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免吃驚,未及思索,一手握緊狗鍊,一手掏出紙鈔給她。同時忍不住問:「你從哪堥荂H」
落腳紐約十年有餘,漸漸的,異鄉成為司空見慣的故鄉。外出旅行,甚至會滿街找賣紐約時報航空版的書報攤。因為十年如一日,看的都是紐約時報。
而平日的起居作息,不能例外的成為反射動作似的習慣。生活,大概不拘身在何方,總是大同小異。唯一不同於住台北的,是全天候的英語。然而這也習以為常了。初來時豎著耳朵聽,不時偷偷翻譯的緊張,不知何時已消失殆盡。現在即使做夢和人吵架,用的都是英語。我的家,似乎早已不在山的那一邊了。
這些年來,見慣不怪的事越來越多,真正到達「太陽底下無新鮮事」的境界。比方說,充斥紐約的無家遊民,就不曾令我觸目驚心。這些拖帶隨身行李,伸手討錢的人們,無論是地下車站、公園,甚至街頭,或臥或坐,到處都是。如果每見一個就掏錢救助,我的薪水只怕不夠付他們。於是我便像典型的紐約客,把視而不見的本事練得爐火純青。木著臉看他們逡巡要錢,只會緊抓錢包,一毛不拔。
當然偶爾破例。
夏末的一天,由於下班較晚,我便捨日常的步行,叫了計程車回家。車子轉上我住的街,卻見路燈下,有一位長髮披肩的女子坐在一隻小黑皮箱上。驚鴻一瞥,我只猜她在等人。
回家換下西裝,洗一把臉,雖然屋內冷氣襲襲,仍覺得夏日的燥熱。已過晚飯時間,卻無甚胃口。終於決定去附近的日本館子買一份清冷的壽司帶回來吃,順便把狗遛一遛。才踏出公寓大門,赫然看見那女子仍坐在那兒。走近她身邊,我這才發現她有一張東方人的臉。
我不免鬆口氣,決定她不會是個無業遊民。這些人中老少男女,白人黑人都有,可是幾年來我從未見過一個東方人。何況一個看來正常的東方女人。
當我拉著狗經過她身畔,她突然仰起頭:「有零錢嗎?」說的是英語。
我不免吃驚,未及思索,一手握緊狗鍊,一手掏出紙鈔給她。同時忍不住問:「你從哪堥荂H」
她把錢仔細數了一遍,摺疊起來放入口袋,面無表情的回答:「我不知道。」一時似乎沈思著,然後她指著我的狗,呱呱的笑起來。
她的英語並不標準,但是我一時也分辨不出她的口音,是中國人?韓國人?越南人?……笑聲令我十分尷尬,便不再追問,隨著我那只沒耐心的,掙扎前行的狗轉上第三大道。
在飯店等夥計打包時,我不免揣測這東方女人的來歷和她的精神狀況。她看來只有二十多歲,衣服並不破爛,也沒有精神病人不梳洗的惡味,比起許多無家遊民乾淨多了。唯一讓我意會她不正常的地方,是她在兩頰上濃濃的塗了胭脂,彷彿京戲堛漯嵽飽C
突然間我有許多疑問:是個精神異常的女留學生?被遺棄的留學生家屬?或是個不能適應的新移民?……我匆匆付帳離開,一時覺得應問清楚,至少幫她找個收容所。
等我走向街口,已不見她的蹤影。我矗立半晌,不能決定是否四下走一圈,尋訪她的下落。
終於我的紐約客「自掃門前雪」的心態戰勝。牽狗回家,坐在電視前,心平氣和的吃完一整盒壽司。給自己找藉口:反正幫不上忙的,而且如果硬插一腳,也許還惹來不必要的麻煩。萬一她賴上我,一個單身的東方男人,那真是有理都說不清了……
飯後照常的整理一下從醫院帶回來的資料。就寢前撥一通電話給住波士頓的女友,循例問好,其他的隻字不提。倒上枕頭,我這沒同情心的現代人立刻睡著了。
此後幾天,出入家門時我不免探望。一半希望能見到她,一解我的疑團;一半希望她從此消失,我不必再為她分神。
她沒再露面。
此後幾個月,我每見無家遊民,往往不期然的想起她。也不免微有內疚:也許我能為她做點什麼呢?可是一旦轉過街頭,我又輕易的忘掉她了。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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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元慶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