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低枝俯下身去探水,低低的、低低的,終於碰到湖面,一樹新綠也就跟著斜斜地往湖裏傾,也不知道是不是要倒出那萬斛鮮翠,風過時,低枝又恍若在水面寫些什麼——是春天了!
在晨露中出發,及至轉入側道,莽莽的大漢溪撲面而來,亂石荒草,一逕入天,典型的台灣鄉間的景色。秧針綠在水田裡,鷺鷥白在田塍上,小小的四合院隱在山坳裡,青苔覆瓦,杜鵑躑躅在山邊水湄,先生,慈湖於我們是多麼熟悉的美。
我們的心與庭樹一同守靈,我們的愛與山花同築廬墓,先生,我仍看到你,在黑色的花崗岩中,在四面簇繞的雕鏤鬱金香花瓣裡,你躺著,你是躺在石中而堅於石的玉。
夫人所致上的鮮花每日仍在,那樣乾淨那樣不改初衷的白菊,交叉成十字形,縱如古往今來橫如上下四方,那縱橫自如的白菊十字架,日日夜夜以溫柔的香息環抱光亮堅實的黑色花崗岩。
先生,我站在這裏了。
先生,我不稱你為總統,不稱你為故總統,我尊敬的不是你的職稱,是你的典型。職稱是給一世人叫的,典型是給千年萬世子孫億兆去仰視的。
勳章群安靜地列掛在你右側的勳章室內——但先生,我並非來看那些金碧彪炳的符號,雲麾,寶鼎,國光,青天白日……赤燦燦的綬帶,華美四射的圖案,先生,我們真的不需要去看那些,你留下的不是功勳,是典型。
先生,容許我久久地站在這片春色裡,因為我不僅僅是來謁陵,不僅僅是來鞠躬致敬,我是來站在天地大化之中,是來站在莊嚴雍容的東風裡,是來感覺你的音容笑貌——在水暖花開的仲春。
而且,先生,不僅僅來看你,而是讓你看到「我」和「我們」,先生,三年了,晨昏千日,人間發生那麼多的事,世情萬變,轉眼桑滄,別的逝者也許已長闔上他們疲倦的眼睛,但,先生,我總相信壯士千古腸猶熱,英雄化碧仍關情,先生,容許我不帶香花,不帶素果,容許我帶來人間和人間的絮語。
先生,今晨,我取道高速公路而來,先生撒手時,路才開築不久,如今,卻一馳千里,幾近完工。光潔、寬闊,車行其上,如同馳過千頃黑琉璃,入夜時分一路高懸的燈是萬枚瑩月,讓人喜悅,讓人自尊,讓人想到無所不在的康莊。先生,您一直是一個在烈日中手植小樹的人,讓我們告訴您「蔭」的喜悅。
山接著山,樹銜著樹,春天總是如此值得信賴。方在水邊見一株垂垂而發的老樹,忽又見穿山經嶺的雲,忽焉又是低飛的鳥,忽焉又是將春未春的淺淺水田,升起一方方的希望。
總有一些沁人的綠,從眾綠叢中拔起,在四山,令人驚奇。
而湖畔最綠的是梅樹,開罷了去冬十二月的白梅花,把它碧瑩瑩中國式的綠給我們看,先生,花繁後是葉盛,先生,讓我們相信,你仍注視著人間的風霜雨露。
你的小舟在樹下繫著,一隻極小的舟。讓別人去擁有豪華的遊艇,你卻只要一葦宋畫裏的小舟,先生,今日湖上似乎仍有你的一履一杖,我們愛這湖,只因它曾珍藏你的側影,你的杖痕。
每日數千人來,湖就那樣靜靜的忠實地點收那些每日數以萬計的虔誠的腳掌的低聲鼓拍。
您去後,歲月並非都是平靖的,去年的颱風,席捲了好些人多年經之營之的成果,但畢竟仍有風捲不走、水沖不散的,先生,那是我們的莊矜,先生,我們可以失去一切,但我們不會失去您,我們不會失去自己,只要一份鬥志尚在,我們仍是鐵鑿鑿的中國人。我們仍可要回我們損失的一切。
先生,您去後,周毛相繼而死,那片土地上已是腥風血雨,草木皆驚,天安門、四人幫,先生,這些事在那塊土地上本不算什麼新聞,令人牽掛的是那些生民,唐山地震,華北隕石,一個古城整個陷塌了,百萬生靈就那樣吞聲抱恨而死。前年在香港遇見一位朋友,她說到自己家人死絕在那場災難中的事,聽著,只覺恍如隔世,那種崩天裂地簡直令人不能相信。先生,連南美地震我們尚能送上捐款,連東巴風災我們尚能關懷,但吾土吾民的大劫大災卻聽來有如史前史,一個古城陷塌了,百萬生靈埋骨了,而我們不能弔不能祭,怎樣酸徹肺腑的悲傷……
先生,紅蓼在岸邊臨水自照,黑白天鵝遠近悠游,一列人捧著花環而來,花環上寫著香港希爾頓旅社的名字,海外歸僑常帶來他們的敬意。阿靈頓墓地堛漪國總統可以燃其長明的微焰,但,先生,您的八尺眠台前只燃來自四海的心香。
先生,天鵝仍在游,天鵝是湖上的島,自尊自重,不可侮犯,任水漲水落,波寒波暖,它仍昂然游著,沒有什麼漩渦可以令一隻天鵝沉沒,它不單美,而且強,也許所有的美都蘊含著強。
桂落閒庭,黃熟馥郁,兩株桂樹都是先生和夫人手植的,另外那兩株白色的山茶也是,二十年了,花間依稀有先生的手澤,桂花焚馨,山茶凝冰,小小的山坳裡,一座中國人的宅第,一座生以居之,死以厝之的宅第,先生…………
先生,我將歸去,這曾是一條傷心的路,但現在我們已不再哭泣,三年已過,我們都必須長大,我們是孤臣孽子,在一無依恃的淒苦裡,咬住牙來肯定自己的尊嚴,先生,方東美先生去了,沈剛伯先生去了,唐君毅先生去了,……青春會凋謝,國之大老會飄零,但灼灼青史永不成灰,先生,我們必須活著,去立天地之心,去安生民之命先生,庭中的蘭桂終會榮發爛漫,燦然成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