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台北國際書展座談會上,擠滿了一睹作家朱天心風采的讀者,害怕聽讀者意見的朱天心,難得露面。成名早、產量少,不管出版市場的變化,朱天心只按自己的節奏生活與寫作。人如其文,朱天心的優雅、犀利、坦誠和……焦慮,一一寫在作品中。
「嗯,真的不方便到家裡來採訪,」朱天心禮貌的拒絕。
很少有記者進入朱天心辛亥路的家。已故的父親朱西甯、母親劉慕沙、姊姊朱天文、丈夫唐諾、女兒謝海盟,以及朱天心本人,這個家簡直是一個貴金屬一般稀有的「作家窩」。
不給拍攝的原因說起來很超現實,「為了某種自尊心,」朱天心自嘲。他們年久失修的家,院子的九重葛從破紗窗堂而皇之延展進屋,屋裡沒有書房、書桌,主角是二十隻貓加三隻狗,因為天冷而窩擠在已不成型的沙發上,人族必須呼吸著夾帶著貓狗氣味的空氣,加上潮濕,終於誘發出她潛伏多年的氣喘。

1976年朱家與父親的好友胡蘭成一塊出遊,大夥在巨石累累的河床邊留下這張珍貴照片。
維吉妮亞吳爾芙說,女人要有「自己的房間」,朱天心卻是整個家都淪陷了,遭驅趕出來,情非得已搬到咖啡館寫作,十多年來從一間咖啡館遷徙至另一間咖啡館,她的咖啡館遷徙史,就是寫作史。
幾乎是日復一日的,上午九點鐘,朱天心和唐諾一起走進永康街的一家咖啡館「上班」,但也有時候不一起,一前一後來。背大書包的唐諾坐在由陽台改建,算是戶外座的吸煙區,抽煙喝咖啡寫作專心到如入無人之境,「他太珍惜這段時間了」。
朱天心便自去選一個安靜的角落,點一客定價最低的早餐,然後閱讀,或寫作,通常持續到午後二時,兩人再相約去吃一頓遲來的午餐。
演講、評審、受訪,或偶爾要去領個文學獎,她儘量把寫作衍伸出來的「雜務」降到最低,意識清醒的守在觀察者與局外人的位置,與所謂的「社會」、「主流」保持距離,這是一旦捲入就滅頂的陷阱,很舒適的陷阱,所以要不受誘引,「必須在日常生活中用盡力氣鍛鍊勇氣,滋養勇氣。」

手牽手逛校園,1980年,當時台大歷史系四年級的朱天心和唐諾合影。
對出身於寫作世家的朱天心,不能奪去的上好福分,便是寫作,但她的「寫作」還包含了「不寫作」。
1977年出版短篇小說集《方舟上的日子》、長篇散文《擊壤歌》到2010年中篇小說《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三十多年來,朱天心作品不過十四、五部,期間甚且出現4~5年的出版空白期。從市場角度看,若說一個作家「不寫就被遺忘」,作家天職就是「不斷的寫」,朱天心卻堅定信守,作家擁有的是「寫作的自由」和「不寫的自由」,「當一個作家不寫,可能意味著他正面臨一個生命的困境,或正在攻打一個更大的難關。」
這時,作家必須有一個空間和時間,如同姊姊朱天文,等待作品自己慢慢「長」出來而不是「拚」出來。這當然必須某些條件,好比志同道合的家人,不要求她打掃做飯或上班的丈夫,出版社的諒解與寬待,以及努力維持一種「對現實抵死不從」的潔癖,包括不去閱讀評論,不使用電腦,不讀暢銷書。
朱天心太害怕聽到讀者的聲音。當讀者和市場介入作家,作家「一種是被改變,一種是拚命的寫,」兩種她都避之惟恐不及。
「嗯,就像一尾逆向而游的魚,或者指出國王沒有穿新衣的孩子,」這種很個人化的,必須用盡力氣的,一不努力就耗散的朱天心式生存遊戲,朱天心並不覺得對其他作家有意義,她甚至無法影響身邊的作家朋友,他們會說「噢,但是我們要養家活口。」現實壓力不假,但朱天心也看到,某些位置已經穩定的作家,曾經與她一起逆向而游的魚,也跟著海潮的方向流動了,也說國王的衣服如何華麗了。
她有一串拿來警惕自己的名字。游著游著,仰靠的不是天分而是不停止的修練、勇氣,朱天心發現她的海洋越來越孤獨。

高中生活讓朱天心的寫作心靈猶如找到活水源頭,當時就認識了(左)唐諾,朱天心也成了唐諾的太太。
小說家如果可以分門別類的話,楊照是一端,寫小說是他最快樂的事,最終的夢,他沒發表躺在抽屜裡的小說有幾十部,但現實社會中,他以評論家、廣播主持人、媒體主管、基金會執行長身分活躍著忙碌著,一種使命感催迫他做許多「寫小說」以外的事;朱天心剛好站另一端,除了作家,沒有任何頭銜。
幾十年來,她背對主流的生活、閱讀、寫作,但這三者並沒有必然的關連,她不為寫作而閱讀。她也參與過某些社會運動、政治運動,但經過一番的社會洗禮後,「我更覺得必須如此」。
如果不能在日常生活中豢養「不與時人同調」的力道與勇氣,朱天心實在無法理解,當她用筆如刀解剖人性時,如何一刀刺入最纖細的神經?如何潛入現實的最底層,像探險家抵達極地或蠻荒?
朱天心到成功中學小說社演講,講三毛,沒有反應。講張愛玲、白先勇,有幾個人的臉微微抽動一下。她甚至不敢問學生所認為的小說是什麼,或者你們讀了哪些小說,「我害怕聽到的答案是九把刀」。
擔任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評審,她問得獎學生讀什麼書,有一個最喜歡漫畫《海賊王》;一個說他不閱讀,只愛方文山的詞,理由是「不想跟著人家屁股後面跑」。朱天心好挫折啊,「我們所以閱讀,就是想搞清楚擋在前面的屁股是什麼。」
她告訴學生,「不這樣,你可能被更大的,無所不在的庸俗流行文化、商品文化擋住了,還自我感覺良好。」

從青春小品到台灣眷村、政治發展的大歷史,朱天心著作不多,但影響力十足。
朱天心如何定義文學?她的答案是負面表列式的「文學不是什麼?」
文學不是大量生產的。文學不是人云亦云的。文學不是迎合社會主流價值的。文學不是自我重複的。文學,不應該是讀來輕鬆有趣,入口即化的。文學,時時刻刻在挑戰人習以為常的想法,翻動、打亂井井有條的秩序。
或許文學定義已經改變,可一開始朱天心就是這樣認定文學,一開始到現在,到未來。
1977年,19歲的朱天心出版《方舟上的日子》和《擊壤歌》,八十年代以來台灣社會的巨變一直都沒能覆蓋掉朱天心七十年代寫《擊壤歌》時奠下的青春少女形象,她後來的作品早與《擊壤歌》楚河漢界,或者社會新聞小說,或者政治運動小說,或者懷念眷村小說,都十足的議論體風格,乃文學評論家津津樂道的小說版「都市人類學」。她可以把台北城的遊盪寫成一則記憶的追尋之旅,連寫貓族的《獵人們》都沉重如綁了鉛塊,一直到2010年獲台北國際書展大獎的《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忽然一轉身,「愛情」二字回來了,愛情啊,卻是中年女人婚姻生活的荒涼風景,以及無論如何也不肯老去的偏執。
「到現在我還在被《擊壤歌》養呢!一個五十多歲的人被她十幾歲寫的書養,那種感覺真是奇怪,」朱天心說,臉微紅。
那一年她才上大學,吳祥輝《拒絕聯考的小子》風風火火,有出版社企畫怪怪美少女寫一本名叫《接受聯考的小妞》之類的對照本,指名朱天心,雙方談了幾回合,朱天心明白出版社動機,但「那麼珍貴的記憶怎麼可以當作商業販賣?」
她拒絕附從,心裡頭還是想寫,寫一段與外頭想像不一樣的北一女時光,因為「我所看到的,不是你們所想的那樣,我們不是一群會讀書的考試機器,沒有感情,沒有夢想。」
這就是後來長河出版的《擊壤歌》,而「爺爺」胡蘭成寫的序,一路拿李白來說明朱天心,從此朱天心撕不掉「早慧」標籤,一出手便與大師同高。《擊壤歌》在高中大學校園流傳了一代又一代,是至今朱天心作品中最暢銷也最長銷的一本,文藝少男少女入門讀冊。
朱天心以永恆的、早慧的青春少女形象紮在讀者心底,以致《學飛的盟盟》成了後來最不賣的一本書,讀者就是不肯接受她做了媽媽。

北一女時代,朱天心將自己的青春歲月寫成《方舟上的日子》及《擊壤歌》,立刻造成轟動,也奠定朱天心「早慧作家」的名號。
朱天心的作品後來陸續出簡體字版,為此她不得不重翻《擊壤歌》,感覺有一把火從紙頁燒出來,呵呵,是一打開就會燒傷的青春烈燄。
她汗涔涔地驚嚇於當時的熱情、天真、幼稚,恍如隔世,但那種不在意市場的潔癖,那種不與時人同調的背對姿態,朱天心一路走來嚴厲的自我審視,確信自己始終如一,「從當初到現在,那支撐我寫作的原動力都一樣。」簡明扼要的講,那原動力就叫做「我看見,我記得,事情不是這樣的……」
北一女不是,外省第二代不是,同性戀不是,政治犯不是,工人不是,女人不是,小孩不是,世人基於各式各樣的理由錯看了這個世界,她遂得非常努力、非常用功的,寫出她所看到、所記得的,那種種足以使人說服的「是」。
當時的氛圍,鄉土文學壓倒一切,鄉土文學論戰烽火千萬里,寫工人農人才符合政治正確,一天也沒有住過鄉下的作家,也拼拼湊湊去寫陌生的鄉土,寫愛情自然是可恥的,連張愛玲都被打成鴛鴦蝴蝶派,朱天心想,那我再怎麼寫亦是二流三流。
那樣一場鄉土文學論戰,朱天心學習到了,作家或面對市場的壓力,或面對政治正確,「不管天皇老子,再了不起的價值,都不可以踩在文學頭上過去,文學不是商業,也不是為政治服務。」而她受到最大的衝擊是,同樣生長在一個地方,站在同一塊土地,原來不是人人對國家,對歷史的體認是一樣的,她所熟悉卻沒加入的那個黨,她在《擊壤歌》中崇仰的那個總統府,「在另一群人眼中竟是要打倒的惡魔黨」。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發生了什麼她不知道的事嗎?
朱天心完全不能寫了,只能一直讀「黨外」的書,去補修台灣學分,想要了解,同時同地,她所不知道的那一群人,不認為「外省人」是台灣人的台灣人。
一段時間後再提筆,是後來改名為《時移事往》的《台大學生關琳的日記》,朱天心後來模糊了小說和散文界限的「議論文體小說」的序曲。
然後聯合報舉辦的中篇小說獎,第一年蕭麗紅《千江有水千江月》奪魁,第二年朱天心以眷村為題材的《未了》是5本得獎作品之一,12萬元獎金就拿回家翻修房子。
那是她第一個寫眷村的小說。搬離眷村時,朱天心沒有認定那是和眷村真正的告別,「因為朋友都還在那邊,隨時可以回去看看。」但後來眷村要拆了,她再回去看時,人已經搬空,是啊,家鄉消失了,「沒有了家鄉,你指不出來了,你將來怎麼對下一代說,我是從那裡出來的。」《未了》在這樣悠悠長長的怨嘆下寫成,十年後她再寫《想我眷村的兄弟們》,卻已是一番前世今生了。
用現在的眼光看,朱天心說,寫《未了》未嘗不是一個幸福時刻,那時候的她,只是單純的戀慕眷村,懷念眷村,並沒有從別人的眼光來看眷村,「那是很幸福的,只需要處理一種感情,很甜蜜很憂傷。」
十年後寫《想我眷村的兄弟們》,朱天心看世界的方法不一樣了,成長是嚴酷的,是要脫皮換骨的,她已經明白,從別人的眼裡看眷村,眷村並不是這樣的。

1985年朱天心出嫁前,朱媽媽抱著狗兒子、貓女兒與天文、天衣來個歡樂大相送。
她不能理解並且憤忿不平,從《我記得…..》到《想我眷村的兄弟們》,「起碼我一天也沒有出國念過書,但我的存在忽然變成外省人第二代,是統治者的幫兇,沒有正當性,所以我雖然在場,卻沒有發言權,像薩伊德說的,是在場的缺席者……」
這種情緒一直蔓延到寫《古都》,時值第一次總統大選前後,朱天心揣想,過去人民不能當家作主,所以疑神疑鬼,要檢驗每一個人的忠誠,如今既然當家作主,所有人都是自己人了,這是我們的地方了,還有什麼好檢驗的?應該有自信可以來好好盤整一番了,所以她早一步提出「爭取不認同的自由」。那些因為貧賤不能移的,那些移工,那些沒有喊愛台灣的,只要不以暴力,都可以存在這裡,因為有「不認同的自由」。
如果說《古都》之前朱天心都還在「正面搏鬥」、「正面對抗」,努力呼喊「不是這樣的」、「你們都看錯了」;到了《漫遊者》,「我覺得自己像放牛班學生,都說破嘴了,還是不被接受,不被老師同學喜歡,那麼我走開總可以吧?」於是她負氣的,哭哭啼啼的逃學。
評論家黃錦樹以「悼亡之書」為《漫遊者》定調,但朱天心自己卻是這麼看待《漫遊者》。
衡諸一系列作品,評論家於是封朱天心為「老靈魂」,她為此感到驚異,反問道:「不是每一個作家都應該是老靈魂,記得一切嗎?」

從青春小品到台灣眷村、政治發展的大歷史,朱天心著作不多,但影響力十足。
至於《獵人們》和《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在朱天心寫作脈絡中,比較像臨時插隊的。
感情和時間,朱天心把生命中很大一塊都給了貓,光是捕獸夾要不要放進「槍砲彈藥管理條例」,公聽會就開了好幾回合,時間一拖兩三年;或台北市以里為單位推行TNR街貓捕捉、結紮、放養,也必須一個里一個里去說服里長。
她去演講,多半和文學無關,而是為流浪貓狗請命。後來中國時報企畫了一個作家寫貓專題,那些文章讓朱天心讀之「背脊一陣一陣發涼」,幸福的貓、受寵的貓,那不是她所認知的貓世界,她寫了一篇「當人遇見貓」,文章一發表,悲傷的故事瞬間暴雨一般匯集過來,「那些護衛流浪貓的人,多數沒有時間,沒有管道發聲,我就得替他們做。」這是《獵人們》背後的故事。
《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則是朱天心「下課時間的作品」。2006年她被同學雷倩拖去籌備北一女畢業30年同學會,或自願或被迫,見到許多的「她們」,捕捉到每一個「她們」,即便是已在俗世登峰造極的她們,臉上的那一抹恍惚出神。她觀察且猜測,追索那一抹恍惚出神的可能答案,緩緩流出了一則四年級女人的後愛情故事。
有一天,到很老很老的時候,朱天心說,或者她會以保護瀕臨絕種動物的心情,寫一本關於寫作的書,書中必然會談論寫作技巧。朱天文對文字的駕馭,張大春某一個階段玩的文學實驗,駱以軍變魔術一般的說故事,沒有,沒有,朱天心自認都沒有。
「寫作技巧是我的弱項,」她自我剖析,「而且我是不講究技巧到一種地步。」這是一種選擇,從寫作第一天開始,朱天心就不曾想要加強寫作技巧,而是著力在怎樣在生活裡加強那個「不與時人同調」的力道和品質,「技巧,我行無餘力。」
未來兩年,也可能更久,咖啡館裡的朱天心會埋首在新開墾的《南國歲時記》,她正重新爬梳黨外文集,姚嘉文、林義雄、林正杰、張富忠,補修那一段她不熟悉的台灣歷史。「政治」原來占小說很大一部分,現在她聽從唐諾的建議,把焦點挪往社會、人物,因為「不管藍綠,透過政治人物看歷史,那圖像好荒涼,好尷尬。」
她要寫1949年以來至今的台灣,攻下另一座峰頂,「到我這個年紀,要去挑戰的可能是歷史的、社會的、政治的,一樣的不與時人同調,工程卻艱困許多。」
朱天心會做到,因為她已自我鍛鍊到如此強悍。

北一女時代,朱天心將自己的青春歲月寫成《方舟上的日子》及《擊壤歌》,立刻造成轟動,也奠定朱天心「早慧作家」的名號。

父親朱西甯為知名反共文學作家、母親劉慕沙為翻譯作家,當時天心仍在襁褓,被媽媽媽寵在懷裡。

不用電腦寫作的朱天心,多年來維持一種「對現實抵死不從」的潔癖,只按照自己的步調生活。

坐在書香醇厚的咖啡店裡閱讀、寫作和接受採訪,一雙澄澈靈動瞳眸的朱天心,娓娓道來過往故事。

《古都》是朱天心的記憶尋根之旅;《學飛的盟盟》則紀錄女兒成長的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