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台灣複雜的歷史脈絡,形成了近二十年來各族群分歧的國族認同。行政院長謝長廷今年初上任來就提出「和解共生」理念,倡議政黨合作、族群共生,為近年來屢遭撕裂的台灣社會帶來柔和安定的氛圍和重建共識的契機,引發各界迴響。在紀念戰爭結束60周年之際,本刊專訪謝院長,請他回顧歷史,闡述不同族群如何走上和解共生之路。以下是訪談內容:

「戰後60年,在這塊土地上,不論是原住民、客家、閩南、外省人,都累積了共同的記憶,」謝長廷認為,應將這些共同記憶形塑成台灣的主體意識。
問:首先請院長談談紀念終戰的意義,和您童年時期對中日戰爭的印象。

「使暗夜不再哭泣」,綠島人權紀念碑或可聊慰過去的傷痛,但面對歷史遺憾,政府還是希望做到「轉型中的正義」,點出真相,釐清責任。
答:1895年後台灣成為日本的殖民地,終戰最大的意義就是使台灣脫離殖民統治,可以決定自己的未來。40年代全世界只有三、四十個國家,許多殖民地在戰後紛紛獨立,才發展成今天的一百九十幾個國家。當時台灣民眾很高興戰爭終於結束了,殖民結束,也期盼回歸祖國,這樣的情緒當時的確是有的。
問:但之後這樣的心情似乎產生轉折?
答:後來台灣民眾對國民政府印象由歡欣期盼變為失望,這是國民政府需要檢討的。當時國民黨因國共內戰戰敗來台,加上戰勝日本不自覺的優越感,當時台灣人民心理產生很大的矛盾。相對於日本殖民後期對台灣治理已經漸上軌道,而國民政府來台後接連發生228事件、白色恐怖,使得台灣人感覺祖國政府怎麼比殖民政府還不如!
我小的時候常覺得奇怪,為什麼日本是戰敗國卻還那麼進步,那時流行看日本雜誌,一本「明星」雜誌上蓋滿了上百個租借章,大家搶著看。
相對於中國的戰爭經驗,例如南京大屠殺,或是很多外省人的親友在戰爭中被日人打死等等,我們是沒有的,因為那時台灣人在日本統治下,自然不覺得日本是敵人;戰後大陸來台人士卻視日本為敵國,禁唱日本歌曲、禁說日文,顯示台灣族群的確有截然不同的經驗;這些經驗每一種都是真實的,並沒有對錯、高下之分,這種多樣性正是台灣的特點,不同經驗的人要嚐試了解、尊重和包容他人的感受,傾聽不同的聲音,這在台灣是很困難的,因此更需要共生包容。
60年來的共同記憶形成台灣意識
問:台灣不同族群的人或許可以承認彼此差異,但是卻難以對話,談到戰爭經驗,大家幾乎都用很主觀的態度看待對方,您對此有何看法?
答:具有不同歷史經驗的人要互相溝通並不容易,因為這不是言語的問題,而是情感、是活生生的代價問題,這個部分能改進多少是多少,我們應該轉而把眼光放在60年來大家新的共同經驗上,藉著慢慢形成共同意識,讓過去的差異逐漸淡化。60年來不論是原住民、客家、閩南、外省都走過了梁祝黃梅調、大同寶寶的時代、美麗島事件、修憲、直選總統,甚至SARS等等,這些都是有別於大陸、只有台灣才有的共同記憶,這些共同記憶可以慢慢形成主體意識,並且把眼光,放在共同的未來,這就是我主張的,在動態中形成台灣的主體意識。
這個主體意識是以台灣2300萬人的利益為主體思考,比如當中國的飛彈對準台灣的時候,我們的生存機會在哪裡?必須做出選擇,我們可能需要思考結合美、日的共同利益,這與過去日本和我們的關係如何無關,而是以台灣人民的利益為優先考量;同樣的,若是中國與我們簽訂和平協定或拆除飛彈,我們也會有不同的思考。
問:但是過去的經驗會像幽靈一樣不時出現,比如近來的護漁事件,就夾雜了過去對日的觀感,致使社會對政府作法有不同看法?
答:那是部份人想利用事件來擴大他們的影響力,有人批評政府對日本軟弱,就只會欺負中國,但是日本沒有飛彈對著台灣,台、日間也有許多共同的利益,而中國對我們是有相當威脅的,這需要解決。
珍惜民主,守法講道理
問:台灣人民有許多共同的記憶,但是由於原始分裂點的歧異,導致建立國族共識相當困難,政府有哪些具體建議和做法?
答:台灣民眾慢慢要講道理,在認同憲法的前提下守法講道理,雖然我這種說法台獨人士也未必贊成。大家可以談親中有什麼好處?親美、親日有什麼好處?每個國家都是以追求自己最大的利益為目標,以人民的利益為優先就會有共識。近年民調顯示,主張急統和急獨的比例各約10%,大多數人都傾向維持現狀,等待未來演變。我們要思考的是多數人的利益,先在憲政下確保主權的尊嚴和完整,未來要怎麼走是第二步,我們容許各種開放的選項。
問:台灣社會由多族群組成,過去因歷史因素以致族群關係並不和諧,您認為經過這麼多年來,現在台灣的族群關係比以前改善或是更形激化?
答:現在狀況當然是比較好的,以前是零和的遊戲規則,你若是主張台獨或反政府,就必須離開台灣到海外革命,否則就是坐牢或槍斃;現在則是民主的遊戲規則,人民要講統一或獨立都可以啊!誰都不能以任何手段去壓迫別人接受他的想法,你有什麼主張就要像傳教士一樣努力去宣傳,如果沒有人支持你,你也只好接受。因此,飛彈瞄準台灣這件事就是對民主和人民尊嚴的極大挑戰。民主的可貴在於,也許我們不贊成他的選擇,但必須保護他有選擇的權利。
「台灣優先」已成共識
問:政府許多重要政策,比如修憲、組織改造、護漁都會隱隱牽動不同族群的問題,需不需要由政府帶頭,正視各族群的傷痛經驗?
答:現在教科書已經在做了,民間許多基金會也都在努力。但是我認為這是沒辦法彼此說服的事,有些人士可能因為名譽、冤獄得到平反,獲得金錢補償、設立紀念碑等等,讓情緒得到緩和;另外一些人卻對為什麼慶祝抗戰勝利的活動愈辦愈小,頗感委屈,這也是無可避免的,因為畢竟台灣社會中有抗日經驗的人只是少數。
對過去的遺憾,政府除了儘量補償外,還希望做到「轉型中的正義」,必須點出誰是真兇,歷史的記載要公道,然而這些事無論如何努力,都像水潑在地上無可挽回了,想太多過去的事沒有太大意義。台灣各族群雖然對過去歷史看法分歧,但是如何形成最大多數人的共識才是最重要的。而我注意到近兩次的總統、立委選舉,極端的言論都沒有了,例如沒有一個政黨喊統一,顯示這是朝務實方向發展。十幾年前我提出「台灣優先」的概念時,還被認為是台獨的包裝,現在已經被各政黨採用,這就是一種共識。
問:您估計台灣要走向真正的共識,還需要多久時間?
答:只要政權不要再壓迫人民,不給予一群人反抗的能量,再過一個世代應該可以了!族群的衝突是很殘忍的,看看中東的族群衝突、北愛爾蘭的問題,我們要避免發生,所以需要有一個共生和解的哲學思想在這塊土地上運行,全民一起來努力。
問:為了凝聚共識,除了政權不要再壓迫,政治人物是否也有責任?對前陣子台聯黨蘇主席到靖國神社參拜,立委高金素梅前往抗議,並企圖迎回原住民祖先靈位,您的看法如何?
答:政治人物必須要有國際觀和歷史觀,靖國神社是一個莊重的地方,日本好幾屆首相前去致敬時還須表明是為了反省戰爭的不當,感念和平的可貴,我們的政治人物到那兒赤裸裸的言行其實並不妥當。
將矛盾轉為進步動力
問:做為執政者,您會不會覺得困擾,放眼全球,似乎少有國家像台灣一樣,如此小島,認同卻那麼分歧?
答:矛盾從某個角度看不好,但從某個角度看也是好事,它是一股動力,台灣可以從矛盾中創造一個文化奇蹟或社會奇蹟;當然矛盾也會造成內耗,關鍵在於能否把矛盾轉化為動能。台灣現在是有內耗,但也不能說沒有進展。
台灣在許多的國際評等中都相當不錯,大家要有信心,最近有荷蘭學者的研究表示,台灣是亞洲最快樂的國家,日本還排名27、中國排名34;還有世界經濟論壇WEF評等台灣的競爭力世界第4名,瑞士洛桑學院的競爭力評比台灣第11名,美國布朗大學調查,台灣政府的e化程度世界第一,再看我們的金融改革,一、二年就完成,而日本走出泡沫經濟花了多少年,歐美國家也花費很久時間,他們是穩紮穩打,我們的速度和活力是一大優點。
所以,我認為就往前衝吧!過去的事情就會淡化,就像戰鬥時大家各就各位,你負責醫療、我負責上槍,大家合作無間;但沒事時擦槍聊天,問題就來了。
台灣社會各行各業,現在要比終戰時期好很多了,希望大家心存感恩,比如我現在做行政院長,也是享受很多前人的果實。就我觀察,台灣社會還是有集體的理性在,太過分的人,社會也不會同情的。
最後希望社會能多做正面思考,負面思考常常讓人自我設限,每天都有很悽慘的事,但是也有很多令人感動、快樂的事,「說好話、存好心、做好事」,這些宗教道理很值得我們學習,這樣社會才會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