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要談有「畫壇變調鳥」之稱的現代畫家李錫奇有點困難,因為他一身兼具太多的特色與色彩。
他是台灣現代畫壇第一代打江山的東方畫會、現代版畫會大將中,少數還站在創作第一線上的藝術家,與時代流轉相呼應。
同時,他以一位個人藝術家的身分,一生努力地將台灣現代藝術推上海內外的舞台;為此,辦了無數個展、聯展,還曾拉著好友版畫家朱為白跳出來開畫廊,引進包括常玉、趙無極等大家的畫作,為台灣藝壇注入活水。
而他本身來自金門前線,家中曾因國共理不清的恩怨情仇而遭受巨變,可說是回首步步血淚。也因為如此,他自「八二三砲戰」之後便因緣際會地留台發展,成為台灣現代畫史不可或缺的篇章。
民國九十年十一月,曾在台北、香港、東京、漢城、曼谷、紐約、洛杉磯、舊金山、漢堡、馬德里、上海、杭州、青島等海內外數十個城市展出的李錫奇,終於應金門文化中心之邀,回家鄉舉辦畫展和《歷史.本位.李錫奇》創作研討會,成為晚近畫壇一樁盛事,吸引了包括楚戈、逯耀東、尉天聰、商禽、辛鬱、管管、蕭瓊瑞、顧重光、黃光男、黃才郎、林曼麗、倪再沁、石瑞仁等數十位藝文界菁英人士前往。
由於李錫奇金門人的身分,以及他十數年來勤走大陸,推動兩岸藝術交流、尋找「中國」元素所種下的因緣,對岸的廈門也同時舉辦李錫奇畫展,並承續金門李錫奇研討會的行程,移師廈門,與大陸學者暨藝評家許江、劉登翰、彭德、水中天、皮道堅等,繼續進行對其作品的探討。這次與會的原班人馬,便自金門啟程,乘坐渡輪前往廈門,完成兩岸首度「文化小三通」,憑添一樁完全不見政治角力的藝術佳話。
十一月初的金門,依然豔陽高照,天藍得似乎擰得出水來,一片青蔥翠綠,新建的五樓公寓中夾雜著閩南風味的馬背、燕尾屋脊的傳統老宅,要不是三不五時冒出的迷彩小碉堡,還真會忘了這裡曾是硝煙漫漫、十萬大軍鎮守的前線。
然而,四十餘年來第一次返鄉展出的李錫奇,雖然充滿了興奮、驕傲、感激交錯的情緒,卻不曾一時或忘金門的悲愴過往,他的生命中有著金門血淚烙上的印記。
「歡迎畫壇變調鳥重回金門相思林,」金門出身的作家楊樹清,在李錫奇畫展於體育館大廳盛大開幕時致詞,表達在地人對金門出了這樣一位國際級畫家的驕傲。現場冠蓋雲集,李錫奇的小學同班同學福建省主席顏忠誠、大力促成這次畫展和研討會的金門縣長陳水在,以及在地美術協會理事長傅子貞、書法協會理事長張奇才、金門陶瓷廠廠長王漢文,以及來自台灣藝文界、多為李錫奇夫婦多年好友的數十位貴賓,熱切地分享他的榮耀。現場由詩人管管唱作俱佳地朗誦商禽為老友寫的《彩色騷動》,體育館改裝的巨大展場也因為藝術家的畫與詩人的歌而為之騷動。
這是金門第一次為還在世的藝術家舉辦畫展和學術研討會,李錫奇激動地說:「早年在金門的成長歲月,曾經帶給我許多不幸與悲痛,然而,也因為我是金門人,才能獲得這麼多的關懷和鼓勵。」

畫家朱為白
一九三八年,李錫奇出生在古寧頭的北山村,是當地的世家大族,曾祖父是前清秀才,後來家中經商,開設了金門最大的百貨商行「金遠源」,幼時家境相當優渥。由於當時日軍侵華,佔領金門,父親不願子女受日式教育,李錫奇兒時讀過教授四書五經的私塾,打下他漢文的基礎和對中國傳統價值觀的認同。
一九四九年,國共內戰國民黨失利來台,慘烈的金門古寧頭保衛戰保住了台澎金馬,卻摧毀了李錫奇世居的家園,偌大的家產一夕之間化為烏有,一家人只好避居母親娘家吳厝,清貧度日。
然而,厄運之神並未放過他們,四年之後的農曆七夕,一名逃兵帶著槍竄進了李家,抓住李錫奇的姊姊李金珍作人質,並在慌亂下開槍殺死李金珍,而救孫心切的祖母衝到門口,也因此被槍殺,兇手還在走投無路下放火並自戕,門外幾十個追兵眼睜睜地看著逃兵殺人放火無人上前搭救。李錫奇和兩個幼弟親眼目睹姊姊和祖母慘死,賴以棲身的古厝化為一片烈焰,錐心的痛楚一直深埋心底。他的作品中也一直有著一面濃得化不開的陰鬱,讓人凝視時恍惚中感覺似乎被命運一寸寸地吞噬,而你竟無力逃竄。
才不過十五、六歲的少年,李錫奇便兩度經歷家破人亡的悲哀,喪母又喪女的父母親更是難以承受這人世間最難挨的傷痛。然而,日子總要過下去,長年烽火下的金門人硬是咬牙撐住,而李錫奇過人的繪畫長才經過痛苦的洗禮更多了一份早熟,還在唸中學的他,在小小的金門已是名人了。
將李錫奇的創作歷程化為「彩色騷動」新詩、並擔任研討會評論人的名詩人商禽回憶,四十餘年前他在金門當兵時就聽人說起,金門中學有個學生很有繪畫才華,特地和同僚去看畫,因此認識當時的「小朋友」李錫奇,成為一生的知己好友。
李錫奇也因為擅長肖像畫,被校長舉薦保送台北師範學院,在學校時便開了第一個北師學生畫展,畢業後剛好碰上八二三砲戰,無法回金門教書,從此留在台北發展,而有今日的畫壇成就。

藝術策展人石瑞仁
《歷史.本位.李錫奇:李錫奇創作歷程學術研討會》便以藝術家在台四十餘年來幾大階段的創作,以及積極扮演藝術推手的角色,兩方面加以評析討論,探討他的創作動機、動力、元素、形式、語言、表現及影響。李錫奇則希望,藉著他的返鄉和畫展、研討會等活動,能夠帶動金門現代藝術的風潮,引進國際大師作品,讓歷史上文風鼎盛、有「海濱鄒魯」盛名的金門,重振當年威風。
畫風多變的李錫奇的成就究竟為何?首先得看作品本身,包括鄉土文學論戰大將尉天聰、大陸著名藝術史家劉登翰兩位論文提講人,和與會的逯耀東、顧重光等專家都指出,大體而言,李錫奇的畫作經歷了許多階段的變化。最早得到藝壇肯定的是五○年代末期半抽象作品《落寞的秦淮河》、《失落的阿房宮》,以建築物的造型為基調,連綿不斷的黑線條為語彙,刻劃出一種粗獷而深刻的歷史滄桑感,可說是李錫奇最早引中國入西方之作,得到好幾個國際大獎,奠定了藝術家在現代繪畫的地位。
六○年代初,《降落傘布拓印系列》版畫受到矚目,當時在軍中服役的李錫奇,利用降落傘的粗糙布質扭轉、拍打、甩動,造成衝擊性的布紋效果,氣勢磅礡,而此時他已完全捨具像而走入抽象了。
六○年代後期,藝術家受普普、歐普的影響,創作了《本位》及《方圓》、《賭具》系列,放大的牌九、麻將、骰子,在巨幅背景上排列組合,民俗與前衛的結合強悍而幽默;看來十分歐普的《方圓》則顯然有著中國宇宙洪荒、天圓地方的時空移轉思考,畫家此時已將東西融合得毫無痕跡了。

畫家朱為白
七○年代《月之祭》絹印版畫被認為是李錫奇創作歷程第二階段的起始,書法剛柔相濟的筆觸取代了早先的粗獷線條與幾何圖形,噴槍製作的「大書法」系列,則將迷人的色彩與靈動的書法結合為一,恍如節慶的煙火閃過夜空,有種令人愉悅的感動。《大書法》系列代表李錫奇藝術的精緻、細膩與成熟,前後延續了近二十年,直到八九年「臨界點」的推出,藝術家第二階段的創作歷程暫告落幕,李錫奇也沉寂了一段時間。
九○年代伊始,擅於利用媒材的畫家開始以漆入畫,創出《鬱黑》及《後本位》、《再本位》系列,其中不變的是傳統中國元素,變的則是西洋藝術表現的形式。李錫奇也承認,傳統、歷史、中國是他的本位;百變不離血脈與靈魂深層的記憶,是他兒時成長的時空,是孕育他的文化,更是他創作的力量來源。
尉天聰特別注意他將對立轉為平衡與融合的美,為他化腐朽為神奇的創意所折服;劉登翰則特別感動於李錫奇對東方色彩及民族特徵繪畫語言的掌握,以及他越到後期越抽象、無題的圓融表現。楚戈則不忘提到,他是力促李錫奇用水墨這個傳統中國媒材作畫的始作俑者,因為水墨的性靈最能表達抽象意念,而從未畫過傳統水墨的李錫奇,也更能超脫具體形象,讓水墨自由揮灑,成就了李錫奇最近的系列作品《墨語》。

李錫奇研討會一行藝術家與學者,由金門料羅港搭乘太武號客輪到廈門,完成首度藝術直航之旅。
李錫奇對藝壇的另一重大貢獻在於推廣現代繪畫。台南文化局局長、資深藝評人蕭瓊瑞提了一篇深入且全面的論文《李錫奇與台灣美術的畫廊時代》,談李錫奇自中美斷交的一九七八年到一九九○年,前後約十二年的時間,投入畫廊的經營,總計推出一百六十幾個畫展,串起七○年代已逐漸式微的畫會時代和八○年代中期後發展的美術館時代,構成「台灣現代藝術發展最鮮明醒目的軸線」。
說起李錫奇開畫廊這件事,與會人士都爭相發言,尤其是李的合夥人朱為白,回憶二人當年的壯舉,在小小二十坪的空間就大膽開起「版畫家畫廊」,推出包括版畫和油畫等現代畫的幾次大展,還邀請去國多年的海外成名畫家,包括丁雄泉、夏陽、趙無極、韓湘寧等,造成轟動,也開啟了海外畫家一波波地回流,刺激國內畫壇成長。
版畫家畫廊在李錫奇赴港教學後逐漸萎縮而結束,之後李錫奇又陸續經營了三家或與人合夥、或受聘於人的畫廊,持續地關注新興畫家、引進東南亞畫家、與詩人合辦「視覺詩」,解嚴後還以自己的「三原色畫廊」最早介紹大陸畫家來台,場子非常熱。
然而,始終堅守現代藝術理念的李錫奇究竟拚不過八○年代末期風起雲湧的畫廊運動,先簽約、買畫等商業機制的建立不是小規模的「三原色」所能望其項背的。看著一個個當年的好友都被別的畫廊「搶」走,又覺得自己被畫廊綁著無法好好創作,畫家於是在一九九○年初,台灣畫廊最盛的時代,毅然結束了「三原色」,重新全力投入創作。這一段時間,據李錫奇說,是他繪畫生命最為黯淡的時候,《大書法》好像走到了盡頭,新東西不知道在哪裡,直到後來在大陸看到楚文化的漆器而大受感動,決定以生漆為新媒材創作,但一開始做出的竟是一張又一張的《鬱黑》,彷彿當時心情的黯淡。
然而,金門變調鳥的生命究竟是堅韌、豐富的,他慢慢摸出漆的感覺、肌理與變化,搭配七巧板拼圖、匾額、對聯等中國俗文化的拆解與再生,一系列連幅充滿變數、趣味與生機的《後本位》、《再本位》再一次感動了觀眾,傳統與現代再一次展開巧妙的閃騰挪移大對話,耐人尋味。
雖然研討會上兩岸專家雲集,但沒有人能給李錫奇下定論,因為誰知道他下一秒鐘又會有什麼樣的新想法、新形式、新語言?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誠如佛光大學藝術研究所教授倪再沁所言,四十年來與當代藝術密切接軌的李錫奇,對傳統語彙有著深深的眷戀,而兩岸之間擺盪的金門是李錫奇的根。在李錫奇的身上可見證台灣當代藝術發展的縮影,然而變調鳥永遠活在當下,不會走入歷史。

濃稠墨黑上的一撇紅,是九三年的《後本位》系列。李錫奇在生漆堆疊收縮所產生的自然紋理上畫了一筆朱紅,對比與張力形成一種絕對的美感。

時報周刊董事長簡志信

畫家朱為白

藝術策展人石瑞仁

畫家朱為白

李錫奇研討會一行藝術家與學者,由金門料羅港搭乘太武號客輪到廈門,完成首度藝術直航之旅。

藝術策展人石瑞仁

四十餘年來李錫奇第一次在家鄉金門展出,興奮之情溢於言表,台灣許多藝術家也特別前往為李錫奇助陣。圖為李錫奇、古月、李奇茂和張光正,後為畫家潘麗紅。

濃稠墨黑上的一撇紅,是九三年的《後本位》系列。李錫奇在生漆堆疊收縮所產生的自然紋理上畫了一筆朱紅,對比與張力形成一種絕對的美感。

時報周刊董事長簡志信

李錫奇研討會一行藝術家與學者,由金門料羅港搭乘太武號客輪到廈門,完成首度藝術直航之旅。

畫家朱為白

藝術策展人石瑞仁

時報周刊董事長簡志信

藝術策展人石瑞仁

時報周刊董事長簡志信

時報周刊董事長簡志信

藝術策展人石瑞仁

濃稠墨黑上的一撇紅,是九三年的《後本位》系列。李錫奇在生漆堆疊收縮所產生的自然紋理上畫了一筆朱紅,對比與張力形成一種絕對的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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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報周刊董事長簡志信

畫家朱為白

濃稠墨黑上的一撇紅,是九三年的《後本位》系列。李錫奇在生漆堆疊收縮所產生的自然紋理上畫了一筆朱紅,對比與張力形成一種絕對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