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對於限展書畫是否適合遠行所引起的爭議,我們在隨後的「焦點新聞」中,為您選摘國內報章的相關報導與評論。
問:這次您同時負責製作了「羅浮宮博物館珍藏名畫特展」和「故宮七怚颻陋i書畫菁華特展」的語音導覽。在短短的幾怳斂襄怴A您希望引領可能很少有機會面對中西名畫原作的一般觀眾,感受些什麼?
「看見」比「看懂」更重要
答:很多人擔心自己在展覽場會「看不懂」。其實什麼叫做「看懂」一幅畫?站在十九世紀法國畫家安格爾的《羅傑解救安琪利卡》前面,語音導覽告訴你它背後的神話故事,你好像懂了。但是完全不知道故事的人,也會著迷於畫面上黃金鎧甲的閃亮、鷹獸纖纖可數的羽毛,和美女絲綢般的皮膚。
語音導覽能做的很有限,它只是幫助看畫的人去掉一點陌生感,告訴你一些相關的背景,只能做到這一點。
其實「很懂畫」的人,在什麼流派、什麼主義的框框裡,看畫也不見得自在。莊子哲學就在講一個「忘」字,知識不要變成負擔。語音導覽裡的知識,聽了之後最好還要忘掉,要能夠回復到孩子的心。
無論中西繪畫,我們應該像面對一片自然風景一樣,看到動心的景物時,忍不住說:啊,好美,那就是了。有時候看見比看懂更重要。
我在做語音導覽時,也希望用聲音讓人靜下來,除了知識的傳達,也做到心情的感染,使看畫的速度和節奏放慢。尤其是中國的山水畫,你需要一種悠閒,一種比較無所謂的流連;如果參觀者很匆促,我寧可他這次只看一張畫,比匆匆看很多,然後沒有一張有感覺要好。
鎮館菁華不比遠來嬌客?
現代人講效率,在一定的時間內做一定的事,而且非要得到什麼。在這樣的心情下,人一緊張,可能什麼也看不到。就像櫻花開了,你拼命要擠上陽明山去看櫻花,最後你所有看到的東西就是人,大家都抱怨沒看到櫻花,而且又擠又塞車。其實有時候不必為了櫻花,上陽明山走走,山上還是很好的。
功利的心情尤其與山水畫恰恰相反,你只有與它在沒有功利的關係時,才能看見它。但這部分不是語音導覽做得到的。
問:就像過去的莫內、羅丹等西方名家在台展出,「羅浮宮」展覽自開幕日起就引來看畫人潮大排長龍,比較之下,故宮史無前例的「限展書畫菁華」似乎看不到如此盛況。有人說遠來是客,自然引人好奇;也有人慨嘆故宮鎮館菁華,猶不敵羅浮宮次作。您怎麼看這個現象?
答:世界上沒有一個大博物館,會輕易讓所謂的「鎮館之寶」出門展覽。就像是羅浮宮的《蒙娜麗莎》或《米羅維納斯》,全世界有多少觀光客如果到巴黎看不到它們,會怪法國的。
媒體決定人潮
我想人潮湧向羅浮宮展覽,很大的一部分其實是媒體的宣傳。羅浮宮名畫展的主辦單位花了一億四千萬新台幣借展,自然希望能吸引最多的人潮。他們的宣傳,加上報系的支持,可說無孔不入。相對的,故宮的宣傳就比較少了。
我相信「限展書畫菁華」特展,如果在國寶放洋新聞天天鬧上頭條新聞之後,再展一次,一定也會大排長龍。現在連坐計程車,司機都在談范寬的《谿山行旅》,我教了抴X年的書,影響力還不及幾天的新聞。
我們在「限展書畫菁華」展覽場,可以看見一團團掛著看畫鏡、裝備齊全的日本觀光客。這也是因為日亞航和旅行社早就開始大作廣告:這個月一定要到台灣,全世界最好的宋元書畫都展出來了!
問:我在羅浮宮展覽場外訪問了許多年輕人,有的還遠從中南部上來。除了抱怨現場太擁擠,他們多半認為畫展「很好看、很值得來」。問他們去看了故宮本館的「限展書畫菁華」嗎?沒打算去的原因通常是「反正也看不懂」或「看起來都一樣」。聽說北京故宮選出來的七怚颾捄e菁華特展,也被形容為「門可羅雀」。西方風景油畫,的確比中國書畫容易欣賞、容易看懂?
真的看到「風景」了嗎?
答:羅浮宮選出的七十一件作品,即使在「風景」的主題下,大部分仍是西方兩大文化傳統下的歷史畫或宗教畫:希臘羅馬的神話與歷史、希伯來聖經與歷史。對於一個習染中國文化背景的台灣觀眾來說,如果不熟悉西方文化淵源,要單純以「風景」簡化這些作品、減低閱讀難度,恐怕一樣會是困難重重。
當然,這次展出的西畫,比較接近現象的描述,有故事、有人物,而且色彩豐富、形狀具體,一般人可能覺得容易馬上接受。而中國山水畫到了宋朝,已經成為一種哲學,連顏色都去掉了。如果沒有欣賞水墨畫的經驗,難免覺得隔閡。
佛教說:色即是空。從宋代理學格物致知的觀念來看,你觀察一朵花,看到的是花紅葉綠。可是如果你一直看,從含苞到枯萎,它是一直在變化的。因此花的本質其實是從有到無,「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宋人發現了花在消失之後的存在,以及顏色的幻滅性。所以宋畫中出現了墨竹,竹子的綠色既是短暫的存在,不如用墨色來畫,成為繪畫上的一個比喻,抓住的是理念而不是外型,所以本質更純粹。水墨畫被提高到哲學的層次來探討,一般人的確比較不容易進去。
提供沈思的材料
參觀者覺得不容易欣賞中國山水畫,很大的原因也可能根本是環境的改變。宋畫是很安靜地去觀察自然環境,而現代都市人的生活內容和節奏比較快,也早已失去了靜觀山水的長期經驗。宋代畫家范寬、郭熙、李唐,是真的生活在山水之中。如果你有同樣的生活內容,就比較容易有相近的節奏和秩序,可以進入他們的世界。
問:您這樣的說法,讓人想起西方美術史學者宮布里奇的說法:「當中國藝術家以虔敬的心情來畫山水時,既非為弘揚某種訓誡,也不是為裝飾,而是提供沈思的材料。他們畫在絲質捲軸上的圖,都保存在珍貴的盒子裡,只有在安靜的時刻,才展開來沈思、欣賞。」他表示,匆匆忙忙沒有耐心的西方人,很難捕捉畫中境界。由此看來,今天的台灣觀眾,似乎也不比「匆匆忙忙的西方人」更有欣賞中國畫的條件?而博物館萬頭鑽動式的參觀方式,是否根本不適合靜賞中國山水畫?
答:可以這麼說。西畫有學院與沙龍展覽的傳統,參選畫作本來就是在牆上被評論指點的,而宗教畫更是掛在教堂裡弘揚訓誡,讓大量的信徒參觀。我們的博物館基本上是沿襲西方的形式,可能不算是最適合欣賞中國畫的方式。這在手卷尤其明顯。
寬衣解帶看仕女
手卷是三五好友在燈下慢慢捲動欣賞的,在博物館裡,你卻看到它被全部拉開,驚喜、期待的過程都沒有了。當元代畫家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被整個拉開示眾,就像翩若驚鴻的中國仕女,忽然變成裸女站在你面前,你會覺得好難過。
問:我們一直說中國山水畫是成熟的哲學境界,西方美術史中也有人認為宋畫是人類文化所企及的高峰。為什麼?如果十二世紀的宋朝是巔峰,是不是意味著後來的八百年都走了下坡?
答:中國的繪畫從唐到宋,出現了很驚人的跳躍。我們今天談到北宋繪畫,就想到范寬、郭熙、李唐中軸鼎立、宇宙蒼茫的山水畫經典之作。其實北宋繪畫的面貌是非常多樣的。它把唐代以來的人物畫、花鳥畫、青綠山水,都總結式地推向高峰,又從宮廷裝飾性濃厚的色彩,過度到文人畫的境界。
這其中宋徽宗的角色非常重要。他在翰林院中創設圖畫科,可說是世界上最早的國立大學美術系,把繪畫從工匠的層次提昇到知識分子的活動;他的宣和書畫院是世界上最早的國家博物院或文化部,經由考試培養畫家,也供養藝術家;他編了宣和書譜、畫譜,也可說是最早的博物館目錄,此後的皇帝即使未必有藝術修養,也不得不附庸風雅,把文物收藏視作國家大事。
孔雀先舉左腳還是右腳?
宋徽宗的「詩題取士」也是不得了的改革。我們可以在宋代的著錄裡,看到這位人文修養極高的皇帝親自出這樣的試題:「深山何處鐘」、「踏花歸去馬蹄香」、「野渡無人舟自橫」。這樣的試題已經提昇了視覺,而要把聽覺、嗅覺、境界翻譯成視覺。
我們知道宋代承襲儒家,理學講格物致知,也就是對萬物不帶成見的研究觀察。格物精神把花鳥畫發展到極致,有些畫家一輩子只畫一種鳥,從走動、飛行、產卵…觀察得無微不至。當時的畫論中還有人作各種比賽,辯論孔雀走路時是先抬右腳還是左腳,可見觀察之入微與技巧之精湛。當宋徽宗以皇帝的身分改革考試制度,把技巧轉化為觀念、文學,甚至哲學,此後的宋代畫家站出來,人人都是了不起的文人思想家。
山水畫也是格物精神下的產物,這是對宇宙山水、蒼茫遼闊的靜觀思考,難度更高。當時的山水畫家所「格」出的皴法,既不是土壤也不是岩石,而是更本質的元素,這樣的觀念在西方十九世紀的塞尚開始發展。
我們可以說,北宋繪畫的精神與樣貌、技巧與境界,達到了一個完美的平衡。此後文人的山水畫實在太強了,變成中國繪畫的主流。後來元代的山水也有很高的成就,明代之後模仿前代的風氣盛,陳陳相因,但畫院如此,民間活力仍然豐富。像徐渭、石濤、八大都是開創性的藝術家,非常顛覆、非常現代,只是在「官方體系」的故宮,比較不容易看見他們的作品。
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
問:您認為中國山水畫的哲學性,與西方塞尚以後的現代畫心靈相通。那麼在這次的兩個展覽中,我們同時看到以宋代山水為主的中國水墨畫,和西方現代主義之前的古典風景畫,又可以從中思考些什麼問題嗎?
答:羅浮宮特展以「風景」為題,裡面其實都是人。這給我們很有趣的思考:西方人講到風景畫的時候,想到的概念根本與我們不同;面對人與自然,也有完全不同的生命領悟。希臘羅馬神話裡的太陽神是阿波羅、月神是戴安娜,每個自然物都具備人的樣子,所以想到自然時,聯想到的也是人的形象。聖經中上帝用泥土捏了亞當,整個宇宙自然是為人而存在的。
中國神話中的盤古,則是在開天之後躺下來,一個眼睛變太陽,一個眼睛變月亮;我們現在看到的山水就是盤古,河流是他的血管、山石是他的骨骼,大地的起伏就是人的生命力。其實這在講循環,「化作春泥更護花」,肉體消失反而成為生命力,促成下一次生命的循環。中國山水畫裡的宇宙山川,因此是莊子「外死生、無終始」的恆定,人的本身已化做了山水的生命力。
道家由自然來看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自然是最高的生命力和創造力。儒家講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自然創造力的偉大,人根本無法跨越,個體的生命與自然的生命,要交融和諧而非對立征服。這樣的比重,使得人在山水畫中的身影,總是小小的。
以文人畫對抗貴族品味
西方的人物在自然中就多以征服者的姿態出現。路易十四騎在馬上指著地──這是我征服的土地;他的花園必須修剪成他要的幾何型,這也是對自然的征服。中西美學的態度很不一樣。
我最近覺得中國的山水畫精神,有一部分根本是對抗貴族式佔有性的文化,使宮廷貴族去反省征服慾望。你征服了又怎麼樣?這就是文人畫精神。文人在政治中受傷,對貴族政治的霸道開始有反省。
西方好像沒有這個階層,啟蒙運動的盧騷提倡回到自然,但還沒有像中國形成整個龐大的文人階層。在中國,從唐代王維開始到宋,尤其是元代文人,山水畫根本就在對抗宮廷。像劉貫道畫元世祖出獵圖,可以說代表的是官方立場,但隱居富春江畔的黃公望就絕對不是。文人畫其實是一種「非官方說法」。
問:您是說我們在故宮看到的山水畫,大部分其實在顛覆官方?
答:可以這麼說。像乾隆皇帝其實是很欣賞西方品味的,所以他喜歡義大利畫家郎世寧,喜歡模仿法國宮廷的圓明園。他總是叫身邊的西方畫家畫武功、出獵、愛犬、愛馬,因為中國山水畫是不能拿來歌功頌德的。
這很了不起,我們的文化裡很早就有這麼超越性的東西。范寬、郭熙、李唐到黃公望,都在歌頌自然,而不是彰揚征服、權力、名位,山水畫恰恰在顛覆這些東西。
先做浪子,再做孝子
這一點宋朝皇帝很了不起。我們一直覺得宋朝皇帝積弱不振,但他們完成了文化的高峰。今天我們能欣賞汝窯的純淨,較難理解路易宮廷的繁複俗麗,這都是宋文化留給我們的。乾隆作為一位滿州皇帝,在宋徽宗奠立的文人精神下,也不得不繼承這個民族傳統,要廣搜書畫,時時品玩,以證明自己的文人品味。
問:曾經有美術史學者表示:成長於五○年代的她,原來把山水畫當成與鴉片小腳等同的舊東西。您也曾提及少年時為西畫所動,後來才慢慢體會出中國山水之美。中國山水畫的欣賞體會,果然與年齡大有關係?
答:我們的少年時代跟著讀《文星》雜誌,在當時是很前衛的,它提倡現代畫、現代詩、現代音樂。那時候東方五月畫會辯論中國現代水墨畫,許常惠去巴黎學無調性音樂,回來又和史惟亮弄中國現代民歌。當時很多人說他們這些人是迷失在西方文化裡的浪子。
余光中說過一句很有意思的話,他說:要先做浪子,再做孝子。我當時聽不太懂,現在回頭看,這些人其實很傳統。《文星》所推介的現代主義,正好和故宮宋畫精神接上,他們走了一條很迂迴的路,重新看到傳統精神。就像雲門舞集,他們並不只是馬莎.葛蘭姆;林懷民紐約流浪歸來,從《白蛇傳》到《薪傳》,做的都是最傳統的東西。
中年心情看山水
我以前也不喜歡去故宮,覺得很悶,裡面的東西好像都與我無關。而西方美術很強烈,梵谷燃燒的熱情,立刻就觸動了年輕人的心。可是當你生活過了,經歷了周遭的生死滄桑,就開始看見中國畫裡要表達的東西,明白它在講什麼。
西方畫家的創作高峰多在四抪野糽R最壯麗的時候。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則是他在八抪鳥蓂z出的心境和生命的光華。中國畫家最好的畫,通常在七抪野H後才出來。所以我也從不強求年輕學生要懂。
問:透過西方現代主義去重新接上傳統,是很有意思的看法。最近歷史博物館展出二○年代旅居巴黎的畫家常玉的作品,是不是也讓我們看到這個特質?塞尚與中國宋畫精神,究竟有什麼樣的聯繫?
答:西歐在一八五○年代發明了照相技術,從此畫家必須在真實之外,去找新的意義。現代主義之父塞尚在法國南部面對風景二十年,他說他不可能把眼前的山畫出來,只能找到一些本質元素的東西,藉色彩、筆觸、造型,把它們再組合一次。這完全是中國宋畫的觀念,就是皴法。所以今天西方現代主義畫家反而很懂中國藝術;野獸派以後基本上都不再模仿表象,而是透過表象去理解內在的本質。所以西方極限主義者看到宋代定窯的白瓷,不可能不懂。
常玉在二○年代留學巴黎,受西方野獸派影響很大,但後來卻畫出純粹中國精神的東西。我認為他是最懂宋畫的現代畫家。這裡所說的宋畫未必只是山水畫,也包括了宋代刺繡、工藝的整體精神。它同時也是中國三○年代的韻味,可能是戲台上青衣的一個手勢、眼神,或我母親那一代端茶的姿勢、張愛玲老照片裡的神情,他們都有一種靜定之美。我以為這都是宋的品格。
精神通現代,學院效古典?
問:「浪子」常玉在巴黎接觸了現代主義,又由此直通宋畫精神。為什麼跟他同時留學巴黎的徐悲鴻帶回中國、並影響深遠的,卻是我們在這次羅浮宮展覽中看見的古典寫實技法?清代畫家對西畫有「雖工亦匠,不入畫品」的貶抑,按說此時的西方現代主義才與中國聲氣相通?或者我們可說:寫實技巧也是宋畫精神的一部份?
答:常玉當年在巴黎吃喝玩樂,與反學院的現代主義畫家為伍,並沒有正式進美術學院。徐悲鴻到巴黎進入學院,學的自然是西方古典寫實的傳統技法。他回國後把這些寫實技法變成中國近代的學院傳統,後來加上政治的影響,學院又全力引進蘇聯的寫實主義,最後構成今天中國大陸所謂的中國寫實主義。
現在它不但是大陸畫壇主流,在紐約也非常盛行,商場上反應也不錯。西方精密的學院寫實主義技巧,加上東方優美的詩意,是很奇怪的一個結合。過去百年來被輕視的寫實能力,如今不但補上,或許還有點過頭了,精密到驚人的地步。宋畫所創的高峰,是一個完美的平衡。我覺得或許這就是文化的發展,經過顛峰,你需要重新打破、認識一次,發展出新的高峰。
回到人與自然的原點
問:宋徽宗以「深山何處鐘」式的試題,把中國畫裡工匠寫實技巧的部份,提升到文人畫的境界;徐悲鴻又由西方帶回寫實主義,還曾經以「勞動中的四川人」為試題,企圖把中國畫拉回現實。在九○年代的台灣,作為美術教育者和畫家,您認為現在我們要面對的問題是什麼?康有為以來,東西繪畫的取捨,或說孝子與浪子的議題,出現了新意嗎?這次東西古典繪畫菁華交會的展覽,能給我們什麼靈感?
答:鴉片戰爭都過去一百五十年了,我們身上也都有東西文化的因子,應該可以從爭辯東西這個陷阱裡走出來了。人就是人,原來不必分古代人、現代人、西方人、東方人、台灣人、大陸人。放開心胸去看一看世界在不同生存條件下總結出來的藝術創作。無論西方、非洲、中東、台灣、原住民,都是創作養分。這些文化養分應該讓我們越來越健康,而不是越來越病態,越來越狹窄。唐代就很健康。
我覺得東西藝術的比較、寫實寫意的討論,好像是為了開會或寫書方便的,對創作者而言,它們根本不相干。齊白石、畢卡索這樣的畫家,他們沒有東方西方、寫實寫意的問題。兩個人活到九抪麥晲獄礞戙u可愛地在畫畫,他們的作品拿到任何地方,每個人都喜歡。因為他們站在人的原點。這是我們面對東西美術時,需要找回的智慧,否則所有的教育和知識分類,反而變成障礙。
培養藝術底層人口
我想概念式的討論於事無補,作品才是雄辯。你看清末以來畫壇論戰堆疊成山,大家浪費了多少精神在爭辯東方西方,而在巴黎的常玉畫出中國人、西方人都會喜歡的畫。他用毛筆、炭筆、油彩,甚至油漆畫出的畫,都讓我們為其中的民族風格感動。看到他的畫,你會覺得花時間在爭辯的人都上當了。他已經完成了,別人還在辯論。
其實不管面對中西古今,我們現在真正的問題,是社會美術教育需要培養一個堅實的底層人口。任何社會的美術人口就像一個金字塔,入門的人應該最多,然後慢慢向上升級,尖端的部分是專家,而其間有活的聯繫。當底層人口不足時,金字塔是架空的。
我們可以看看西方大博物館為孩子所花下的工夫,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到羅浮宮,她可以由碰觸式的電腦去找《蒙娜麗莎》,圖像會出來,眼睛會閃。當博物館把觀眾層降到抪野H下的孩子,這就建立了堅實的底層人口。而我們的博物館可能連青少年都有「看不懂」的問題。
讓孩子留下圖像記憶
問:這會不會是中國書畫的哲學性和中年心情果然曲高和寡,讓大多數的人站在堂奧之外?您又怎麼向一群抪釭澈臚l講像《谿山行旅》這樣的畫?
答:絕對可以,你要跟他們玩。《谿山行旅》裡有好多驢子,有人在走,你可以局部放大,讓小朋友去碰,碰了就會動。你不用告訴他這張畫是宋朝多麼偉大的畫家,這些對他們沒有意義。讓他們玩,然後在玩中留下圖像記憶,等他長大了,有一天再碰到,記憶會產生作用的。
現在台灣大部分小朋友的圖像記憶可能是日本漫畫《蠟筆小新》或綜藝節目,而不是故宮,因為這些圖像沒有在他的視覺記憶中被重複過。人在小時候記憶什麼圖像,長大很自然就重複什麼圖像。我教了十八年的書,發現最近幾年學生重複的圖像都是日本漫畫。你給他什麼資源,他就反饋什麼結果。
附庸風雅又何妨!
所以現在我們講底層的培養,要從小孩子開始。無論如何,羅浮宮展覽已經突破七十三萬的參觀人次。他們各自會帶回不同的記憶,此後會在他們生命裡發生什麼作用,我們不知道;但將來的十年二十年,就可能會有變化。
這裡頭朋友之間可能互相影響,父母的經驗會傳給孩子,這樣滾下去,就是一個百年大計,慢慢形成藝術人口的底座,讓金字塔穩固了。
或許也有人說,很多人只是看熱鬧或附庸風雅,我覺得沒有關係,藝術裡面本來就有這一面,為這個附庸風雅、趕這樣的熱鬧,是好事。
(左)觀光旺季的博物館裡,想靜靜賞畫,並非易事。圖為巴黎羅浮宮博物館。
(右)手卷在博物館裡被全部拉開、一覽無遺,是否會失去懸疑的趣味?圖為宋代夏珪的《溪山清遠》。(張良綱)
(左)宋代繪畫樣貌豐富,山水花鳥、水墨青綠,各擅勝場,這是趙昌的《歲朝圖》。(故宮博物院提供)(故宮博物院提供)
(右)已有丹青約,千秋指白頭。深宮上苑裡的藝術家皇帝,是在什麼樣的心情下,被這對依偎的小鳥所感動?這是宋徽宗的《蠟梅山禽》。(故宮博物院提供)(故宮博物院提供)
(左)鹿在東方。這是十世紀五代人的《丹楓呦鹿》。(故宮博物院提供)(故宮博物院提供)
(右)鹿在西方。這是十七世紀法國畫家布利爾的《獵鹿》。(帝門藝術基金會提供)(帝門藝術基金會提供)
(左)故宮博物院是藝術研究所師生論道磨劍的天堂。這群社會藝術金字塔尖端的專家,看到的又是什麼「風景」?圖為國際知名學者傅申上課的情形。(張良綱)
(右)年輕媽媽為手推車裡的娃娃,留下了什麼樣的圖像記憶?圖為歷史博物館常玉特展。(張良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