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形形色色的攝影族群中,我們常聽說某些人是職業的「業餘攝影家」,某些人又是業餘的「職業攝影家」。這樣的稱呼隱含著稱讚或戲嘲的揶揄。當「業餘的」到達某一種火候時,他並不比「職業的」遜色,而或開始儼然以一種職業專家的姿態出現;然而當「職業的」疲乏、困頓成另一種空洞的模式後,他又經常使「業餘的」打哈欠。在業餘邁向職業的過程中,一個人極可能因為知識的誤導,或名利的沉迷,而喪失了天生賦與的,更單純、直接之原悟力。因此,在兩者之間,一個單純而特出的「業餘者」反而難求了。
一個自我的「業餘者」,他的創作心態應是根植於興趣的引發與執迷。他拍照不是為了展示,也不是為了參加比賽或追求名位,而只是單純地想「消遣」自己,甚或只是想替現狀留個紀錄。他的創作方式與立場,原本是個人行為的一種主導與堅持,而不是為了趕潮流、結派系、湊熱鬧。這樣的「業餘者」較不為人知,比較孤單,是攝影圈的「局外人」。
在上一代的攝影家中,廖心銘便屬於這樣的「業餘者」。他成長在小鎮上,生活在鄉鎮範圍裡,個性較自我,大半時間一個人拍照,沒什麼朋友做攝影上的切磋,不喜歡一窩蜂的群體活動,也絕緣於一般的投稿、與賽等發表意願上。
廖心銘對一些「名家」的作品敬畏有之,而自謙地認為自己是一直在觀摩、摸索中,離「藝術」造詣差一段距離。和別人不同,他拍照的原因純粹是「好奇」,以及想保存一份紀錄。也就因為這麼一種直接、樸實的「原型」意識,而沒有所謂「藝術」的綺想與加工,使得他在民國四、五十年代所拍攝的一些生活紀錄,反而更平實、客觀而誠摯;更難得的是,他的作品取角適中、心懷情感、構成大方、亂中有序,其「無心」留下來的成績與意義,遠超過某些名家「刻意」的作為。
親情/板橋/1957。(廖心銘)
快門與快意
廖心銘,民國四年出生於台北縣板橋鎮。日據時代廖家原是經營陶瓷與五金雜貨的小商鋪,九歲喪父後,家中生活頓入困局,只依賴他大哥微薄的薪水維持。
廖心銘自小有繪畫的天分,他在「板橋公學校」(今板橋國小)念書時,曾以一張風景水彩畫,得到日本國民新聞社主辦「全國小學生成績品展覽會」的「優等賞」。十餘歲時,為了生計又在當地一家「天然寫真館」做學徒,有過一陣子玻璃底片沖洗與藥水處理的經驗。這兩種心得與經歷,引向他日後對攝影的興趣與著迷。
廿三歲那年,他用節省下來的錢,便宜地買了一個朋友押進當鋪的德國相機,開始學習拍照。他回憶,第一次拍的是林家花園演出的祝壽戲,台上演的是熱熱鬧鬧的「正音」(今平劇),他在台下「胡亂按快門」,拍出來的是什麼,自己都不好意思說。
為了生活,他做過許多臨時工,當過日語教師、客運車稽查員、街役場(今鎮公所)收發員等,而攝影就在他自學、自娛的消遣與關注下,帶來些許成績與快意。他在鎮公所上班那段時間,由於職務之便,拍攝過許多平時與戰時的民間生活動態,可惜這些紀錄隨著年代的久遠與留藏的大意而散失了。
後台(板橋觀音廟前)1957。(廖心銘)
凡人的眼光
光復之後,廖心銘一直留在板橋鎮公所服務,職位慢慢攀升,生活也漸趨穩定,他在那兒一共待了卅八個年頭,民國六十二年以「人事主任」的名銜退休。
廖心銘說,早年的攝影者,喜歡拍人像、風景等所謂有「藝術美感」的照片,拍照都有一個明顯的觀賞或實用功能做前提,對沒有什麼「目的」的題材,譬如只是街頭取景、生活百態等一般紀錄,卻很少人拍;總認為那些與自己無關,不值得浪費膠卷。
廖心銘因為在鎮公所做事,常有機會赴各社區攝影,加上他本來就對這些周遭的題材有認同、親切感,因而焦點經常指向「民間」。他認為,攝影的對象俯拾即是,實在不必像某些人那麼費心去安排經營,只要好奇、耐心地去尋找與等待,這些街頭生活的獵影就是很基本、豐富的創作源泉。
促發他更積極去做這些生活紀錄的原因是,他對這些古風民情的變遷與消弭,有一種預感和隱憂,如能用「影像」將其保留下來,自己也認為做了一件有意義的事情。
廖心銘的鏡頭指向,並沒有帶著一般攝影家的強勢觀點與本位意識,特別去強化或附會某一種情感;他只是懷著對生活的關心與興致,用一種凡人的眼光去拍照。他與對象經常保持一段距離,在不被覺察下,輕輕按下快門,絕不故意去驚動他們。
在「後台」與「親情」的作品中,廖心銘不動聲色地抓住了對象全神貫注的一剎那:含著半截香煙的歌仔戲演員正努力地整理他的道具鬍鬚,蹲坐的婦人也聚精會神地清理孫女兒的耳朵,他們都表達了人的「氣」味。「後台」的環境背景,凌亂中有序,那些裝扮、戲服、席子、竹桌、包袱、以及分列在四周角落的人物,適切地襯托出主角的位置,使他落實在一個更現實的環境中,而使觀看的視點與證物更加豐富與可信。
雖然說,廖心銘是站在凡人的觀點去拍照,可是他並不像一般人容易陷入吵雜、混亂的情景而不知如何自處;他知道冷靜地退到圈外,或等在一個預知的位子,伺機按下快門。在「隨香客」、「先鋒爺」、「公背婆」、「媽祖遊行」等熱鬧遊行的獵影中,我們看到他清楚、鎮定地選擇對象與角度,不慌不忙,有一種雍容的氣度。
先鋒爺/板橋大東街/1957。(廖心銘)
影像的特質
廖心銘用Rolleicord一二○相機拍的「媽祖遊行」,在Xenar 75mm鏡頭略帶壓縮效果的取景下,人物有趣地相疊在一起,焦點清晰的「布馬人」宛如一張貼片黏在照片上,產生一種很奇異的立體效果,在雜亂中,有很豐富的興味。
6×6cm底片的正方形構圖,也使這些影像,有一種古雅、穩重的情感。在「自拍照」、「整裝」、「隨香客」、「媽祖遊行」等照片中,用接近標準鏡頭的自然觀點去拍人物,正方形的構成佈局能減除長方形累餘的左右空間,而使視點凝聚在中間主題的本質上,這是正方形比例的影像所具有的美學特性罷。
廖心銘除了鎮定以外,還有他靈活的一面。民國四十六年的作品「先鋒爺」,就是在他看準目標後,邊走邊調好光圈和距離,敏捷地在對象靠近時按下快門。隊伍前行的姿態、孩童尾隨的表情,尤其是左方小女孩奔跑的喜悅,傳神地表達了節日遊行中主客相異的心情。先鋒爺的行姿與小女孩雙腳離地奔跑的一剎那,是需要靈活、決斷的判定力才能抓住的。
在一次早期的攝影活動中,他看到成群的攝影者擠在新公園搶拍模特兒,覺得不耐,乃跨過欄桿闖入禁區,大喊一聲:「小姐,看這邊。」雖然惹來一頓吆喝謾罵,但廖心銘已即時拍下一張韻味別具的生動照片。每當說起自己年輕時代靈活的手腳,廖心銘臉上就浮出狡黠的笑容。
「小姐,看這邊。」/台北新公園/1959。
疏離的可能
由於廖心銘的冷靜觀照,使得他的某些老照片,今天看起來,竟產生疏離、不明的現代感。當然這絕非當年廖心銘之本意,他壓根兒沒想到這些,許多意識是在時空轉換之下,觀者所聯想引發出來的。
例如「公背婆」這幅作品中,雖然街道上站滿遊行與圍觀的群眾,卻流露出一種隔離、空虛的怪異氣氛。也許是透空的前景和失焦的背景,加上離群的「公背婆」之行姿與眼神,造就出這種冷冷的疏離情緒;好像現實影像的背後,還有一種內在的「幽魂」存在,失焦的人群與環境,似乎更能產生一種說不出的隱藏力量來。
又如「整裝」這幅照片,廖心銘看了半天說,這不是他所拍的。費了半天口舌,才弄清楚這是他的「失敗之作」,以前根本從來沒有洗印出來過,自然對它印象模糊了。站在當年的觀點,這確是一張缺陷明顯,毫無主題的照片。然而以今天的攝影觀來說,它卻是很新鮮銳利的一幅視覺構成。在簡明、傾斜的幾何線條前,側身的少女無意識地整裝動作,焦點下的面容與移動失焦的衣料質感趣味,形成一種奇異的變貌,而原為缺憾的右側黑影,在這兒反而成為怪異而有力的衝突物,增加了畫面對抗的不安與謎意。這種講求大膽架構,反對稱、和諧的現代意識,在八○年代的攝影界裡已被公認為異軍突起的潮流之一。而「整裝」所表現出來的,在形式與內容上,恰恰吻合了這種創作與欣賞的角度,這可是六○年代的攝影者所沒有想到的。
漁夫/台東/1962。(廖心銘)
一次快門的哲學
今年已經七十二歲的廖心銘,自認已經沒有年輕人的敏捷反應,心情老、手腳慢,不能再像當年那麼勇猛地馳騁在分秒必爭的寫實獵影上。現在他拍點彩色的荷花和風景,站在靜物前,他可以慢慢構思才動手,今天拍不到,明天再來。他說,相機一丟,人會枯萎,因此地藉著拍照,以及唱歌、描繪、健行等多方面興趣,維持一些晚年的生氣。
廖心銘認為,拍照的事,自己要有「主張」,不能迷信、盲從。創作不能偷懶,經驗的累積才能產生更好的作品。「寫實」照片才有真正的「生命」內在。色調厚實、層次分明的黑白照片才耐看,而彩色的感覺,只會日久生厭。
從鎮公所的收發員到人事主任,卅多年來他省吃儉用,陸續更換過Rolleicord, Contax, Agfa, Mamiya, Yashica, Minolta,Nikon等相機,前半時期買的是中古相機,底片節省到一個場景只曝一次光,在沒有準備就緒前,絕不輕易按快門。老攝影家的「決定的一瞬間」,在他沈著、專注的準備與觀測下,只「決定」在一張底片上,不管是自己的執著或節儉的理由,他不會預拍或補拍。一次快門,影像存廢的命運就決定了。
在五十年代的歲月裡,廖心銘用他那業餘的「紀錄眼」,細心、節制、專程、不懈地工作過。只是過去一種好奇與興趣的指引,他使我們今天能重溫這些回憶,而他一再說的「這不算什麼!」實在值得我們細細咀嚼與省思。
隨香客/板橋/1958。(廖心銘)
媽祖遊行/板橋/1958。
公背婆/板橋大東街/1958。(廖心銘)
整裝/新店/1960。(廖心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