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幾年,台灣產業外移速度驚人,行經城鎮鄉間,不時可見路旁矗立著一座座廢棄工廠,荒煙蔓草,門窗玻璃零碎滿地。儘管勞力不足正是廠方出走的原因之一,仍令人不禁想問,那些最終還堅守在生產線崗位上的勞工們,一旦面臨關廠,會有什麼樣的遭遇?什麼樣的人生轉折?
連碧霞,女,卅二歲。十八歲起進入台塑企業關渡廠工作,不幸的,進廠不久,就因工作意外而失去右手,當時除了勞保給付八萬元外,還得到一個承諾:「關渡廠可以讓你做到倒!」
原以為這樣的承諾仁至義盡,原以為這輩子不會有抱著殘缺去求職的一天,沒想到,以生產台麗地毯知名的關渡廠,竟也難逃關廠歇業的命運。領了卅多萬元資遣費後,連碧霞賦閒在家,至今已一年半了。
李重光,男,四十四歲,原新光紡織士林廠內負責機器保養的資深股長,年資十五年。民國七十七年士林廠關廠,爆發國內第一宗激烈的關廠抗爭。被資方列為「黑名單」的他,空有一身技術,卻在其後一年到處碰壁,找不到相關的本行工作;後來透過老同事介紹,在南陽街一家補習班媥嵽蘅`務迄今。

台商老闆紛紛到大陸設廠,大陸年輕女工眼明手快、勤奮聽話,完全是當年台灣女工的翻版。(邱瑞金攝)(邱瑞金攝)
誰來關懷追蹤?
這些故事不是個案。最近五年,台灣經濟環境丕變,撇開向來存活不穩定的小型工廠不談,連頗具規模的中大型企業都不斷調整轉型,關閉部分工廠。正如業界自己形容的,放眼望去,「倒了一大片」。而在這個震盪的過程中,不可避免的,無數勞工遭受波及,硬生生從平順的生活軌道中被拋擲出來,在驚慌焦慮中想辦法另謀生路。
資遣後,員工何處去?這個問題,不斷有人提出,也不斷有人試圖解答。然而,要想找出最接近事實的答案,不僅要有完整的統計分析,「最好還要有大批社會工作人員支援,記錄資遣員工的流向,並且定期做探訪調查」,勞委會勞資處爭議科科長古松茂表示。
遺憾的是,限於人力物力,也由於廠商對「通報」義務並未切實遵守(請參見附文),別說對資遣員工身心、家庭,及社區的長期追蹤觀察無法落實,連這些年來大大小小工廠合計,被關廠資遣的員工究竟人數多少,性別年齡年資分佈等等,也尚未有全面性的完整資料。因此許多分析只能在採樣不足的情況下勉強進行,很難窺見全貌。

熱門服務業如速食、KTV等,招募的員工以年輕人居多,對年近中年的關廠資遣員工,吸納量並不大。(史維綱攝)(史維綱攝)
出路多元且多變
「如果要歸納的話,大概可以將資遣員工的出路分成幾類」,古松茂推測。
首先是服務業就業人口這幾年快速增長,目前已經超過總就業人口的半數;相對的,製造業就業人口大幅下滑,從民國七十八年的三十四%,一路降到今年三月的二十七.七%;從比例上推算,服務業應該可以吸納一些原本在工廠裡工作的員工。
除此之外,國人自己創業當小老闆的風氣一向很盛,可以想見許多資深員工領到一筆資遣費後,會嘗試開店、擺個小攤位,或是開計程車,成為所謂的「自營作業者」。另方面又由於仍在經營的製造業目前到處缺工,只要有一技在身,到哪裡都不愁沒飯吃,因此留在製造業的員工,想必也不會少。
再說,勞力密集產業原本是女性員工的天下,被資遣的員工中,估計女性佔了八成左右,回家做家庭主婦,頂多再替鄰居帶兩個孩子,也都是可能的出路。
「同樣是資遣員工,卻有很多不同的遭遇,他們的出路是很多元的,不要先假想他們一定過得很挫折,很悲慘」,台北縣勞工局勞工教育中心鄭村棋專員指出,年齡、性別、家境、不同的業別和技術層次、原來工廠的規模大小和職位高低,都是決定他們下一個工作更好或更壞的複雜變數。
理論如此,一些真實的案例又是如何呢?

要離開工作了一、二十年的老廠,資遣員工都難捨離情。圖為加工區一家廠商的關廠惜別宴。(王煒昶攝)(王煒昶攝)
爬得愈高,摔得愈重?
「其實,服務業就業人口增加,並不代表就能吸納製造業的資遣員工」,輔導過許多被資遣女工的「女工團結生產線」負責人陳素香指出,服務業需要的女性,不管是店員或餐飲娛樂業服務員,往往都要年輕伶俐才能討好。而一般被資遣的女工,多已卅多或將近四十歲,較輕鬆體面的第一線服務業不見得會要她們,她們能做的,大概只有像清潔、洗碗之類退居幕後的工作。
再說,服務業儘管聽起來比「女工」好聽,但真正做起來並不輕鬆:「工作時間拖得很長,從上午十點一直站到晚上,賺的錢也不過兩萬多一點,而且服務業不受勞基法保障,比在工廠做更沒有安定感」,從製衣廠出來後曾在百貨公司做過一陣子的美鳳(化名),幾經考慮後,還是轉回了製造業。
留在製造業,的確是不少員工的選擇。然而,從一些學者的調查中可以發現,小廠員工本來就在低劣的勞動條件下工作,辛苦而沒有保障,因此關廠後還是在原來的圈子裡打轉,不會有什麼差別;較難適應的,反倒是大廠關廠後的員工。
同樣道理,基層勞工到處缺人,年輕人尤其受歡迎,這兩種人到哪裡都可以找到工作;相較之下,已經擔任主管級幹部的中年員工,被資遣後的失落感特別強烈,也比較不容易再找到身分相當的工作。
換句話說,現實是很殘酷的,不管以前成就如何,一旦資遣,大家都落回原點,從頭來過。此時憑藉的,就是貨真價實的個人條件:年齡、技術、人際關係、適應力等等。

離開制度完善的中大型工廠,許多員工流向家庭式工廠或自己在家做起代工。(張良綱攝)(張良綱攝)
不安定感,如影隨形
諷刺的是,較有制度的大廠因為顧及企業形象,要遵守勞基法、環保法規等,導致經營成本升高,又因為廠房佔地大而值錢,衡量取捨下,反倒容易選擇關廠、遷廠策略。根據輔仁大學應用心理系教授夏林清的研究,大廠員工被資遣後,往往找不到同樣規模的工廠,於是不少人流向較小型的工廠,甚至地下工廠、家庭式工廠等,開始更不穩定、更沒有保障的打工生涯。從許多案例也可以看出來,資遣前在原來工廠一待十年廿年的員工,資遣後不過幾年,卻竟流離輾轉,安定不下來。
這其中,五十三歲的陳春有算是一個較幸運的例子。兩年前從嘉隆成衣廠出來後,她先是去一家針織工廠,但因為加班頻繁,有時甚至要趕工到天亮,著實令上了年紀的她累得受不了,加上針織廠開的單價不高,因此一年後,她就經由朋友介紹,到了另一家做專櫃成衣的家庭式工廠。
「這家工廠不錯,雖然只有四、五個人,但老板娘很照顧我們,工作時間自由,單價又高」,陳春有指出,以前在嘉隆,做一打十二件的「貼襯」(如領子等),才只四元不到;而在這裡,單單一件就算六、七元,冬天厚衣服甚至算到十五元一件,手腳快一點的話,一個月可以賺到三萬多,比以前足足多出一萬!
然而,小廠單價高,並不是沒有理由的:「我進去時,老闆就跟我講好,除了勞保外,什麼年終獎金、退休金都只能意思意思,談不上勞基法保障。」而且小工廠訂單不穩定,有大月、小月之分,碰到小月時,陳春有就只好暫且換一家工廠,以彌補不足的工作量。
前兩個月,陳春有高齡八十多歲的婆婆不慎摔倒,需要人服侍,陳春有只好暫時將工作停掉。「老闆還是一直打電話來,還派人來看」,陳春有只希望婆婆能趕快復元,自己再去上班;「閒著也是閒著,就當作是幫老板一個忙好了!」她說。
勞資期望落差大
說起來,有些業別景氣並不算太壞,還找得到本行工作;但也有一些時候,勞資雙方的需求無法配合,儘管到處缺工,卻又眼睜睜的看著資遣員工從製造業中流失出去,令人大歎奈何。
曾經盛極一時的加工出口區(包括高雄、楠梓和台中三區)就是一個小縮影。近幾年來,光僅高雄加工出口區,就有十五、六家廠商關廠歇業。遇到關廠,其他廠商都會聞風出動,前去招工拉人。然而,根據大略估算,每年數以千計的資遣員工中,留在區裡繼續打拚的,竟然不到三成!
這麼多資遣員工,到底哪裡去了?出口區管理處納悶難解,區內的各產業同業公會更是大嘆:「是勞工不要我們!」
深入探究,不難發現勞資雙方究竟差距何在,為何搭不上線。
首先是錢。資遣員工進入新公司,哪怕他曾在前一家工廠待過十年八年,多半都得依照新進員工的工資標準算起;而出口區的作風是工作輕鬆、待遇也低,起薪一向跟著基本工資走;也就是說,每個月連各種津貼加起來,不過區區一萬五千多元(目前基本工資為一萬四千零一十元)。
這樣低的起薪,自然難以讓這群加工區老手服氣,於是許多人覺得不划算,「賺沒錢」,寧願休息一陣看看,或是選擇流向出口區外,進入流動性大、保障少、工作累,但薪水普遍較高的小廠。
高科技淘汰老員工
此外,從產業結構上分析,「勞力密集產業已經沒落,目前就業前景看好的廠,大多是技術密集、層次較高的,像是半導體IC業、光學等精密工業」,加工出口區產業工會聯合會總幹事何俊男指出。
這些產業要求的人力素質較高,例如要遵守防塵防靜電的作業程序,還要能粗通英文,因此廿年前國小畢業,英文字母不認識幾個的中年女工,就難以被吸收。
再說,IC業由於機器昂貴,科技生命又短,若不廿四小時運轉,成本回收就有困難。目前所謂的缺工,缺的都是小夜班、大夜班人手。然而廿四小時三班輪替,對不習慣這種上班時間的家電裝配廠或製衣廠資遣員工來說,就不可能接受。「下了班要趕回去煮飯帶孩子,哪有可能上晚班!」一位女工這樣解釋。
有趣的是,由於遭逢關廠資遣的,大約七成以上是基層女工,許多人推測,女工收入不高,往往不是家裡的主要經濟來源,而且為了顧家顧孩子,就業流動性一向很大。在這種情況下,儘管被資遣的女工人數眾多,但對家庭經濟還不至於造成致命打擊。這也是為什麼台灣關廠風潮持續至今,社會卻還堪稱安定的原因。
這種「男性本位」的假設,真實性如何,沒有人敢說,但的確很多人深信不疑。何俊男就強調,女性員工一向都在「要顧家還是要工作?」中掙扎徘徊,一部分人生了孩子就退出就業市場,留下來的,在工作十幾廿年後,正好孩子也面臨最不穩定的國中階段,特別須要照顧。
不見出路的出路——回家
「她們早就想離職,只是年資那麼久了,沒領到退休金不甘心;現在領了一筆資遣費,正好順理成章回家去。」何俊男還表示:「南部男人都希望太太在家顧家,要不然,為了賺那麼一點錢,孩子沒人管學壞了,值得嗎?」
話是沒錯,然而對曾經有過工作,特別是在工廠裡和一群「姊妹淘」共同度過快樂時光的女性來說,資遣、回歸家庭,還是會有說不出的惆悵。
「當時大家在猜說工廠要關了的時候,很多人會說,關了也好,可以領資遣費回家去!」台塑企業關渡廠出來的連碧霞說,「可是現在想想,有工作也是不錯,在家裡滿悶的。」
從十八歲失去右手後,連碧霞在關渡廠一直作一些較輕鬆的文書工作,資遣時擔任女生宿舍的管理工作,月入大約兩萬;而在土城工業區工作的先生,也跟著住在台塑眷屬宿舍,順便幫著連碧霞做一點。由於先生是苗栗人,房子買在苗栗,孩子以一個月一萬元的費用託姑媽照顧,夫妻倆每到週末有假時,就飛車回去探望。
被資遣後,連碧霞的生活驟失重心。她先回苗栗住了半年,但又放不下先生,於是帶了孩子,在土城一處老舊眷村裡租了一間簡陋的平房,靠著先生一個月兩、三萬的薪水過日子。
「沒工作,日子是也可以平平地過啦」,目前已懷有第二個寶寶的連碧霞似乎一直拿不定主意:「只是想,多一份收入,先生的壓力可以不那麼大,生活可以過好一點……。」然而,兩個孩子的保母費恐怕比薪水還貴,何況手不方便,又能找到什麼工作呢?想到這裡,連碧霞臉色又暗了下去。
儘管家用較緊,儘管先生偶爾會發一頓莫名的脾氣,但家庭終究是資遣女工的一個去處。相對之下,傳統上背負家計重擔的男性員工,有時候就得「能伸能屈」,不管工作環境可能面臨怎樣的變化,都要找出一條活路。
放下身段,不要多想……
今年五十出頭,在日商信和企業工作廿四年,已經做到相當於經理級的「製造部部長」的張有財,五月間才和卅多位信和員工一起轉到另一家日商豐達電機。問到轉業的條件,他認命地說,為了栽培三個尚在就學的孩子,他早有心理準備:「對新的工作性質和薪水,我都不會挑剔。」如今,張有財只是不具名份的生產線基層幹部,每天工作十二小時,每個月薪水只有從前的一半。
「我當然覺得悲哀」,張有財用平靜的聲調透露心境,「要沒有關廠資遣,我的人生本來一帆風順,如今卻被人笑『呷到七老八老還失業』!」
張有財的境遇,正應證了何俊男的觀察:「被資遣的員工,找事是不難啦,只是看你要不要放下身段,要放低到什麼程度,才能讓自己去適應新工作。」
張有財也看到,許多同事被資遣後,不甘心從頭做起,總希望能找到和以前條件一樣的工作;或是雖然找到不錯的工作,卻被一旁眼紅的新同事排擠,最後高不成、低不就,換來換去也總難滿意。
另一方面,張有財雖然努力適應,盡力學習,但「乾脆別做了,去開計程車!」的念頭,仍不時浮起。
由於一朝被蛇咬,資遣員工多半渴望安定,最好找一份「再也沒有人有權利叫我走路」的工作。張有財甚至說服今年考上大學的兒子,放棄台大而選讀師大。
長久之計在哪裡?!
抱著同樣心理的,不乏其人。今年三月企圖籌組工會,但隨即遭到關廠資遣的長榮重工新竹廠員工余成家,在休息一陣子後,透過人際管道進入公家單位地政事務所任職,雖然一個月只領兩萬出頭,比在長榮時少了許多,然而他並不氣餒。
「現在剛來,只是臨時約聘雇性質,將來如果能佔到一個正式編制內的缺額,就有希望成為永久性職員,一個月可以拿到三萬多元。」目前余成家每個禮拜要補習三次,目標是明年的高普考。
「我本來覺得,關廠這種巨變,人生能經歷一次,也就不可思議了,可是還有搞工運的人告訴我們,這一波是整個台灣產業的結構調整,如果不改變現狀,不管換到哪家工廠,都難逃再一次被資遣的命運!」
改變現狀太難,余成家如今謹記著補習老師的話:「只有考上公家機關,才有保障,才是長久之計!」
或許,正如從嘉隆成衣廠出來的陳雪燕形容,關廠資遣,對每個人來說,都是人生的轉捩點。有些人打破了一輩子在工廠安身立命的安分心情,有些人開始探究自己的人生規劃,更多人則是宿命地,無可無不可地另尋生計。工作不會難找,吃飯不成問題,但明天會過得更好還是更糟?人生會不會就此留下一個隱隱的痛?許多人不敢想,不願想,甚至不知如何去想……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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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加工出口區中,以高雄區關廠率較高,但目前這裡正在進行大規模的更新計畫,希望能再造第二春。(史維綱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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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商老闆紛紛到大陸設廠,大陸年輕女工眼明手快、勤奮聽話,完全是當年台灣女工的翻版。(邱瑞金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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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門服務業如速食、KTV等,招募的員工以年輕人居多,對年近中年的關廠資遣員工,吸納量並不大。(史維綱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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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離開工作了一、二十年的老廠,資遣員工都難捨離情。圖為加工區一家廠商的關廠惜別宴。(王煒昶攝)
P.122
離開制度完善的中大型工廠,許多員工流向家庭式工廠或自己在家做起代工。(張良綱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