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一天重聚
陳中禧是一九八七年移居加拿大的。父親曾是國民政府的抗日將軍,母親畢業於廣州女子師範學院,大陸失守,全家逃到香港。
父母的背景,讓陳家的孩子多了一般香港人所稀有的家國意識。然而從小,父親就一再告誡幾個孩子,長大後一定要移民,在共產黨來之前跑掉。
就這樣,大姊一九五九年就嫁到外國,之後一個拉一個,像扯地瓜藤般,整個家族移到國外生了根。
小哥陳卓愉移民加拿大後,也幫助她申請過許多次,甚至為了提高她的條件,和她先生合資開了一家餐館。終於在一九八六年,她一家四口申請成功。
要走之前,陳中禧心中卻起了猶豫。從十年前開始申請移民,歷經那麼多波折,信奉基督的她,心中不免懷疑這條路是不是真的該走?況且年邁的公公得了癌症,這麼把他丟下怎麼忍心?但想到八歲的兒子小學二年級就留級,十歲的女兒每天有十種功課,她又別無選擇了。
臨行之前,她為浸會大學的學生們寫下了這首「給孩子們」:
別了
願一天重聚,
在西湖看傲月,
在香江看朝陽,
或在不知名的海岸佇望。
孩子啊!
何時我們才能不要在流浪、
在回歸中、
在肯定與否定間徘徊?
………
矛盾的移民族
到加拿大後,夫妻倆最初就在哥哥的餐館工作,從侍者做起。陳中禧比較幸運,半年就找到教會秘書的工作;先生的狀況就不如她了。他在餐館中兼做廚子和侍者,裡裡外外都要打理,而原本他在香港是中學訓導主任,有不錯的收入和社會地位。
但是說也奇怪,先生似乎對這樣的生活沒有什麼不滿,很快就安定下來,不到一年,他就把香港的公積金領出來,拿到加拿大買房子,從來沒想到要回去。
陳中禧心中卻仍有許多矛盾。「我是中國性很強的人。我希望孩子融入當地過萬聖節,但又希望他們能懂中秋節。」這樣的心情,她寫成了「移民族」一詩:
踩著西風
把頭埋在冷月和楓葉底下。
你們的掛念從早到晚晾在西梅樹上
看信鴿一臉一皺是歲月的愁。
他們不懂我的名不懂我的姓
就叫移民族吧。
子女和子女的子女
在地上翻滾著快樂的臉兒
唱聖詩說英語吃感恩節火雞
想想怎樣做鬼節的武士頭。
中秋的花燈還未滅
但的確不夠亮。
「為什麼不說漢和元的故事?」
女兒問。
是生活的梭重壓它們在枕底。
無論哪一個節日的旗子
都比不上醒獅輝煌?
「採青啦採青啦!」
兒子嚷。
快來吧,讓紅插在你頭上,那堵牆;
讓綠穿在你身上,那片瓦。
珠江河畔縣城的深秋
那兒有我的姓和名。
重新了解香港人
就在第三年的五月廿一日,中國大陸發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從「明報」加西版特別發行的號外上,陳中禧看到北京城上百萬的老百姓,為了阻撓軍隊闖入天安門,鎮壓爭取民主而絕食靜坐的學生,有人甚至躺在地上阻止坦克前進。而學生們,已寫好遺書,決定以死諫國。
悲痛中思索可以用什麼來幫助中國的民主運動,陳中禧決定趕緊出版詩集,義賣籌款。結果詩集還沒出刊,就發生「六四」大屠殺。幾天後,女兒在看電視,突然大叫,「媽媽,快來看,香港有一百五十萬人去遊行。」
「是十五萬吧?你是不是聽錯了」,陳中禧不相信,到電視前一看,卻被深深震憾了。電視畫面上,從北角到中環,擠滿了示威遊行的香港人。
香港人,怎麼可能!陳中禧心中的香港人,一直是那群熙熙攘攘,只會賺錢享受,沒有任何心靈寄託的「無國籍人」。
但此刻在電視上,看到比聖誕夜還擁擠的香港街頭,陳中禧突然發現自己錯了。「我以前痛恨香港人的功利。但現在才知道,原來香港人很可憐,很矛盾,他們和我一樣身不由己。它只是個殖民地,從小就教你不要想國家問題,香港人不商業化能怎麼辦?」
那段時間,孩子常常看到媽媽和舅舅為了「六四」哭泣,對中國很不高興;但孩子哪能了解,家人同情的是中國的人民。
「『六四』給了我們反省,我發現自己也那麼自私,有一個美滿的家庭,就覺得完成人生的責任了。但是沒有國,哪有家?我突然覺得我們在一個大時代裡面。」
人生的轉捩點
心燃燒起來,而且有了具體的目標。「六四」之後,陳中禧的小哥陳卓愉決定從政,要在海外為中國人爭取權益,從而影響中國。經過選舉,他現在已經是全加拿大第一位華人部長。而陳中禧卻決定回香港,「九七」前跟他們一起走最後一段路,就像陪伴已近日暮的公公。
「雖然我已經準備做加拿大公民了,但國父當年革命,不也是華僑支持的嗎?海外華人還是可以找到一個位置,不要小看自己的力量。」
有一天你在地上看到一株小小的蒲公英
那就是他
拒絕接受異域孤單的挽留
終於要把頭
倒栽到故鄉的城隅
………
和先生商量這樣的想法,他的心情卻複雜許多。爸爸是自己的爸爸,回香港他也可以再找教書的工作;但在海外已安定下來,回去不是必須的選擇。於是他讓陳中禧先回去看看再說。
沒想到香港的工作機會正張開雙臂歡迎著他們——「六四」後,香港人對中共信心盡失,人才流失極為嚴重。
陳中禧很快就回到原來的工作單位——在浸會大學教學發展中心擔任執行主任。四個月後,他們移民加拿大已滿三年,她飛回溫哥華和家人重聚,辦理好入籍手續後,決定全家一起回香港。
「我們回來三個月後,公公過世了。站在中國人的立場,我們是沒有遺憾了。」
哪兒是我家?
陳中禧也曾自問,她可能只回來六、七年,不知道這樣對不對?
「你不要這樣想,不要想得太遠」,香港立法局一位議員這樣對她說:香港人都不會去想超過二、三年的事,因為每一個人都不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麼事。「你現在覺得自己有貢獻,香港需要的時候,你們有這個心意想回來就回來。反正你的家人需要你,對社會也有正面的影響。」
聽他這麼說,陳中禧就比較釋然了。
但是香港社會也不是全以這樣的眼光來看待他們這種回流移民的。
有一年到親戚家拜年,聽到他們半開玩笑地說:「你們現在拿到護照,可以回來賺錢,做香港蛙人(手划——抓錢,腳蹬——溜走)啦!」
「人家看你是回來撈一筆回去的。我也不能告訴他『六四』給了我什麼衝擊,什麼使命感,只有告訴自己,要特別努力,用我的表現來告訴別人,我不是白拿他們的錢。」
九○年回來時,房屋租金還沒有那麼貴,等到了九一年,租金漲了三倍。幸好親戚有一層樓借給他們住,付一點錢就可以了。兩個孩子因為移民後中文程度跟不上香港本地學生,只好上國際學校,兩個孩子一年學費要十萬港幣(相當於卅五萬新台幣),也幸好浸會對此有補助,這兩個大問題才不致困擾到他們。
但是香港還是香港,「六四」的遊行早已遠去。人過馬路都是搶著過,她懷疑有一天她停下來,一定會被人潮推倒。連商場裡買東西,都是用搶的。她常常告訴自己,要不是有一個使命,早就走了。
女兒去年回溫哥華念大學時,陳中禧陪她一起回去了一趟。「我現在多了一個問題:哪兒是我的家?我回溫哥華時,有一個家的感覺,好美、好平靜。但我現在還不想待在那兒,我還有很多工作還沒有完成。」
再不撒種就來不及了
她在浸會統籌教學發展中心的學習天地。她為學生訂了許多刊物,像是台灣的聯合報、大陸的人民日報,讓學生從不同立場的刊物,學習獨立判斷。她也和別的同事一起負責「讀書種子計畫」,鼓勵大學生多讀課外書。每年舉辦語言生活營,鼓勵學生講英語或普通話。今年請人講的題目是「如何透過模擬遊戲學習人權」。
「這邊可以跟年輕人多接觸,在『九七』前跟他們多講自由、人權、民主、國家的問題。」陳中禧擔心,再不趕緊撒下種子,「九七」就來不及了。
「九七」之後會走嗎?「我不知道。如果把我的空間拿走,我不再能自由地講心裡的話;如果政府說,你不要鼓勵學生想什麼,只要讓他們讀完書,為政權服務。那我就沒有辦法留下來了。」
這樣的心,是寂寞的。陳中禧在「伶仃十二條款」這首詩中,寫下了自己的心情:
………
假如你的國家多災多難
假如你沒有國家
假如你有家歸不得
……
假如你過了中年仍敢於做夢
你就明白什麼是伶仃
〔圖片說明〕
P.18
帶著使命感,陳中禧回到香港,要在最後的時間陪它走一段路。(薛繼光攝)
P.22
望著繁華的香港夜景,陳中禧卻不知「九七」後自己究竟要不要留下。(薛繼光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