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與石頭果有一段前緣。

太古時候，人們坐石臥石，使用石斧、石刀、石臼……，所見所用，俱是石頭，也無怪乎傳說中，會出現一段女媧氏選就三萬六千五百塊「五色石」來補天的神話。若論資格，她當是中國最「資深」的玩石先驅。

無才補天的頑石，紛紛墜入塵世。

頑石雖不能言，然自隱於群山壑底，歷經水鐫土蝕，幾世幾劫下來，無論造型之蒼渾、紋路之幽昧，都像有著吐納不出的千言萬語。

圖2：如此圓潤又帶奇紋的石頭，有緣人才能獲得。（鄭元慶）

自古即有文人雅士知它、愛它

古代文人雅士遊山玩水、領略山川英華之餘，也發現了這些涵蘊豐富的寶藏。於是大者引入庭園成為枯石山水，小者登堂入室，奉作文房清供。玩賞雅石的風氣，於是傳延至今。

歷代愛石者甚眾，較早的佼佼者，當推東晉田園詩人陶淵明，他所鍾愛的雅石，還取了名字叫「醒石」。

唐朝大詩人白居易也曾為愛石賦詩：「蒼然兩片石，厥狀怪且醜，俗用無所堪，時人嫌不取，……得自洞庭口，萬古遺水濱……。」一塊洞庭湖醜石，獨得詩人垂青，真當「驚知己於千古」了。

到了宋代，雅石玩賞不但風行於文人墨客間，並出現了玩石的理論著作：陸季陽的「雲林石譜」、趙希鵠的「洞天清錄」，都詳細記錄玩石典故與品鑑原則。

宋代大書畫家米芾愛石成癖，號稱「石癲」，他對奇石情有獨鍾，不但畫圖為證，還一一註明每個紋路曲折的特色，及天氣變化時生雲生霧、逢雨生津的異狀。除此之外，米大畫家每一聽說那兒有奇石，也必親往觀賞。

此後，愛石者代出奇人，也流傳到日、韓兩國。直到今天，許多人不但愛石玩石，還組成不少奇「石」共賞的雅聚。

圖3：雅石特殊的造型與光澤，是無數年經溪水沖刷的結果。（鄭元慶）

「山水景石」是雅石主流

「玩賞雅石，其實是一件隨心所好的閒趣，有些人卻以為其中深藏玄機；心態太嚴肅，有時反而領略不出其中滋味。」自小隨父執輩玩石、已有數十年經驗的臺北奇古堂主人沈甫翰說。

一般人所玩賞的雅石，大略可依其性質歸為下列幾類：

有些石頭的天然狀貌，彷彿山水，起伏之間，或像山峰、溪谷，或如懸崖、峭壁，氣韻天成，稱作「山水景石」，可說是雅石玩賞的主流，欣賞的層次也較高。

「形象石」則因其造型使觀者聯想到具體的人物或動、植物，像蟾蜍石、兔子石、老子騎牛石……等。「但在像與不像之間，最好不要太逼真，把握『形似不如神似』的原則來欣賞，當更有趣。」沈甫翰說。

在他看來，「抽象石」的境界更高，欣賞的自由度也更大。觀者純憑靈感，象由心生，往往一些造型簡單突兀、看似無形無狀的頑石，卻常教知趣者心醉神迷，幻象馳騁。

「圖案石」則純粹觀其石面紋路，或具象，或抽象，常有意想不到的神來之筆。

至於其他所謂「色彩石」、「奇石」、「化石」，則大多堪稱奇妙；但雅的層次，就不及前述幾種了。

1：這個雅石只有手掌大，卻富山川之勝，上方的小涼亭乃為裝飾之用。（鄭元慶）

雅石玩法，「乾」「濕」不同

雅石的玩法，分乾、濕兩種。前者易懂，所謂「乾」玩，自然是純粹觀賞撫摸。尺寸較小、形狀圓滑者，稱「寸石」或「拳石」，多在掌中把玩。

寸石又以顏色深、富神韻、大小適中、恰可掌握者為佳。畫家陳善喜愛「寸石」，還自取別號「一石」，身邊常帶顆把玩，連在作畫時亦不離手。他覺得把玩「寸石」可觸發靈感、穩定心緒。他還指出，在緊張慌亂的場合，手握石頭會有安定感，頭腦也會變得清楚沉著。

至於形體較大的石頭，無論山水、象形、圖紋……，玩者多會配置木座，依其喜好，陳置於茶几、案牘常見之處，日日觀賞，揣摩其中清冷貞固的氣韻。也有體積碩大的「屏風石」，兼具實用功能。

「濕」玩的過程，就麻煩多了。

「山水盆景」是濕類玩法中，一般玩石者的入門之道，據說由蘇東坡所創，又稱「蘇派」玩法。大致的過程是：先取山形的風化石放在水盤中，定時澆水「養」它，久而久之，就會長出青苔來；再依其造型，搭配小樹、小草、小舟、小屋、小人……，儼然有造景之勝，也是畫者臨摹的好素材。

圖2：為這塊黃臘石搭配底座，也屬玩賞的一環。（鄭元慶）

養石秘訣無他——多鍾愛、常把玩

養青苔甚有心得的石友陳聰明表示，養青苔要有耐心，定時澆水，時日一久，黏附石上的灰塵和空氣中的孢子結合，即會長出青苔來。一般約需花三個月的時間。

但因風化石質地較軟，時間久了易剝落；青苔照顧不佳也會枯死，頗難維護。然而，眼看秀石在自己悉心澆灌之下，生出綿綿密密、綠意盎然的青苔來，其間所感受的生機與回報之感，也是旁人難以享受的。

另一種玩法，則是將質地較硬的一個或數個山形石頭，置於水盤中，可隨意自由組合，然後不斷往石上噴水。由於每一種石頭的毛細作用不同，水汪汪的雅石，濕而轉乾，乾而復濕，其間變化之微妙，可讓人看個老半天而樂此不疲。玩石行家靜坐觀石，往往心如止水，常達物我兩忘的境界。

無論「乾」玩、「濕」玩，都有個不二法門，那就是：真心愛它。

經營藝苑的石友江飛宏表示：「石頭放在家裡，就像家人一樣親近。……長期把玩、撫摸後，石面汙塵滌盡，會變得渾厚、光澤而有靈氣，這就是它對主人的回報。如果將它束諸高閣，打入冷宮，它將越變越醜，也就表示與你緣份已盡。」

圖3：渾然天成的小「寸石」。

瘦、透、縐、秀，是賞石四原則

收藏古董的人，常為年代真偽頭痛不已，必經多方鑑定才能安心。玩賞雅石則不然，因為每塊石頭都是如假包換的「出土古董」——它們早在河床、山間埋藏千萬年了。

然而，年代並不完全能代表其價值。頑石種類千千萬萬，「雅」者為何？

曾正冠拜石的老前輩米芾，他論石有三原則：「曰瘦、曰縐、曰透」，此後，又有人加上「秀」，遂成後世鑑石原則。雕刻家楊英風解釋說，所謂「瘦」，是線條鮮明、簡潔有力；「縐」，是指表面粗糙自然、恣意奔放；「透」，則是結構漏有空間、窪洞，縫隙疏而有致，變化生動；至於「秀」，自然指靈秀之氣。

到了蘇東坡，又出驚人之語，加上「醜」字。他認為「醜而雅、醜而秀」才是美石。

古代大書畫家、大學問家所論鑑石原則，細想竟是中國藝術精神之精奧處——由豐而瘦、自巧入拙。也只有修煉千年的頑石，能達如此「老」境了。

瘦、縐、透、秀」，是鑑石的四大原則，此石可謂集其大成。（鄭元慶）

心有靈犀，就是好石

奇古堂主人沈甫翰則以「造型、硬度、色澤、石質」，較具體地評斷雅石良窳。

絕妙好石的造型是完整自然，能有「橫看成嶺豎成峰、處處可觀、面面俱到」的內涵，無論怎樣擺置，皆有不同情趣的觀賞境界。不過，多數雅石皆僅能由固定角度玩賞，甚難達此化境。

他表示，雅石硬度以適中為宜，象徵溫文儒雅、不慍不火，容易親近。太軟的石頭讓人覺得沒有骨氣、不堪玩味，且極易受損；太硬的話，又顯得剛烈突兀，一付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樣。

雅石色澤則以深者為佳，韻味夠、古樸大方，「這與一般人在正式場合，喜穿深色服飾的道理相同。」沈甫翰說。

石質則講究細緻，觸感佳，摸來順手而不會遲滯或「拖泥帶水」者為上選。

「其實玩石頭多半憑直覺」，沈甫翰表示，美醜雅俗之間，多是自由心證，並不必一定要遵守什麼原則。所謂「情人眼堨X西施」，每個人的審美觀不同，只要看得中意，與它「心有靈犀」，就可算是好石。

圖1：這一塊礦石，外形酷似駱駝。（鄭元慶）

寶石有價，雅石無價

同樣是石頭，光芒耀眼、瑩潔溫潤的寶石、玉石，可經專家測定光度、硬度，以估量價值；雅石的美醜、身價，則全看主人疼愛欣賞的程度而定。雅石之「雅」，大約就在它的「無價」。

目前市面上有不少藝品店兼售雅石，也有石頭博物館出現，價格都很高。但據許多資深石友表示，除非真正投緣喜愛，花太多錢去「買」並不值得；尤其要注意某些商品匠氣重，經過人工斧鑿，刻意象形，韻味盡失，奇巧有餘而並無雅意。

「好石要自己找才有意義。」沈甫翰以為。因為自己找到的才能體會「發現」的驚喜，且感情較深，日後多願常親近，使其氣質愈來愈好，也更能領略「玩石頭」的個中三味。

圖2：這兩塊奇石宛若一對蟾蜍。（鄭元慶）

好石要自己找

一般而言，海邊石頭色淺、變化少、鹽份高，比較不受歡迎；山石則需相當的裝備與體能才能挖掘得到；而溪石長年經過溪水沖刷，紋路、角度極美，常是石友結伴尋訪的對象。

有人曾說：「石頭是天地的骸骨，流水是天地的血脈。」在溪中找石頭，等於是吸取天地之精華，何樂而不為？

石頭因產地不同，風格各異。以本省而言，雅石大多分佈在北部和東部：三峽附近的溪流，多黑色山水景石及木化石；新店溪碧潭上游，有各式圖案石；基隆河上游瑞芳附近，產黃臘石；有名的花蓮石，則多為圖案石、色彩石；……不勝枚舉，分布極廣。

家中世代玩石的沈甫翰，從小就跟著父親到處找石頭，也從父親處學得不少經驗。他透露，到溪中找石應由下游往上溯，水愈來愈清，較不致因溪水渾濁而影響視線。溪邊的石堆、河流轉彎處或水壩下方，由於沖刷較劇，是尋石重點。

3：陶製老翁端坐崖壁間，宛若得道高僧。（鄭元慶）

慧眼識石，亦靠緣份

找石的工具很簡單：要帶著像大魚鉤一樣的釘拔（長約二臺尺）、刷子、手套、破布或舊報紙，並需穿長統雨鞋。

「有些石頭在水底僅露出一角，就得用釘拔挖出。」年屆七五高齡、在石友中有「班長」之稱的黃春生表示：「有時露頭處不起眼，但埋在沙土裏的卻往往是寶藏。」這也是找雅石時最吸引人的樂趣。

看中意的石頭，先用刷子就著溪水洗掉汙泥，檢視是否有瑕疵；再對著光線，看該石頭的明、暗面是否有可觀之處；為了怕碰撞磨擦會令千挑萬選的愛石受損，需用報紙或破布包起來放在背包裡。

找石要能慧眼識石。一石居士陳善回憶道，有回和朋友到竹東附近溪中找石，他雖走在最後，卻一眼就看到一顆好石；洗淨後經同行者鑑定，的確是上選。他笑道：「這是一種緣份。」但多數時候，總得又挖又尋的，好不容易才能找到中意的。

圖4：三兩同好經常相聚，品茗交換玩石心得。（鄭元慶）

採石也有「行規」

玩大屏風石的蘇清義，曾因背塊百來斤的大石下山，而傷了坐骨神經，他的勸告是：「安全第一，切勿逞能。」

外出尋找石頭前，應先準備詳細的資料，並應明瞭氣候狀況，且要有石友結件同行，以便互相幫忙。

經營藝苑的江飛宏表示，玩石者看來都很年輕，因為找石可達運動效果，對久居都市的人而言，確實對健康有益。有時患了感冒，到山中溪間跑跑，也就不藥而癒了。

體壇名將葉丁財表示，他素來所求無多，每次只要能找到一塊中意的，就：「捧著石頭，笑著回家了。」

行有行規，「盜」亦有道。這些從天地間挖掘寶藏的石友，也有他們的「採石道德」。一般說來，石友們千辛萬苦找到雅石，刷洗之後若覺不中意的話，就須小心翼翼地將它放回原處，切忌隨意擱置。

蔡丁財解釋，這樣做是為了讓石頭能繼續接受自然的化育，另一方面也是為後來者著想，使他們不致因這個地方曾被人捷足先登，而覺興味索然。而且找石頭是「見仁見智」，說不定別人經過一番辛苦挖掘後，會很喜歡也說不定。

圖5：紋樣石的外觀好似洶湧的波濤。

同好雅聚，奇「石」共賞

近年來，國人愈來愈看重休閒活動，山水間尋石，既能鬆弛身心，兼可培養賞石雅趣，玩石風氣因而漸盛。

幾條著名產石溪畔的人家，眼見假日有許多人前來找石，遂興「靠水吃水」之念——許多人家兼起採石副業，把找來的石頭擺在門前，待價而沽。一些初出道的玩石者，在遍尋不得之後，不想空手而返，也會選幾個較中意的塞入行囊，倒也「滿載」而歸。

至於經常在尋找石頭時碰面的同好，久而久之便結伴同行。平日也常聚會，帶著自己心愛的雅石，烹茶賞石，彼此交換經驗心得，有時也交換珍藏。

不久前「臺北石友雅集」還在社教館舉辦雅石聯展，吸引不少民眾前往觀賞。

大部分的雅石皆在溪中尋獲。（鄭元慶）

尋找新的觀點與美感

古人說：「石不能言最可人」，中國人領略雅石之趣已不只千年。然而，或由於鍾情山水的傳統根深柢固，一般皆以山水景石為欣賞重點。沈甫翰以為，其實玩石貴在「因心生象」，且每一時代都應有它自己的審美觀，現代人賞石也該有現代的審美眼光，不必總是泥古。

看來石上的千言萬語，還有待代代慧心之人，去讀出新的內涵和美感來。

圖2.3：山形雅石養在水裏，經常澆水，使石面長出青苔，稱為「山水盆景」。（鄭元慶）

圖2.3：山形雅石養在水裏，經常澆水，使石面長出青苔，稱為「山水盆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