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距離九二一大地震已時隔半年,埔里國小圍牆旁邊還有幾位老人搭帳棚居住。
阿婆邱潘秋菊今年八十九歲,兒子早已不知去向,住台中的女兒要接她去同住她不願意,社工員要安排她去住組合屋她也不肯,執意在倒塌的租屋對面搭帳棚棲身。
「我住在這裡習慣了,附近的鄰居大家都熟,如果在附近租不到房子,我寧可住帳棚,」阿婆說,「一支草一點露,吃草度日也甘願。」
被緊急安置到養護機構的老人情況也不樂觀。「同心養護聯盟」在台中縣市的七個養護機構,震災後提供床位緊急安置災區老人,秘書長廖文義指出,有些老人家進入養護機構後出現功能退化的現象,大小便失禁、忘記家人的姓名、電話,還有人把枕頭中的棉絮抽出來丟得滿地都是。
「大部分老人家對地震的恐懼仍未消除,晚上睡覺不僅不能關燈,而且旁邊一定隨時要有人才能安心,」廖文義說,「同心養護聯盟」初期安置了八十幾位老人,但由於老人家不適應,有的住進組合屋,有的子女有能力照顧後接回,目前只剩下十幾位老人還在養護中心。

同樣是依賴人口,老人、小孩的身價卻有天壤之別。(薛繼光)
養小不養老
一場地震震毀了許多人的家園,也打散了舊有的鄰里關係、社區照顧支持機制。老人福利推動聯盟秘書長吳玉琴指出,中部災區原本就缺乏機構、系統式的福利服務體系,震災之後,連原有的非正式社區支援網絡都破壞了。再加上地震造成更多需要照顧的殘障者、孤兒、老人,使原本就已不足的社福措施更顯得窘困。
根據行政院的統計,災區因地震家人死亡、無子嗣可照顧的失依老人有三百八十四人,失怙的孤兒有一百二十五人。
然而,同樣是孤苦無依,老人和小孩的遭遇有著天壤之別。
台灣世界展望會執行長黃正雄指出,地震後災區失怙的孤兒大家搶著照顧,失依的老人卻得不到幫助,主要原因是父母雙亡的孤兒有二百萬的撫卹金,而子女不幸喪生的老人家多半領不到撫卹金(子女多已成家),「身價」自然不如孤兒。
南投縣政府委託民間團體在各鄉鎮成立二十幾個「社區家庭支援中心」,雖然也服務老人,但多以照顧中低收入家庭和兒童為主要工作。只有非政府委託、佛香書苑在埔里成立的菩提長青村專以服務失養老人為職志。
佛香書苑文教基金會執行長體通法師表示,震災後他發現災後孤兒很多人在照顧,但老人都沒有人照顧,「再這樣下去親情會淪落,」釋體通說,因此他決定投身照顧災區老人,設立菩提長青村,安置失養老人。「我的目的就是要作給人家看,希望對社會產生潛移默化的影響。」
另一個投入災區協助工作的「台灣世界展望會」在重災區埔里設站,在照顧兒童、家庭之外,也開始將觸角伸向老人照護。目前展望會在南投埔里、台中新社、大坑等重災區,提供失依老人生活補助,並為他們裝設生命守護系統。此外,展望會還計畫發放老人營養品和提供醫療交通補助。

租屋倒塌了,幾位老人家在埔里國小旁搭帳棚棲身,一住就是半年多。吃喝盥洗、環境衛生,都是問題,老人家更因長期受風寒,咳嗽不止。(薛繼光)
帶我回家好不好?
進入災區,社會工作者在解決老人立即的安養問題後,必須釐清災區老人所遇困難的各個層面。
「九二一之後,社區被打散了,」在埔里從事社區營造工作的老五老基金會執行秘書林依瑩指出,以埔里而言,地震之後社區中的老人有的過世了,有的被送進了養護機構,有的被子女接往別處,有的住進組合屋,有的還獨居在社區,全被分散了。
「妳帶我回家好不好?」台大公衛研究所副教授吳淑瓊說,她曾在拜訪一家品質很好的養護中心時,一位老人家不斷重複問她這句話。「老人對家的眷戀,應該要被尊重,」吳淑瓊指出,社區在地老化的體系應該及早建立,災區亦同。
依戀家園是老人共同的心理,也是這次九二一災後老人照護所碰到的一個重大問題。老五老基金會社工員巫樺全指出,許多老人還是堅持要留在社區裡,一來比較有隱私,二來怕孩子被人說話,三是依戀舊有的鄰里關係。對這些老人而言,在地安養是唯一可行的方式。
六十八歲的林生旺,中風又罹患糖尿病,長期一個人租屋獨居在埔里蜈蚣社區,大地震把磚瓦屋的屋頂震壞了,逢雨必漏,房東只簡單地用帆布蓋住殘破的屋頂。
獨坐在門口的林生旺神情顯得有些落寞,中風之後他無法工作,只能靠殘障津貼和老人年金過日子,「有多少花多少,」他說。行動不方便的他三餐還靠自己打點,煮一次吃兩天。
近日台灣世界展望會和老五老基金會為他裝上了守護系統,萬一身體情況有異,老先生只要撳下手上的按鈕,通報中心立刻會處理。平日通報中心也定時打電話向老先生問好,以確定他平安,林生旺說:「服務真好,三天就打來一次,比親戚還好!」
中風的吳老太太一個人獨居,屋況不錯但髒亂無序,地震後,災區物資短缺,老太太眼睜睜地看著家裡的床被陌生人搬走、鋁門窗也被拆走。平日除了外孫女會來探望她,為她打掃環境外,老五老基金會社工會來看她,並為她安裝守護系統。問老太太為什麼不去組合屋或機構安住,她回答:「不行,神明不准我去,我要留在這裡拜拜!」

潘煙家的廚房、浴室倒塌了,慈善團體為他們用帳棚搭建的臨時克難浴室,僅能蔽體,難擋刺骨寒風。(薛繼光)
家是老的好
能留住原地重建自己的家園,是老人最大的心願,即便是鐵皮屋、即便只有幾坪大,老人家也是滿心期待。
住在埔里大湳社區的黃花妹已經八十幾歲了,四十年前的「八七水災」時房屋被沖垮後,扶輪社將他們九戶人家安置到此地,沒想到又遭遇九二一大地震,房子又被震垮了,目前她和鄰居在屋旁租用別人的田地搭帳棚,等候自己的房子重建。近日大雨連連,搭在田地上的帳棚總是進水,他們無不期待自己的房子趕快重建好。
「老人家住鐵皮屋就好了,可以遮風避雨、地震來了不會倒就行了!」黃花妹的要求不多。
災後成立的民間救助組織──「九二一震區受損家園復建服務團」目前首要的工作就是協助獨居老人、低收入戶、殘障居民修蓋房子。團長王清峰指出:「政府補助二十萬元不夠蓋房子,組合屋也只是暫時的,期限到了以後怎麼辦?」王清峰說,災民的問題必須徹底解決。經過重建團評估認為符合協助的對象,每坪只要自備一萬元的重建費用(政府的補助金可以支付),其餘不足的部分由重建團負責籌募,「給他們一個安定的家,是一切重建的開始,」王清峰說。

信義鄉有七十八戶、四百三十多位居民,村中教會長老全新春(右一)帶領老五老基金會與台灣世界展望會的社工員探訪亟需救助的村民。(薛繼光)
雨哪會落不停?!
重建固然是最佳選擇,但許多人礙於條件,例如:沒有土地,無法重建,只能暫時搬進組合屋或貨櫃屋,但多數老人都抗拒離開原地,搬進組合屋。
「環境改變對老人家而言很沒有安全感,」吳玉琴指出,老人有自主的權利,任何人不能剝奪他的決定權,然而,如何在尊重之餘,讓服務能夠介入才是重要的。
「下雨之後,災區老人的需求不同以往,」林依瑩說,過去再冷他們都還要住帳棚,但下雨地上濕就受不了了,老人家紛紛打電話來問:「妳上次說的那個組合屋還有沒有?」
林依瑩不禁失笑,下雨雖然讓災區雪上加霜,但也因為下雨,許多老人家受不了了,終於願意去住組合屋。這也給她一個很好的理由,勸誘老人家搬離故居。

位於藍城里組合屋的菩提長青村,免費提供失依老人吃、住,唯獨要求親人必須定期來探望在此安住的老人家。(薛繼光)
菩提長青村
組合屋終究有限,不是每一個老人家都有資格申請,同時,住組合屋需有自理生活的基本能力。除此之外,菩提長青村對願意搬離故居的老人而言,是個不錯的選擇。凡是地震後房屋半倒、全倒的老人,或家中子女忙於重建無力照顧的老人,或是獨居、無依的老人,都是菩提長青村收容的對象。
一開始來一個老人買一張床,慢慢地越來越多人知道,各單位訪視時發現有需要照顧的老人也都主動轉介到長青村來,半年來長青村陸續照顧過兩百八十幾位老人,有些在家園重建後返家,有些被子女接回,如今還有七十幾位老人家在長青村安住。
今年二月,長青村搬離震災初期建商提供的樓房餘屋,搬進埔里籃城里由華僑銀行及YWCA捐建的組合屋。
菩提長青村的老人家各有各的遭遇,各有各的個性。
一位八十五歲的客家阿婆,先生、孩子都在震災中過世了,但她依然開朗,從不怨天尤人。
一對阿公、阿嬤。阿嬤中風行動不便,阿公的頭腦有些不清楚,平時兩老互相照顧,阿嬤指揮阿公作事情,兩人合作得還不錯。
也有許多無法適應的老人家。一位九十六歲的阿嬤來到長青村後,每天晚上睡覺會躲在棉被裡哭!「我的房子倒了,我無家可歸了!」
一位外省籍的老先生剛來時都不講話,慢慢地才瞭解,老先生開文具店,地震發生時跑了出來,後來想回去拿些東西,卻碰巧遇到餘震,他跌坐地上嚇得不停發抖,最後什麼也沒有拿出來,「我的美金、金子都壓在裡面了!」他說。

體通法師與長青村村長陳芳姿看到了災區老人的需要,投身照顧老人。雖然沒有穩定的財源支持,但他們相信心存善念結善緣,一定有人會支持他們持續作下去的。(薛繼光)
被遺忘的一群
蔡美秀在去年十月中到菩提長青村擔任照護工作,「許多老人家剛來時都睡不著覺,餘震時個個驚慌害怕,看起來很可憐!」
缺乏關懷也是一大問題。巫樺全指出:「災區老人像是被遺忘的一群,他們沒有生存的慾望,只是等死而已。」
台中榮總精神科主治醫師林本堂每週到長青村義診一次,除了為老人們量血壓、檢查身體,也與他們會談,紓解老人心理上的壓力。「一開始老人家們會有孤單、心情低落、想回家、失眠等心理反應,經過一陣子彼此互相提攜,情況已經好轉很多,」林本堂說。
「個案看多了,心裡會充滿不安,」擔任老五老基金會社工員才三個多月的巫樺全感嘆:「老人家能照顧自己就不錯了,但是我看到很多老人還要照顧小的、照顧智障的下一代。」
例如大湳社區的潘煙老夫婦,與離婚的女兒及孫子同住,兩老八十幾歲了,既要照顧自己,還要照顧失婚無依的下一代,地震震毀了部分的房子,他們搭起臨時棚架充當廚房、浴室,日子依然一天過一天。
南投縣信義鄉一位原住民老婦人,兒子過世、媳婦中風臥床,老人家既要照顧媳婦還要照顧孫子,生活的重擔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即便是一日三餐的煮食對老人而言也是一大問題。巫樺全指出,營養對老人而言相當重要,但老人家因為煮食困難,往往吃得不營養、不新鮮,有的煮一次吃好幾天,有的飯菜丟進一鍋子裡煮,有的天天吃泡麵。因而老五老基金會評估在大湳社區設立一個共同廚房的可能性,讓老人家不用為吃飯辛勞。
老人福利推動聯盟在南投縣竹山鎮設立「社區家庭支援中心」,積極培訓從事家訪、電話問安、居家照顧與送餐服務員,吳玉琴指出:「過去社區鄰里關係是無私的給付,現在我們希望能給付他們居家照顧和送餐服務的費用,讓服務能更制度化。」
在菩提長青村沒有煮食問題,長青村老人家吃住都免費,三餐由基金會提供豐盛的素食,營養又衛生。只是,組合屋到期後,長青村將何以為繼?老人家又要何去何從?
體通法師指出,菩提長青村是因應九二一一年期的安住計畫,但老人的照顧工作是無法結束的,他在期滿之後會找替代方案,未來可能朝托老或老人休閒農場等方向規劃。而目前長青村的經費全靠體通法師作法事及善心人士捐款維持。

老五老基金會與世界展望會正在為獨居老人安裝「生命守護系統」(圖左)(薛繼光)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另一方面,由於問題集中而迫切,災區老人問題也正是國內老人議題的縮影。
在今年一月內政部主辦的「全國銀髮族高峰會議」中,來自災區的代表紛紛指出,災區的活動中心多已倒塌,老人嚴重缺乏休閒、活動場所,只能呆坐家中,缺乏社會參與的機會。老人福利推動聯盟秘書長吳玉琴指出,鼓勵社會參與是預防老人「孤獨死」最好的方法,災區代表的意見相當值得重視。
由於災後行政體系紊亂,老人的資源相當不穩定,老人年金已經中斷好幾個月。多數老人對於救助的管道或申請程序一無所知。例如急難救助津貼等等,往往過了申請期限都不知道。吳玉琴指出,除了年金中斷外,很多相關的服務也因經費短缺而受到排擠。例如老人居家照顧的時數由二十五小時縮短到十六小時,送餐服務的人次也減少,對災區而言,無疑是雪上加霜。
或許台灣老人的韌性較強,或許台灣老人比較認命,吳玉琴說,目前災區老人的情況並未特別地凸顯。但時隔半年,有些問題或許尚未浮現,目前下評斷仍嫌太早。
例如兩年後,組合屋拆除時,住在組合屋裡的老人要何去何從?四年後,各個社福單位、慈善單位撤除後,地方有無能力承擔、延續照顧的工作?這些都是政府要嚴肅面對的議題。
五月初,已是春滿人間、萬物欣欣向榮的季節,而災區老人仍在茫然中一日度過一日,我們不禁要問:他們何時能度過生命中最冷冽的寒冬?春天的腳步什麼時候才會到來?

老人家只要撳下手腕上的按鈕,即可連線與服務人員通話,獨居蜈蚣社區的林老先生直說:「服務真好,比親戚還好。」。(薛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