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步原來是向前

從高雄市區出發，沿國道10號來到旗山，穿越美濃月光山，順著高屏溪的上游楠梓仙溪一路往山裡去，經過一個半小時的曲折車程，眼前芋頭色的甲仙大橋宣告甲仙到了。

南橫公路自1972年通車以來，甲仙便成為往來高雄台東的必經之地，遊客進入南橫之前，都選擇在此休息、補給，為甲仙帶來三十多年的榮景。

2009年8月8日，莫拉克風災帶來的超大降雨，不但沖斷了甲仙連外道路橋樑，也摧毀了甲仙的經濟命脈─南橫公路，至今仍在搶修中。

芋頭色的甲仙大橋是當地的精神象徵，甲仙人不僅要走出去，還要將觀光客迎進來。

對許多甲仙人而言，災變雖然已經過了5年，那一天的種種情境卻仍歷歷在目。大田社區發展協會總幹事張琪說，「表面上大家好像都沒事了，但只要一提起往事，眼淚又不自覺地掉下來。」

堅強與脆弱常常只是一線之隔，心裡受傷越重，表面裝得越堅強，大人如此，小朋友也是。災後，大田社區發展協會，在課後安親班加入心理諮商時間，讓小朋友的情緒有抒發管道。「諮商時，我坐在教室外面，常看到小朋友突然奪門而出，跑到外面放聲大哭，」張琪才發現，平常若無其事的孩子，心裡面壓抑的情緒原來這麼巨大。當孩子擦乾眼淚走進來，看見張琪充滿擔心的眼神，才又笑笑地說：「沒事，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很想哭。」

風災過後，南橫觀光產業停擺，甲仙失去主要經濟來源，居民紛紛往外地謀求生計，陪伴孩子的時間也跟著減少。除了社區的課後輔導，學校也加開許多課後活動，幫忙照顧小朋友。

離甲仙街區10分鐘車程的寶隆國小，經過社區溝通，陸續開展夜光天使、數位學伴、補救教學等計畫，從星期一到星期四，每天晚上都有活動，目的都是為了讓小孩子能夠有人陪伴。

值得一提的是數位學伴計畫。寶隆國小與義守大學合作，讓大學生透過網路視訊指導小朋友功課，或是彼此聊天，每次一個半小時，是山區學童大開眼界的機會。

「要讓小朋友知道大學生活，讓他們看見生命可以有更多可能。」寶隆國小校長蘇耕役說，風災過後，較富裕的家庭幾乎都搬走了，留下來的學生家裡多半是務農或打零工，對孩子來說，人生的路好像沒有什麼選擇。

山區地處偏遠，最近的高中在一個小時的車程外，時間與交通費都讓家長為難，因此很多孩子國中畢業就去工作了。「如果不設法打破這個情況，會形成惡性循環，甲仙永遠翻不了身。」蘇耕役說，除了鼓勵學生朝建教合作的技職學校發展，以節省學費外，學校也要與家長建立共識，再窮，也要給予孩子做夢的機會。

甲仙國小拔河隊喚醒居民的戰鬥意識，把後退的力量轉化為前進的動能。

風災帶走了一切，卻也帶來新的契機。風災後，寶隆國小學生迅速流失，目前全校只剩二十多位學童，今年入學的一年級新生更只有一位。蘇耕役善用空出的校舍，設置數位機會中心，開放給社區居民使用，並開設各種課程，從最基本的瀏覽網頁到社群互動，甚至建立個人部落格，透過網路的力量，打開居民的視野。

除了網路，閱讀也是接觸世界的重要管道。2011年，統一超商與甲仙、寶隆、小林國小及甲仙國中合作，推出「閱讀集點換早餐」活動，只要讀完5本書，寫出心得給老師認證，就能到超商換一份早餐。一年內，甲仙地區四百多位學生共借閱圖書館6,000本書，借閱率足足提高5倍。

閱讀開拓了眼界，而真正翻轉甲仙命運的，卻是拔河。甲仙國小校長林華曲回憶風災過後，「整個街道都失去活力，小朋友也變得悶悶的，對什麼事情都沒興趣。」他說，當時為了讓小朋友接受外界刺激，見見世面，只要有比賽他們就報名，籃球、田徑、羽球、桌球，期待小朋友會不會對哪一項特別有興趣，直到有一次他報名拔河比賽，情況為之改觀。

當時由於校舍受損嚴重，甲仙國小暫時搬移到附近的攤販集中場上課，空間有限，為了練習拔河，學生便將繩索綁在一顆樹頭上，開始「拔樹」，愈拔愈有樂趣。碰巧，正在為統一超商拍攝「閱讀換早餐」計畫紀錄片的導演楊力州經過，看見這特別的一幕而起心動念，開始拍攝拔河隊的故事。

這就是2013年入圍金馬獎最佳紀錄片獎作品《拔一條河》的由來。

「那時候我根本不知道他到底在拍什麼，」林華曲笑說，楊力州在甲仙待了一年，不管學生去哪比賽他一定到場，又到處找人訪問，可是大家就當作是在聊天，「反正學生看到有人在拍也比較開心，就不太管他。」直到有天，楊力州拿著第一版30分鐘的微電影給林華曲觀看，他才恍然大悟，原來楊力州把閱讀計畫的宣傳影片，轉變成以拔河為主軸的甲仙紀錄片了。

受到《拔一條河》啟發，「好好」咖啡民宿進駐甲仙，強力推廣當地農產品。

2011年，甲仙國小拔河隊在大高雄地區奪冠，取得參加全國比賽的代表權，最後獲得亞軍。甲仙愛鄉協會理事長陳敬忠、大田社區發展協會總幹事張琪立刻發動社區內男女老幼，一起到甲仙大橋迎接這批小英雄回鄉。霎時煙火鞭炮四射，大夥激動歡呼聲中，居民心中有股熱情開始點燃。

拔河是一種後退的運動，而這群不斷後退的小孩，激勵了無法前進的大人，從連年的水災、風災中重新站起來。「如果後退也要花力氣，為什麼不用來前進？」《拔一條河》片中的台詞，正是居民的共同心聲。

《拔一條河》不只是比賽場上的拔河，也是與生命的拔河奮鬥，甲仙形象商圈理事長曾俊源說，看見這群孩子的團結，激勵了原本哀怨、分化的大人們，店家間開始停止削價競爭，甚至連原料、人工不足時，還會互相支援，「因為我們的競爭對手不在這條街上，而是全台灣的觀光景點。」曾俊源說，以前這裡是遊客必經之地，現在必須要靠自己的特色來吸引遊客。如何經營特色，則必須仰賴社區的力量。

甲仙素來以「芋頭之鄉」聞名，愛鄉協會理事長陳敬忠卻指出，「甲仙真的很『假仙』，我們的芋頭產量其實供不應求，有時候還要跟外縣市進貨。」反而是產最多的芭樂、梅子，因為品質優秀，包括高雄燕巢、南投信義都會來採購，外地人卻很少知道。「風災後，才是思索我們自己特色的開始。」陳敬忠說。

無論是芋頭、芭樂或梅子，甲仙最重要的產業根基無庸置疑地是農業，因此大田社區在彙整社區意見後，便著手申請農村再生計畫，推動大學生洄游駐村、觀光工廠和無毒農產品等，在社區動員整合下，農民的眼神再次發光。

「我們的芭樂自然無毒，常常有山豬跑進果園偷吃，」張琪說，社區現在推動行銷平台，網友可以直接購買社區農產品，而且各家生產的作物，都以農夫的姓名當品牌，讓農民更愛惜聲譽，品質管控超嚴格。

今年甲仙多了一些新形象，知名旅遊企業薰衣草森林創辦人林庭妃，在看了《拔一條河》之後，決定在甲仙拓點，開設咖啡民宿「好好」，盼望透過品牌力量，帶動甲仙觀光復甦。在這裡招募的員工都是在地人，而且要熟悉當地農產品，「因為我們不是只賣咖啡，還要幫忙行銷整個甲仙。」店長小雅說，自己曾經擔任莫拉克風災重建社工，對這塊土地充滿感情，店裡的餐食幾乎都是採用在地農產品，不管是洛神花、芭樂或芋頭，小雅都可以說出一段故事，讓遊客聽個過癮。

返鄉青年與知名品牌為甲仙帶來更多新鮮活力，而甲仙最有活力的人，其實是佔人口四分之一的「新住民」們。風災後，許多有能力的人陸續搬離甲仙，這些從遙遠異鄉嫁過來的新住民，則被迫面對這殘破的新故鄉。「柬埔寨、越南、印尼都有，很多人的老家可能比甲仙還繁榮，」本身是鄒族原住民的張琪說，自己很能體會面對不同族群的感覺，因此新住民特別願意聽她的話，面對各種有意無意的歧視或誤會，也常來向她訴苦。

「一起經歷過困難，凝聚力就更強，」張琪說，風災時彼此扶持，「除了牽手跟擁抱，我們什麼都沒有了，」同處在困境之中，還分什麼種族、語言，彼此就是生命共同體，互相聯繫在一起。因此在災後，新住民在社區內變得活躍，種種歧視、誤會也減少，加上社區常舉辦國際日，彼此交流，「尤其是美食交流，很快就打成一片。」為了讓新住民有更多發展空間，甲仙愛鄉協會理事長陳敬忠更把老家改造成餐廳「漾廚房」，專門提供各種新住民美食，如今已成為飄香甲仙的新氣味。

風災雖然毀了家園、帶走無數生命，卻也帶給甲仙新的力量，那是團結的力量。

影片《拔一條河》中說，「小孩子都站起來了，社區還不會站起來嗎？」甲仙不但重新站起來，更要向世人展現他們嶄新的生命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