義告訴當地人說。
他前次來此,曾希望能摘一、二根花穗回去觀察,卻被告知不得攀折、傷害老樹,因此知道任何可能干擾這株大樹的行為,都會遭來當地人抗議。
他見水泥鋪到茄冬樹下,就和茄冬公廟的管理人商量,可不可以剷除掉一些水泥,盡量不要水泥化,「讓樹公有喘息、有水分、有將來,這是很好的功德,我若是神明,我也會答應的。」
為免擎天柱般的大樹遭雷擊,他又問:「你們看,給樹公裝避雷針如何?」對方回答:「這樣它不會被雷閃到,是很科學啦!但還是要問問老樹公自己的意思比較好。」
陳明義認為,信仰是地方生活的一部分,應該尊重地方,鄉民不折樹枝、怕裝設額外的物體干擾到樹,「這種精神是對的,很莊嚴」,他說。
樹上、樹下,各有社會
大樹生態是陳明義想要探索的一個小社會,樹下則另有一個他想融入的天地。他認為,保護老樹也是一種社會福利。今天農村面臨轉型期,老人家在都市狹窄的孩子家住不慣,又不願去養老院;若能保留大樹與其周圍的環境,就像仍能保持半農村的形態,老人家有地方去,精神也就有寄託。
就如大里樹王村,大樹所在的樹王廟,已形同樹王村的老人社區,隨時聚集著許多老人家聊天、下棋、寫毛筆字。在陳明義看來,一個請客人進廟裡喝茶,與外地人輕鬆閒話家常的老人家,孩子都已成蔭(成家立業),沒事就散步到此找老夥伴,聊聊天、喝喝茶,想吃檳榔就吃檳榔,神仙也沒他活的舒服。「這就是安和樂利」,陳明義不時重複著他的心願,「我退休了也要來此練毛筆字,有空也要來此走走、坐坐。」
車由大里小路出來,很快就接駁到市區,聳立的高樓一排排排山倒海迎來,莫名的壓迫感也當頭而來,「很快,這個面貌就會像病菌一般傳染到大里」,陳明義說。
陳老師是否也在想,但願他退休時,到大里享受農村景緻的希望,仍不會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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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興大學植物系教授陳明義(左一)研究植物的生態,對老樹更情有獨鍾。(邱瑞金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