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霧森林十八年?
欲捕捉自然的內在精神,達到自然生命形、神兼具,觀察的功夫需要更深,於是花鳥畫中被視為畫風野逸、賦色淡雅,以五代南唐徐熙為首的畫派,更融入自然。北宋畫家易元吉,曾入深山,與猿猴為伍,動則累月,觀察猿猴生態與林石景物。也曾在長沙家中鑿池植花,任水禽自然群聚,再藏身隱處,觀察其動靜遊息,與今天的生態學者從事生態調查的精神不相上下。
由於宋人的寫生能力是墊基在觀察功夫上,因此若能與宋人一樣擁有觀察鳥類生態的經驗,可以藉此看出很多宋畫仿作的問題,也較能夠判斷係屬寫生或臨摩而來。林柏亭解釋賞鳥對從事美術史研究的助益何在:「通常後人臨摩宋畫惟妙惟肖,但並未經過觀察,常會不經意地露出破綻。」
尤其到了明朝,畫家也崇尚寫生,極盡寫實之能事,華美富麗更甚於宋畫,許多當時的作品常被後人添上偽款,誆做宋畫欺世。但若細心觀察,可以發覺仿作終究缺少宋人發自思維、悟自物理後具有的特質。
他再舉鶴為例,鶴翅尾端黑色,因此收起雙翅時,尾巴看來是黑色的,但有些人畫飛行的鶴尾部仍呈黑色;同一個作者應該不會在兩幅畫上出現一對一錯的情形,如此就值得再進一步細究。林柏亭表示,不敢說所有宋人都具備格物精神,但在當時這是畫家畫鳥之前必須下的首要功夫,研究鳥類天性的風氣極盛,因此今天看來,宋畫表現通常比較「合理」。
萬物靜觀皆自得
藝術本身具有由簡入繁,繁極返簡的演變法則,繪畫發展至南宋,寫實主義逐漸發展到盡頭,筆墨轉趨簡化的畫法代之而起。佘城指出,南宋畫家在勾勒花鳥的輪廓上,揚棄過去工整圓勁的細線,改用粗獷奔放的粗線,用色也由濃彩敷設改為淡彩漬染;對於對象則力求突出個性特徵,簡化造型,掌握意象的表現,於是開創出筆墨蒼勁、意象蕭疏,以寫意為重的藝術境界。
老一輩的畫家林玉山在其「談雀與畫雀」文中就說,由當時的畫看來,可知畫家已體會出無須以形色華麗者為美,反尚質樸淡雅者,並重視畫面筆墨之效果。在此繪畫思潮的影響下,麻雀「相貌」雖平凡,地位卻不遜於其他珍禽,成為重要的鳥畫主角。
藝術是自由的,並無規範走向一定要如何。南宋之後,特別是文人畫家捨形從神,認為只要能追求到物的精神,可以放棄形的真實。無論重「形」或重「神」,後人只能說是中國人在藝術、文化上的一種選擇,是美學觀的轉變,無所謂對錯。但這樣的改變,仍然墊基在先有了仔細的觀察,再來轉化,也就是透過形的表現,但最終目的是要完成自我。
中國美術發展到後來,畫者皆相信只要思想豐富,不怕技巧拙樸、色彩簡單。人們認為,人永遠達不到自然老師的境界,只有褪去華麗的表相,回到自然,也就是回到自己心中,靜下來聽自然與自己內在的對話。就像清朝八大山人的禽鳥作品,主題常是輕描淡寫幾筆而成,他的目的其實在藉鳥表現自己的心境,這才是中國文人心目中藝術的最高境界。
不經一番寒徹骨
可惜隨著時代發展,不論寫意或寫生,都被認為不能跟上時代。少了形體,隨人自說自話,魚目混珠;另一方面,花鳥畫家漸失靜觀萬物的用心,如清朝畫評家方薰所說,宋人論花鳥是推崇能得生意者,「今人畫蔬果蟲魚,隨手點簇者謂之寫意,細筆鉤染者謂之寫生,以為意乃隨意為之,生乃像生而肖物者,不知古人立法命名之義焉。寫意寫生即是寫物之生意也。」
除了少數畫家,花鳥畫在傳統中打轉,一般人遂誤解中國花鳥畫就是缺乏觀察、只知精雕細琢、臨摹古人的工筆畫。
此時在西方,經過一翻顛簸過程,自然觀察反而發展成為一專門學問。
歐洲在十五世紀後的文藝復興、啟蒙運動,加上商業活動興起,個人生命由宗教的壓抑中解放出來,人自覺到本身的重要性,歌頌人存在與被人所征服的物質遂成為繪畫題材。尤其是佔據過台灣的荷蘭,最早向外拓展市場、尋找資源,新興的中產階級成為畫市主要購買人,於是首先開展出人物肖像與平民化的題材,生活周遭相關的風景、動植物,如兔子、魚、鳥等動物常以靜物畫呈現。科學與醫學的發展,解剖學大盛,以被分屍的馬、被打傷的鳥為主題的狩獵畫,也曾流行一時。但這種包含人類征服自然意味在內的畫,無法成為主流。
中西接上頭?
十八世紀自然科學如大海澎湃,許多畫者追隨探險家,四處描繪來自各地的動植物。以科學記錄為目的的繪畫,首要求真,加上觀賞自然的工具發達、生態研究興起,保育風氣席捲,賞鳥人口大增,科學圖鑑大量出版,藝術市場需求也日多,遂發展出今天的生態繪畫。
西方在師法自然的過程,呼籲應尊重生態、描繪自然的畫家,還與傳統狩獵畫畫家有過唇槍舌劍的論戰。
如今塵埃落定,動植物的自然生態已成為畫家喜愛的對象,尤其色彩鮮豔亮麗,種類、數量最多的鳥類,更成為生態繪畫的主角。「至此中西方接續上了」,蔣勳認為,雖然中國畫家在當時可能沒有西方生物學中動物吃什麼,那一塊肌肉該凹、該凸等等的瑣碎觀察和記錄,「但科學作法上容有不同,尊重自然本性的精神層次,在藝術上已達極高的境界。」
由藝術長河看來,自然生態這一主題,中國曾經走在前頭;但美學發展的路向不同,無關乎誰快、誰慢,誰會、誰不會。今天西方講求所謂科學與藝術兼具的鳥畫,其繪畫理念、思想可能與中國古人不謀而合,只能說今人終於發現自然美妙、引人入勝之處,從而作為繪畫體材。
寫實不難,寫生難
今天本土文化日受重視,人們關心本地特有的鳥類,加上科學講究品種,強調畫的是藍腹鷳、帝雉,對象必須很準確,繪鳥的意圖,除了藝術的欣賞,還需要讓觀者對鳥種一目了然,畫者的挑戰很大。
「畢竟寫意可以大膽揮灑,只怕沒有真正的內涵,而要工筆到『工而能活』卻不容易」,林柏亭說。明、清之後的工筆花鳥畫之所以落入窠臼,正因為沿襲古人風格太久,已經工而不活。
事實上,只要經過正規繪畫訓練,要克服描繪上的求真並不難,但要成就真正的藝術,如宋畫大家的形、神兼具,畫家要克服的是藝術上的表現風格,不只是技巧的問題。
現代的畫鳥或許源自於西方,但就像曾經辭去工作,在中央山脈扇平從事鳥類生態觀察的何華仁,除了求真的生態畫鳥,也嘗試以版畫表現台灣鳥類,線條轉為簡單、樸拙。這樣的轉變,說是西方的,不如說「更中國」。因為就如古人一路行來,深切地體悟到,只描寫真實、畫得惟妙惟肖,畢竟不是藝術的本質。若要回歸藝術,「真不真」就真的只是其次的問題了。
〔圖片說明〕
P.77
自然萬物一直是中國畫家的繪畫對象,然而他們卻從不只囿於描寫實物,也要追求隱藏的形體之後的精神。圖為明朝孫龍所畫的戴勝,簡單的墨塊卻充分表現了鳥兒神氣十足的神情。下為攝影者郭志勇在野柳拍到的戴勝。
P.78
宋朝李安忠的竹鳩圖,也就是今天的伯勞鳥,圖中竹鳩上喙微彎,遮蓋下喙,白色的過眼線與翅膀、體色層次分明,與身在大自然和畫家何華仁所畫的伯勞鳥對照,栩栩如生,唯畫家特意強調了它的渾圓體形。(右圖郭智勇攝,左圖何華仁提供)
P.80
(上)十九世紀德國畫家伍爾夫所畫的台灣朱鸝,發表在當時英國的鳥學雜誌「朱鷺」上。近代野生鳥類繪畫的風氣,始於西方畫者描繪生物學家由世界各地收集來的動植物。(張良綱翻拍)
P.80
(下)前年郵政博物館發行畫家楊恩生的台灣溪澗野生鳥類郵票,頗受歡迎。要使科學與藝術結合,畫家的挑戰更大。(郵政博物館提供)
P.83
崔白的「雙喜圖」,形、神兼具,是宋朝寫生花鳥畫的代表作。
P.85
美術史學者形容這幅出自宋徽宗畫院的「梅竹聚禽圖」:畫者不僅知道竹是怎樣抽枝生葉的,也了解到鴿子細長羽毛和鶉的尖銳羽是不同的。
P.86
黃筌的「寫生珍禽卷」中,有九官、文鳥、白頰山雀等今天賞鳥者——可叫出大名的鳥種。圖左中間則是今天仍每年過境台灣的候鳥白鶺鴒。下圖為郭志勇所拍的白鶺鴒。
P.88
去年舉行「台灣鳥木刻版畫展」的何華仁曾出走城市,遠至六龜進行鳥類觀察,他認為賞鳥對作畫時,捕捉鳥類的神情與生態有所助益。圖為他的木刻作品「褐鷹鴞」,圓而略帶童騃眼神的貓頭鷹,自然、樸實而不誇張。(何華仁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