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縣鶯歌陶瓷博物館,在嚴冬難得的豔陽下鬧熱滾滾地開幕。
然而二○三室《穿越時空之旅》,卻全然不似一般展覽──粗糙的沙地、矗立的標尺,像是來到考古挖掘現場。層層擺列的史前陶,象徵著不同時期的文化層。
難以想像的是,這些古老卻優美的陶器,其實並非真品,它們是陶藝家鄭永國復原仿製的,而這位不同凡響的陶藝家,正是學考古的。
開館前夕,座落在北二高交流道附近的鶯歌陶瓷博物館裡裡外外忙成一團。一樓大廳矗立起十幾件代表鶯歌陶瓷業的彩磁大花瓶;登上二樓,泥水師傅在二○一室奮力地攪拌水泥,要砌起一道裝飾用的甕牆;二○三室中,一群人忙著將製作完成的史前陶仿製品上架,同時拍攝記錄影片。
突然傳出沈重的撞擊聲,緊接一聲驚呼,研究典藏組組長盧秀琴連忙衝進現場察看。原來,是攝影機的鏡頭掉下,打到了一件圓山文化的陶罐。
「鄭老師,有沒有怎樣?」盧秀琴緊張地詢問。
轉動手中作品仔細察看的鄭永國,這才抬起頭來,笑道:「還好我燒窯時把溫度提高,增強硬度,就是想到在博物館搬來搬去時可能會撞壞。」
穿越時空的迴響
被博物館上上下下尊稱為「鄭老師」的鄭永國,今年四十出頭,是台灣陶藝界中青代的佼佼者,曾獲得第四屆金陶獎,以創作「紋壺」獲銅牌獎知名。然而鶯歌陶瓷博物館之所以請他全權負責復原這三十六件史前陶,最關鍵的原因是:他是全台灣唯一的一位人類學系畢業的陶藝家。
台灣近幾年大力籌建博物館,除了自然科學類的博物館之外,就以本土歷史、原住民文化類別為大宗。例如還在籌備中的國家級台灣史前文化博物館、縣級的鶯歌陶瓷博物館、十三行博物館,以及民間的順益台灣原住民博物館等。
博物館要辦展覽,對展品的需求殷切。然而由於考古標本多半為破損的碎片,少數完整的又被挖掘單位列為建管文物,不得隨意外借。因此,博物館只得找人仿製標本,以應陳列展示之需。
在籌建階段,鶯歌陶瓷博物館就決定設立一間特別的展室──主題為《穿越時空之旅》。
經過打聽,鶯歌陶瓷博物館找了一位曾替史前博物館仿製的老先生試做。這位先生擅長於以玻璃纖維仿作古物,然而盧秀琴看過其作品後,認為雖然外型酷似,但材質之故,質感就是表現不出來,更別說拿在手上的感覺了。因此,盧秀琴只得再找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研究員劉益昌幫忙。
劉益昌在台灣考古界以田野調查知名,十三行、大竹圍、北葉等許多遺址就是他挖掘出來的。他的雄心是藉由考古工作,探索史前文化與台灣原住民的關係。鶯歌陶瓷博物館決定仿製的三十六件史前陶,就是由他挑選定案。
未曾忘情於考古
盧秀琴向劉益昌打聽復原史前陶的人選,果然是問對了人。因為與他情誼深厚的台大人類學系學弟鄭永國,就是一位陶藝家。
「鄭永國低我三屆,我們長年一起做田野,他在大學高年級階段做過卑南、芝山岩的考古挖掘工作,」劉益昌說,卑南是陶藝非常發達的社會,芝山岩是多文化層遺址,陶器更是精美。鄭永國的陶藝啟蒙,就是來自於考古的經驗。
「後來鄭永國雖然離開考古研究,轉做陶藝,但並沒有忘情於史前陶器的製作,他早年作品就具有彩陶的風格,」劉益昌指出,近年台灣考古標本被大量要求做展示,以鄭永國對陶藝製作的嫻熟,以及對考古工作的理解,「我認為他是復原史前陶最理想的人選。」盧秀琴也深慶得人。
其實,這已經是鄭永國第四次仿製史前陶。過去他曾為台北市芝山岩文化特展、圓山文化特展、國立台灣博物館做過,經驗相當豐富。但是這麼大規模地復原台灣各遺址,包括十三行文化、植物園文化、芝山岩文化、蔦松文化、靜浦文化、卑南文化的史前陶,這還是絕無僅有的一次,也是挑戰性最大的一次。
考古陶藝家
仿製過程中,由於管制嚴格,鄭永國根本拿不到標本原件回去參考。「鄭永國了不起的地方,就在他只來我這裡看標本,拿了照片就回去做,」劉益昌說。
以十三行文化的人面陶罐為例,這是一個複雜的人物造型,有稜有角,因此各個角度都要很精準,接合起來,才會準。因此,他事先剪了許多紙模去合,以求形似。
此外,十三行的陶土是紅色的。為了表現正確的色澤,鄭永國特別到林口台地挖紅土來製作,但是他發現根本無法成形,只好加入陶土,作某種比例的混合。幾次實驗後,他以三分大甲土、一分林口土,夾百分之三十五的砂作胚,在器物表面則用百分之百林口紅土作色衣。最後,再以瑪瑙石打磨,產生鏡面效果,使色彩飽和度再提高。
好比偵探辦案
作出來的人面陶罐,連劉益昌都讚不絕口。「標本是我挖出來的,我最清楚,這照片拍的顏色不對,他做的反而近,」他指著十三行博物館簡介的封面說。
對鄭永國來說,最困難的是人物的表情。「十三行人面陶罐既不是笑,也不是哭,而是帶著點憂鬱。」他認為這是件非常不實用的陶器,當時製作的目的應該是裝飾性或儀式性。為了抓住人面的神韻,他把它想像成一個女人的半身頭像。她應該是個盛裝打扮的貴婦,梳著髮髻,帶著項圈,小圓圈是貝殼珠,大圈圈可能是瑪瑙珠……。
「鄭永國從學生時代開始,就在考古遺址親自操刀,挖出碎片,一邊觀察,一邊在腦中模擬它的製作過程,他對考古自然有深刻的感情,」劉益昌認為,這樣的感情,讓他在復原史前陶的時候,會努力還原史前陶的精神,而不只是貌似。
更重要的是,復原史前陶有點像偵探辦案,看到幾塊破片標本,就要拼湊出整個陶器上圖案的走向。如果只針對單一標本作判斷,常常會抓不準。而擁有考古學養與訓練的鄭永國,可以從「集合」的概念,將單件標本與同一文化的周邊器物做連結。這樣,他就敢自信地作判斷,能揮灑,但是又能中的。
還原史前陶者的精神
「可能有人會質疑:『你是在作復原啊,怎麼可以揮灑?』但是我認為以前的製陶者也是率性而做,並不是僵硬地一點一點刻畫上去,」鄭永國思索這個問題:「我不但要復原器物的形貌,也要復原史前陶者的精神啊!」
以劉益昌在舊社挖掘出來的宜蘭方格紋陶罐為例,鄭永國在觀察標本時發現,這個陶罐的壁很薄,如果是做好罐形之後再拍打出花紋,一定會破掉。
他反覆思考,認為史前陶者在製作時一定有一個內模,可能是隨手撿拾起身邊一個破掉的陶甕來支撐。將揉好的陶土包覆在外,用木棒輕輕拍打,好讓陶土變得緊實;至於刻在木棒上的方格花紋,只是在拍打的「實用目的」之外附加的美觀效果罷了。
有了這樣的領悟,鄭永國首先將一把砂仔細篩過,摻入陶土中,使勁地搓揉,然後拿出事先依標本形狀做好的內模,將.得像披薩皮的陶土包覆其上,再以自己刨削、上面刻著方格紋的短木棒拍打,切割出陶罐的下半段,小心取下。再以相同的方法製作上半段,然後將上下兩段接合。
這時,他右手拿著木棒在外拍打,左手則拿著形如香菇頭的陶製握把,在罐內承接著打擊的力道,以免罐身塌陷。看他隨興地拍拍打打,接合罐身,仔細一看,一環正方格紋已烙印在罐身最寬闊處,與照片上的標本一模一樣。
與學術對話
復原這三十六件史前陶,鄭永國儘可能使用史前人的工具,他特別避免用當時還沒有的鐵器。作陶豬時,他起身到屋前的竹林,隨手折下竹枝,來點豬鼻孔;沒有現成的工具時,他自己動手做,像是刻著正方格紋與斜方格紋的拍打棒、「香菇頭」。
「這個『香菇頭』,卑南遺址有挖出來,」鄭永國說:「考古學家不知道是什麼,但我們做陶的人,一看就知道是什麼用途。」
劉益昌就表示,鄭永國與他討論的過程,可以給他許多刺激,讓他對史前人的生活與技術產生更接近真實的揣想,「我們是互相幫助。」
鄭永國還曾以陶藝家的角度探討過史前陶器夾砂的問題。
在考古報告中,史前陶幾乎毫無例外地都有夾砂,夾砂率普遍在百分之二十五到三十之間,有的還夾貝殼砂、角閃石。這並不是他們無法取得好的陶土,相反的,史前時代,地質經水解、沈積作用,形成層狀、均勻度很高的泥質,陶土的品質比現在所能取得的更好。因此他認為,史前陶中的夾砂必然是刻意為之。
「現在陶藝家使用的是購買而來的規格化陶土,通常不夾砂,因為大家用電窯,可以精確控制溫度,慢慢『燉』,慢慢燒,不必擔心急遽的熱漲冷縮會把作品燒裂,」鄭永國解釋。
史前人的智慧
但是史前人可沒有這些,他們必須自己去挖土、淘洗,做出陶器後在露天堆起柴薪,放一把火,一次燒成。因此,他們在陶土中夾砂,就像混凝土加入石子,可以增加強度,避免燒成時熱漲冷縮而破裂。
從這一點來看,「史前人已經懂得使用複合材料,這是人類科技史上的一大突破,」鄭永國表示。
從一部NHK的影片,他更間接印證了自己對史前人製陶技術的判斷。
影片中,一位日本國寶級的陶藝家到印尼一個人人製陶的小島拜訪。然而這位白髮蒼蒼的大師,在那兒卻像一個初學者。陶藝家在轂轆上慢條斯理地拉坯,一旁的原住民歐巴桑,卻用腳轉個兩下,一個陶甕就成形了。
小島原住民在察看陶土品質時,更讓人印象深刻。
「他們把陶土往嘴巴裡一丟,咬一咬,嚼一嚼,就知道好壞;我們買陶土時,第一件事大概是去看文字說明,」鄭永國感慨地笑道。
火的烙印
儘管鄭永國在有限的時間裡,成功地復原出鶯歌陶瓷博物館指定的全部史前陶作品,也得到了館方與顧問劉益昌的高度肯定,但是,他仍自覺有不盡完美之處。
「作品要呈現出古物最後的色澤與質感,是極度困難的,」他指出,這其中,有他能掌握的,也有他無法控制的。
「史前人取到的是什麼陶土?燒成的溫度是多少?埋在地底上千年,經過生物作用、化學轉換,整體的感覺不是我現在作復原立即可得的,」鄭永國坦白說,如果藉助外力,例如燻燒,可以使顏色接近,但也可能顧此失彼。
為此,他在真正製作前,要先做許多試片,用不同比例的氧化鐵、嶺口土,在不同溫度下試燒,有的磨光,有的不磨,以試出最接近的整體感。
此外,史前陶燒製的過程與現代是截然不同的。
「我們現在使用電窯,雖然安全,但是沒有史前陶因戶外坑燒、受熱不均而產生的烙痕,」鄭永國對此也深有感觸。西洋神話中,人因偷了天上的火而脫離了動物的宿命,火造就了青銅文明、陶的文化。但是現代,火退居幕後,變成電,陶者與火的關係,因窯而抽離、隔絕了。「只有打火機喀擦的那一剎那,沒有投柴、煙燻的接觸!」
部落時代
經過這些事件的醞釀,鄭永國打算等存夠了錢,要蓋一座台灣最好的柴窯。除了重拾陶者與火的關係,他認為現在台灣的陶藝家之間有隔閡、有壁壘,但柴燒活動使得參與者勢必與人合作,「這可能形成某種互動、伙伴的關係,甚至有點回到部落時代的感覺。」
那真是夠美的啊。在新竹縣峨眉鄉他與妻子沈冬青胼手胝足親手建造起來的家中,在大葉楠、油桐、樹杞、構樹、山麻黃、茄冬、江某、相思樹等大樹環繞的荷花池下方,鄭永國夢想著,他將跟一群伙伴在紅通通的火旁,「輪流燒窯,喝點小酒。」
p.76
鄭永國模擬史前人製陶,以自製的短木棒拍打陶罐,好讓陶土變得更緊實。他不僅要復原史前陶,也要還原史前陶的精神。
p.77
鄭永國復原的史前陶作品,在鶯歌博物館《穿越時空之旅》展覽室中曖曖含光。
p.78
十九世紀始被發現的芝山岩遺址,是多文化層遺址,曾經多次考古挖掘,鄭永國學生時代,也曾參與挖掘。(黃士強提供)
p.79
鄭永國發揮偵探精神,從破片標本拼湊出史前陶上的圖案。圖為芝山岩出土陶片。(黃士強提供)
p.80
鄭永國復原從宜蘭舊社挖掘出的方格紋陶罐過程。不斷搓揉、拿捏外,再以有方格花紋的木棒拍打,陶罐在他手下逐漸成形,出現生命。
p.83
在自家荷花池畔與三五好友「輪流燒窯,喝點小酒」,是鄭永國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