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開發中國家的外債,是近幾年最重要的國際經濟問題之一。
據世界銀行指出:一九八四年開發中國家共積欠外債八九五○億美元。其中,拉丁美洲佔最大部份,巴西、墨西哥的負債都超過九百億美元;亞太地區的韓國與菲律賓、東歐六國,甚至富藏石油的阿拉伯國家,也都背著龐大的外債。在利息重擔和美元升值的雙重壓力下,有的抵消了經濟成長,有的更是舊債未還、新債又欠,最後乾脆加入「不償債聯盟」,讓債權銀行傷透腦筋。
已開發國家也有缺錢的煩惱。像美國,一九八四年國際收支(包括商品貿易與勞務)逆差高達一○一六億美元。如此鉅額逆差,必須靠向國外大量借款來融通,所以美國已從過去全世界最大的債權國,變成了債務國。
歐洲共同市場國家中,除了西德與愛爾蘭以外,一九八四年也都呈大量逆差。
在全世界一片缺錢聲中,身列開發中國家的我國,卻正為了錢太多而煩惱……。
黃老伯剛領了一百多萬退休金,本打算拿出一半借給開工廠的親戚,兒子卻勸他:「現在不景氣,還是存在銀行最保險。」
沒想到他把錢捧到銀行,銀行卻不肯全部收下,還要他改為活期存款。
黃老伯大為光火。他活了那麼大把年紀,從沒聽說銀行不要存款的,這豈不太陽打西邊出來了?行員苦笑著對他說:「沒辦法,現在銀行錢太多了,傷腦筋也!」

身為「銀行的銀行」,中央銀行也對目前「錢滿為患」的問題有點頭大。(張良綱)
有錢的時代
用「錢滿為患」來形容目前國內的金融現象,確實再恰當不過。
在國民儲蓄方面,郵政儲金已突破五千億新台幣,全部金融單位的存款更高達二兆四千億元。百分之卅二的儲蓄率,名列世界第一。
在國家的外匯存底(出超累積額,又稱外匯準備)方面,到今年一月十日為止,中央銀行就握有二百廿五億美元,加上九家外匯銀行的卅六億美元,已高達二百六十億美元以上。這使我國成為西德、美國、日本、法國之後的世界第五大「外匯存底」持有國。若以國家每人平均外匯持有率比較,更是無國出乎其右。
錢多,表示我國經濟發展斐然有成;這是好事,又何患之有?

吸收存款是郵局的主要業務之一,由於國人都有儲蓄習慣,存款窗口經常「生意」不斷。
錢變成燙山芋
一般民眾所能感受到的最大煩惱,莫過於利率不斷調低,在銀行存錢賺不到令人滿意的利息。大筆存戶與各種基金會,更有「由財神爺變成拒絕往來戶」之虞。
然而銀行會這麼做,實有不得已的苦衷。過去幾年由於全球性經濟不景氣,物價不漲反跌,民眾對於投資房地產或擴張產業設備,缺乏回收利潤的把握;觀望之餘,都把錢存入了銀行。可是沒有人向銀行借錢,銀行同時卻還要付利息給存款的人,久了也吃不消。因此,除了積極地組織「放款推廣小組」,讓男性行員外出拜訪商號,主動請人借錢之外,還開辦各種消費性貸款;同時,也消極地使出「大筆存款不收」、「不歡迎定期存款」的下策。連一位土地銀行行員都承認,這種事發生在銀行界,確是破天荒頭一遭。

十四項建設是我國重大的公共投資,可望促使國內的社會經濟產生蛻變。(張良綱)
銀行也要喊救命
銀行已經快變成「艱困商業」了,卻還有人趁火打劫。原來有些公司趁著目前貨幣市場供過於求、利率比銀行還低的機會發行公司債,把籌來的資金轉存到銀行,再賺取利息差額。
對這些公司而言,這是「靈活運用資金」;但站在銀行的立場,「這是企業不務正業,對我們是不公平的」,彰化銀行董事長梁國樹既無奈又痛心地表示。
為了防堵「套利」以及資金過多的壓力,銀行界都十分盼望利率能夠自由化。因為利率自由化之後,各銀行可以根據自己對資金運用的情形,靈活地調整利率——若資金過多,就把存款利息儘量壓低,讓大家沒有興趣來存錢,同時減輕成本負擔;若是貸款業務增加,資金需求量增大,再把利率調高,吸引存款。這就像水庫攔水閘,能蓄洪、也能洩洪。
然而一旦開始實施利率自由化,在銀行貸款業務不增加的時候,利率更低、大眾的資金也更沒有出路。
既然錢已經多得令人傷腦筋了,難道不能少印一些鈔票嗎?
「現在錢太多,並不是任意發行新台幣、惡性通貨膨脹的結果,而是我們的國民靠本事創造出來的」,輔仁大學國貿系主任林邦充說。

消化外匯的各種途徑中,旅費結匯只是「小魚」,卻頗受銀行重視。(張良綱)
錢從那裏來?
近年我國大量出超,賺了許多外匯。但由於實施外匯管制,外幣必須由九家外匯指定銀行買下來,再付新台幣給出口商。同樣的,進口商要向國外購買物品時,也必須拿新台幣到指定的銀行先買外匯,才能與國外進行交易。
外匯銀行因為買賣外匯的業務需要,手上可以保留相當數量的外匯;超過的部分,則由中央銀行吸收,變成外匯存底,同時發行等值的新台幣。
過去美元行情看俏的時候,指定銀行因為有利可圖,都喜歡保留外匯。但是近來五大工業國壓抑美元、讓它貶值,加上國內的外匯不斷激增,供過於求,新台幣受到升值的壓力,九家銀行也面臨極大的風險。
「現在外匯銀行手上握有的外匯都在六、七億美元左右,新台幣只要升值一分,銀行就要損失六百萬元」,梁國樹說。
為了減低風險,外匯銀行都希望將過多的外匯賣出去。但是賣出外匯,容易造成新台幣升值,不利於我國出口,中央銀行必須出面買回。然而央行每吸收一美元外匯,就必須放出約四十元的新台幣,這又加重國內錢太多、銀行頭寸消化不良的症狀。因此,現在外匯對指定銀行來說,成了不折不扣的雞肋:留也不是,丟也不是。
情勢至此,任何可能消化外匯的途徑都被銀行極力爭取。像出國結匯,銀行早已取消百分之一的手續費了;掌握出國觀光客來源的旅行社,更成為外匯銀行爭取的對象,有些還憑業績贈送卡拉OK、小家電等禮物。
只能救急,不能救「富」
身為主管機關的中央銀行也不能不盡力幫忙。除一手吸收外匯銀行過多的外匯,又同時發行各種國庫券,讓銀行把錢轉存在央行,以收縮銀行體系的浮濫資金。透過這種方式,去年央行吸收回籠的新台幣高達八百億元。
但是,央行縱使有再靈活的手腕,也只能救一時之急。
過去台幣匯率低、出口暢旺時,順差大是理所當然。但去年新台幣升值,出口也減少了,出超反而更大。
「這是因為我國過去成功地發展了民生工業及機器、中間製品工業,國產品已經能取代進口」,林邦充說:「現在我國的進口貨品中,石油、原料及高級機器佔了百分之九十以上。出口不好時,廠商自然不願增加這些資本財的進口,這才造成更大的順差。」
依照這種情勢發展,在未來四年內,我國對外貿易的外匯累積,還會再增加三百億美元。
然而不必等到那一天,潛伏在龐大資金背後的問題——惡性通貨膨脹,恐怕早已爆發了。
錢不值錢最傷腦筋
從經濟學的觀點來看,錢只是交易的媒介。我們從國外賺來那麼多錢,其實是把國內的物資和勞動成果送到國外所換回的代價。在錢愈來愈多、物資卻沒有按照比例增加的情況下,物價上漲將成為不可避免的結果。
若依照這個理論,國內資金多得早該引發通貨膨脹了。但卻一直平靜無波,這又是什麼道理呢?
「那是剛好碰上不景氣,大家都讓錢躺在銀行裏睡覺的緣故。但是」,台灣經濟研究所所長劉泰英發出警告:「只怕景氣復甦、投資意願提高時,民眾一窩蜂把錢提出來,就會造成嚴重的通貨膨脹。」
「事實上,這正是錢多最大的隱憂」,經濟部次長王建煊表示:「因為其他的煩惱都可以人為控制,只有民眾要提錢炒物價,任誰也攔不住。」
外匯既然帶來那麼多煩惱,為什麼過去我們那麼「偏愛」外匯,甚至到現在還列入管制呢?
「錢太多,是有煩惱;錢不夠,煩惱更大」,王建堇﹛G「兩個比較起來,還是錢多的煩惱容易解決。」
我國因天然資源缺乏,經濟必須國際化。有了充足的外匯,才能不斷對外購買原料、機器、引進技術。這幾年因我們外匯存底充足,不但債信良好,吸引了許多跨國公司來華投資,就連國際地位都因而提高許多。
沒錢,煩惱更大
反觀其他開發中國家,就沒有我們這種「為錢多而煩惱」的福氣了。拿與我國同列亞洲四小龍之一的韓國為例,他們的外匯存底(據去年九月份統計),只有廿六億二千四百萬美元,外債卻高達四百五十億美元。每年必須有百分之七的經濟成長,才能支付沈重的利息負擔。韓國現在出口不振,還得為償債張羅,這是他們經濟發展最大的問題。
我國在民國七十年以前,外匯存底也只有廿二億美元,一直不足,才會對外匯特別珍惜。
「但是,『錢多就是好』的觀念,應該和『發胖是福』一樣,隨著時代的變遷而淘汰了」,華地國際公司總經理楊定國認為:適中才是合乎健康的養生之道。
那麼,外匯存底究竟該維持多少,才算符合「養生之道」呢?
「一般經濟學者都主張,應該準備三至六個月進口所需的外匯。我國國情較特殊,但最多六個月也就夠了」,中華經濟研究院副院長于宗先說。
我國去年進口約二百億美元,平均每月所需外匯,約十六億六千七百萬美元。依此算來,央行持有二百廿五億美元的外匯存底,已經足夠十三個月進口所需,即使扣掉五十億美元的外債,依然「過於肥胖」。
「多出來的錢不好好處理會引起許多併發症,善加運用卻能帶來很多好處」,林邦充說。
他認為,外匯太多是進出口不平衡所造成的。因此,要解決錢多的煩惱,首先要鼓勵進口。
花錢的好處
有人以為:鼓勵進口的目的,只是要「把錢花掉」而已。事實上,降低了關稅,消費者能以較便宜的價格買到進口商品,獲得更好的生活享受,這是經濟成長的成果。
其次,國外產品進入國內市場造成的競爭,也會使我國產業更努力提昇自己的品質。而一些「扶不起的阿斗」,正好被淘汰掉。
同時,開放市場、步上自由化,還能減少與美國的貿易磨擦。這對長遠的經濟發展也有助益。
當然,開放市場仍是有選擇性的。學者專家一致表示:我國成熟期的產品,如成衣、皮鞋、傘……,現在就可以全面開放進口。幼稚期的策略性工業如電腦,則可以訂出時間表,一步一步減少保護。
王建煊則認為,我國應擴大勞務市場的開放。他說:「台灣若要取代香港,成為國際性的經濟中心,服務業水準一定要大幅提高。引進先進國家的服務業,才能促使我國商業走上現代化。」
由目前的情況看來,開放市場已是大勢所趨,但這是根本的解決之道嗎?
有的人認為,我國民眾勤儉慣了,尤其是老一輩的人,消費型態很難一下子改變。鼓勵進口效果恐怕不大。
況且,進口的貨品百分之九十都是機器和原料,擴大進口後,出口勢必更大。而引進競爭,進而改善我國企業體質,只會使生產力提高,造成的結果,還是出口更強。這樣的後果,雖然有助於加強我國在國際間的競爭力,但是對解決錢多的這一項煩惱而言,鼓勵進口似乎不是萬靈丹。
劉泰英認為,根本之計還是在於解除外匯管制,也就是允許民眾持有外匯,自由買賣,或逕自找尋投資出路,以免變換成新台幣,造成國內資金過度膨脹的壓力。
肥水會不會流入外人田?
但是解除外匯管制,難道不怕資金都外流掉嗎?
「資金外流的管道很多,該外流的早就外流了」,也主張開放外匯市場的林邦充說:「其實國內投資環境與國外比起來,投資報酬率算是相當高的。若是外匯不管制,國民根本沒有必要把資金移出去。現在想偷偷弄一點到國外,無非是擔心要用的時候移不走。」
讓外匯自由買賣,也就是讓黑市合法化。
外匯有黑市,早已是公開的秘密。雖然銀樓業者堅決否認他們與外匯買賣有任何關係,但是每天的經濟日報,都公開刊出當天黑市匯率。而且,根據統計,每年來台的觀光客約有一百萬人,在銀行結匯的總金額卻不到一億美元,也就是平均每人只在我國消費一百美元。
「這是不可能的」,劉泰英說:「至少有十億美元的觀光客收入在黑市賣掉了。」
從前,國民出國所能申請的結匯金額偏低,也常有旅客到黑市買美金帶出國用。
「既然民眾有這樣的需求,何不乾脆讓黑市買賣合法化,納入行政管理呢?」林邦充說:「若擔心這麼做會發生問題,我們可以先開放百分之十,若沒有不良後果,再逐步擴大比例。」
事實上,政府已經逐漸朝這個方向走了。
去年一年,中央銀行兩度提高國人出國觀光和考察的結匯標準,留學與工商經營所需結匯也適度放寬,以符合實際的需要。
去年年底,央行更進一步同意台灣銀行、中國國際商業銀行與中央信託局三家金融機構,試辦指定用途的「外匯信託資金業務」。這項新辦法規定:國人可將資金經由這三家指定機構結匯後,到國外購買利率較高的政府公債或金融債券。目前中信局已開始積極招攬業務,接受「最低新台幣五千萬元,期限至少二年」的生意。
這個方法固然有助於解決新台幣過於膨脹的壓力,但仍不無缺點。
「購買國外的債券,等於把我們的錢借給別人使用,無異肥水流入外人田」,劉泰英說。
投資不只是賺錢而已
他解釋:一塊錢的投資,一年平均能創造三毛錢的國民所得,還能增加就業機會。把錢借給別人投資,等於讓這些好處都被別人拿去;我們所得到的,只有一年不到一毛錢的利息而已。
「把錢存在國外是下策」,于宗先說:「鼓勵進口是中策,獎勵投資才是上策。」
去年我國進口大幅降低,就是投資意願低落的結果。長此下去,不但造成「呆錢」過多的煩惱,還會影響以後的經濟發展。為使國人投資意願提高,政府除開始採取各種減稅措施、降低銀行利率之外,並準備在六年內動用二百億美元,投入十四項建設,對國內基本設施進行大規模投資。
「政府投資與民間投資的比例應是五十一比四十九」,劉泰英認為:「政府大力推動公共投資,能幫忙消化過多的資金。」
「再說,錢能滾錢;把錢用在公共投資不是白白花掉,像建高速公路、核能電廠,應該都是可以賺回來的。所以應該大膽發行建設公債,不要受固定預算的限制」,劉泰英說:む政府向民間借錢來建設,一方面帶動其他相關工業的復甦,一方面解決民間游資過多的問題,豈不是一舉兩得?」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國際化是我國未來經濟發展的大方向,到海外投資也將是這個大方向的主流之一。
「日本也曾經有外匯過多的階段,但他們大規模到海外投資,及時化解了這個問題。日本的經驗很值得我們學習」,梁國樹說。
到海外投資,不同的地區有不同的收穫。
譬如到能源與原料產區投資,能確保資源的獲得,並可節省運費。到工資低廉的開發中國家投資勞力密集工業,則能降低生產成本。到先進國家投資高科技工業,更能巧妙引進最新技術。
此外,在保護主義日益高張的今日,要突破高關稅障礙,最好的辦法就是到當地設廠。像韓國到加拿大設廠生產的小汽車,等於是當地的產品,在當地銷售是天經地義;由於美國對加拿大不設限,披著加拿大外衣的韓國小汽車,更得以長驅直入美國市場。
再以日本為例,由於企業到全球各地投資,經濟影響力已在無形中滲入世界每一個角落。他們才是把錢的力量發揮得淋漓盡致的國家。
孔子若生在錢太多的今天,想必他不會再強調:「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而要改口疾呼:「不患錢多而患不會用,不患富足而患不投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