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崖練劍的少年俠客——淺談《異議筆記》

書名：異議筆記：台灣文化情境

作者：楊照

出版：張老師出版社（＜文化顯影＞系列十四）

定價： １８０元

當台灣進入繽紛多姿的解嚴年代後，右手寫小說、左手寫評論文章的楊照，像極了武俠小說中會耍「分心二用，雙手互搏」的絕代高手，受到萬方的矚目與厚望是可以想見的。撇開小說創作的部分不談，九三年楊照一口氣就推出了兩本評論文集——《異議筆記》和《臨界點上的思索》。就在大夥們還在瞠目結舌、議論風發的時刻，楊照回來了！他不再是這塊騷動島嶼上的缺席者，可以想見的，爾後歲月當更能見識到這位當代少俠的翩翩風采和鏗鏘有勁的舞劍聲。

然而相信有不少人會發出類似的詰問：楊照，這個媒體的寵兒、多產全能的文化明星，為什麼寫評論文章，老是喜歡用「流離」，「異議」、「臨界點」這些充滿憤懣、孤鳴的字眼，卻可以營造出不同於流俗的戲碼，並獲致讀者諸君的認可呢？是心所謂危的真情流露，還是透析了文字和媒體之間微妙的互動形式，因此打出了一片天呢？如果我們來一趟《異議筆記》的辯證之旅，逡巡之餘或能尋繹出蛛絲馬跡也說不定。

嚴格說，《異議筆記》和楊照前後的兩本評論文《流離觀點》、《臨界點上的思索》，由於臨摹、勾勒的時空都相當接近，所以很難看出有啥重大的思路轉折。倒是從＜書與現象＞、＜電影解讀＞、＜女性論述＞、＜文化論述＞四種有模有樣的類型輯錄，到由一家堪稱中性的出版社代為發行出版，而內中卻又蘊著有極富爆炸性的素材，可以看出由於發言位置、媒體運作、敘述模態等的不同，使得近似的題材和手法可得出迥異的效果來。

《異議筆記》呈現的面貌活脫像＜教父＞第三集中的柯里昂家族，笑談間出入體制卻又不失原有的草莽氣息，楊照可以「行禮如儀地在人家給定的尺寸裡，介入流行文化的另類解讀而得心應手」。這樣的從容不迫、如此的生機昂然，顯然只有新世代才有著這樣的體質，也只有深諳此一氛圍，進一步才能探索「異議」是什麼？

在＜自序＞裡，楊照明白指出「異議」就是「不同意所以需要發言出聲」。然而在政治威權的餘燼未滅，更新、更細膩的不公、不義如絮般飄下的世紀末，想發言出聲往往先得掌握知識的網絡，更需具備「上窮碧落下黃泉」的通天本領。弔詭的是，儘管有人認為這是一個眾聲喧譁的年代，但在多數時刻瘖啞的還是居多，能夠出聲及敢於發言的人究屬少數。這是否意味著楊照還是不脫舊式的菁英啟蒙心態呢？就因為他十八般武藝全能，又是哈佛的高材生，才能這麼理直氣壯的高談「異議」嗎？或許還有人會求全地指稱，楊照並沒有用堅實有勁的學術功力來批判或介紹書中的人物、觀念，使得托佛勒、高伯瑞、葛迪瑪等如雪泥鴻爪般的現身後就遁跡無蹤，這對台灣的文化學術界有何裨益？

上述的批判或質疑或許有道理，但楊照的用心顯然並不在此。他不像那些祇知喟嘆夏蟲不可語冰的「清高」人士，他要求介入世俗的行動，並在傳播世界裡建構一個展示空間。因此他把托佛勒、高伯瑞、葛迪瑪等和黑柳徹子、松本清張、村上春樹等量齊觀，視其為大眾文化裡的現象來理解。固然因此使精彩的理論內容遭到擱置，但他原本就不想做純粹的學術引介或象牙塔式的鑽研，因為如此一來才真是如假包換的菁英心態，菁英與庶民文化對峙的鴻溝將更為昭然若揭。他著眼的是大眾文化、日常生活的種種，也就是他從「常識」出發，放棄高處不勝寒的角色扮演。所以儘管在楊照書中躍動的人物以舶來者居多，本土物事的議論也洋溢著西方式的思考取徑，然而透過他迷人優雅的文字、深淺有致的層次鋪排，以及清晰有力的說理方式，使得他與理論（現象）、讀者間形成一種靈活的辯證關係，這也不是祇會呢喃自語的貧血文人所能望其項背。

進一步觀察可以發現，楊照精心拈出了一個本土化和國際化並行不悖的鬥爭策略。它的說法是：隨著傳播資訊的高度發達，人們的視野日益擺脫既有國界、意識型態的羈絆，天涯若比鄰不再是夢囈；另一方面，隨著冷戰的終結，人們才可能較不受干擾地反思自己的處境，進而重視本土、歷史意識的滋長。於是，虛擬的國族神話和政經違建會逐一被拆解。這固然是後現代的大勢所趨，卻也是他借力使力、意圖顛覆傳統一元思維的苦心計慮。順著這一理路，我們就得以瞭解楊照為何要葷素不拘、穿梭遊走於門派各異的大小傳媒間，因為他是有所為而為。傳統的「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說法，被楊照巧妙的顛覆，在後現代、傳媒當道的帷幄裡正進行著劇烈的人心變革，鬥志旺盛、信心十足，此刻的楊照那會栖栖皇皇呢？

如果上頭的解讀還站得住腳的話，就更能確認＜書與現象＞這部分收錄的文章是全書觸角最廣袤、最雅俗共賞、最富實驗氣息的菁華所在。若論篇幅和強度，＜電影解讀＞的部分確實令人不太滿意。他的電影美學似乎承載了過多的政治歷史框架，遺留給觀眾的迴旋空間反倒因而萎縮，遭塵封的解讀策略就更難估量了；而＜女性論述＞經營上則缺乏引領人們一窺堂奧的具體雄心，同時又引燃了不安的燥火，因此遭到女性主義者（「張娟芬」於此代表的不祗是個人的辯駁，更反映了集體的可能聲調）的強力回應就可以想見。這除了和發言位置、媒體運作等的差異有關外，新男性論述尚在襁褓哺育階段更是一大關鍵。

楊照也許要說的是，欠缺和新男性的對話辯詰，此刻的女性論述雖銳不可當、無人敢攖其鋒，但火線延伸過長總有補給難以為繼的問題。這部分不能說這是他的敗筆，和多數沈默但對女性論述充滿敵意的男性群眾相比，楊照其實是極可愛的；至於第四部的＜文化論述＞就顯得鬆垮不成篇章，既似個人剪不斷理還亂的思緒雜念，又好像女媧煉石補天後剩下的頑石，索性就丟給讀者們去傷腦筋吧！

和《流離觀點》時的青澀相比，《異議筆記》綻露出更為不卑不亢的成熟英姿。如果楊照的思路和策略確實有其一貫精神的話，有兩個根本的課題就必須提出討論。第一，和某些在聲光媒體裡悠遊自得的文化明星相比，楊照提出異議、本土左派之類的名號，所背負的使命及要掃除的路障顯然是重了許多，他的文情並茂實際上就透露著這等痕跡。但觀察他的論述，似乎著重族國、歷史意識的重建居多，而階級運動、社會資產重分配的成分少些，更不用談對弱勢族群的具體刻畫。誰發出異議聲調不是問題，倒是為誰發出異議，就不能不深究。或許在楊照講來，這是順序選擇的問題而非故意疏漏，憑其熱忱應該不會解裝脫隊，我們深自期許著。

再者，抱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情操，勇敢戳入體制的核心，表面上可能獲致風光萬分的優渥待遇，但是在外頭得應付來自左右兩翼的強攻猛打，內裡又得尋思如何掌握一定的分寸，不致讓自己迷失方位，這委實也不是件容易的工程！這固然不是楊照必須獨對的困局，但他既然是在極前頭，就避不開這種賭王鬥千王的考驗了。

評論家平路在《異議筆記》的序言裡誇耀楊照是赤手空拳和巨人葛萊亞搏鬥的那位「少年大衛」，這等讚譽還算相當公允。不過大衛王日後既是一統以色列的政治英主，又被賦予著耶穌先祖的特殊光環，政教合一的面貌扮演起來也未免太辛苦萬狀。有時我們寧可看到英雄少年在勇猛之餘，依稀還會猶豫、迷惘，甚到犯錯。因為當英雄的形象被刻鏤的太完美無瑕時，下一步可能就是要他準備接受批判了。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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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社會及文化的種種現象，是楊照《異議筆記》的關照及批判的焦點。（邱瑞金攝）

娃娃臉及稚氣笑容下，隱藏著楊照的細膩思考及銳利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