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沒想著成名
只是沒等到畢業,文化大革命就如火如荼地翻天覆地起來。「我們也就完了」,于萬增說,幹革命、搞運動取代吊嗓子和壓腿。接著他下放到河北省張家口,每天就是種地、抓田蛙、撈蝦米,「誰也再沒想過還要成名,根本連能不能再回到北京都不知道」,于萬增說來不帶一絲埋怨,像在說別人家的事。
家裡更慘,屬於三名(名氣)三高(工資)範圍的京劇演員沒有一個能躲過抄家。于萬增和哥哥,趕在紅衛兵抄家前,先自己抄個乾淨。「一切有記憶、有價值的東西全焦了」,他和哥哥連家中桌椅上螺鈿紋飾也一一敲掉。祖父則一旁愣怔,親手撕掉心愛的大劇照。「要給抄到了,是會出人命的,能留下的就是性命了。」
兩年之後,于萬增進了北京軍區「戰友京劇團」(類似台灣的藝工大隊),能演的就只有八出樣板戲,翻來覆去。時間算起來長,說起來卻沒什麼,「每天就是拔草,學政治」,于萬增兩句話帶過文革十年浮沉的日子。
能耐等機會
「四人幫」倒台、文革結束這一年,于萬增廿七歲。有一天父親嚴肅地對他說:「再三年你就卅歲,現在你是有家室的人了,那你藝術上要怎麼辦呢?」父親提醒他,只有能耐等機會,沒有機會等能耐,現在肯幹還是來得及。一句話點醒夢中人,於是他一頭埋入、重新學起。一齣齣有小生角色的戲碼,一句句地找老師學,有的一齣跟上四、五個老師學。這樣三年後,傳統戲終於又恢復了,于萬增的心更是活了起來,只有加緊埋頭再練。
有一回,好不容易有了演出機會,隊裡排「白蛇傳」斷橋折子戲,卻不知誰能唱許仙,最後是一位學武生的戰友獲選上場。雖然已經卅歲了,于萬增仍難過得哭了起來。
果真是能耐等機會,五年苦練後,他以一齣「白衣渡江」在北平引起矚目。這齣第一次以小生為主角的新編戲,小生全場有一百卅句唱腔,比一般戲整整多了三倍。其中還包括一些像是二黃慢板這樣近卅年沒人唱過的曲調,以及新創的二黃娃娃調,是一齣極度考驗演員的大戲,正好一展于萬增五年苦學的實力。
當時梅蘭芳最得意的女弟子杜近芳,正為找不到配戲的小生苦惱,於是于萬增開始借調至中京院,跟著杜近芳國內、外四處公演。「和杜近芳這樣國寶級演員同台對戲,整個演員的格兒,都提上去了」,他說這算是他生命的轉折點。
幸與不幸?難界定
于萬增名氣日增,軍隊反而諸多壓制,不准他外借。一九八八年他毅然捨下工資高約一倍的戰友京劇團,正式成為中京院一員。年少時以為不遠的地方,竟是緩了廿年才走到!
劇院裡,一些前輩演員也常對他慨嘆「可惜啊!你們沒趕上好時機,要不然像你這樣扮相、嗓音都好的條件,一定可以大紅大紫的!」于萬增倒不以為意。他覺得,自己固然沒趕上老前輩那樣的風光,但是私自忖度,「真要是那個時機,好角色那麼多,自己也就不會這麼特出了」,像是文革前,和杜近芳配戲的是李少春、葉盛蘭這樣大角色,要不是文革把他們革壞了,恐怕許仙一角就輪不到他。「環境的變化,幸或不幸,真是很難說!」
簡單藝術掙大錢
自從大陸推行改革開放路線以來,年輕一代對外來文化正感鮮新好奇,沒了觀眾,各京劇團都儘量減低演出次數,原本一年一百八十場演出底限也已取消,「沒辦法,越演越賠錢!」中京院院長呂瑞明表示。一張京劇門票五到十元人民幣,賣座不到三成;而一場熱門音樂演唱會門票一百到一百四十元左右,在體育館內擠滿一、二萬人。
「這叫工資倒掛」,于萬增解釋,簡單藝術掙大錢,複雜藝術反而掙不了錢,就是人常說的「一個教授還不如一個賣烤白薯的」,不少演員於是紛紛轉業。一個二路演員轉業賣羊肉片,掙了大錢,便花上人民幣五千元,請來中京院知名花旦劉長瑜和他配戲,過足了戲癮。
于萬增的太太,原本是戰友京劇團的樂師,近年來兼著訓練中年婦女時裝模特兒和教授國際標準舞,忙得很快樂。最近她又在貿易行搞了一份「第三職業」呢!
滿地找坑的蘿蔔
「劇團現在的演出真是少到不能再少」,于萬增說,他曾有半年沒有上戲的經驗。演員若想增加演出,得靠自己創造機會,也就是「走穴」。
所謂走穴,是指參加自己戲團以外的演出。像是到山東,天津去掛當地劇團;有的則是自己包攬演出機會,招些人小組演出;最受演員們喜愛的則莫過於「清唱」。「很簡單,清唱省力、討好、掙錢多!」這穿插在綜藝晚會中的節目,不上妝也不著戲服,一段唱下來就不只一個月工資。中京院八百多名演員,北平市內有十三個劇團,能在晚會中清唱的畢竟還是少數名角,其他演員的苦悶可以想像了。「那些跑龍套、唱宮女的,有的就是穿著戲服在飯店走來走去,全成了『下酒菜』了!京劇走到這地步,挺叫人心酸的!」于萬增不禁嘆道。
短暫的青春
至於他自己,書生氣質的于萬增緩緩說道,「我已經四十五歲了,除了唱戲,就會養養熱帶魚,可那是花錢事兒,又不能掙錢。」他明白以他目前的嗓子、形貌和人生閱歷,正是唱戲的黃金時段。小生的壽命原本有限,再要老了就不好看,上不了台了。「這段時光很短,所以我不會轉業,好好再唱也就這三五年了。」
那是否如太太的說法留在台灣發展呢?
對大陸演員而言,「台灣是京劇最後一塊可以經營的地方,這裡觀眾的素質高、文盲少,對演員很理解」,于萬增很喜歡在台灣登台。不過他並不打算長期在此發展,「唱多了,只會唱壞觀眾的胃口。如果我成了台灣演員,只怕觀眾也就不新鮮了,你說是嗎?」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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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大陸國寶級演員杜近芳(右)同台演出,不僅豐富了于萬增的戲劇經驗,連著演員的「格兒」也提了上來。(時報週刊鄧惠恩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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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京劇院」來台演出記者會上,包括于萬增在內(左一)的一級演員濟濟一堂,令媒體、觀眾大呼過隱。(卜華志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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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統戲恢復,于萬增終於有機會再次一展實力。(時報週刊鄧惠恩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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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的學生程度雖然不及大陸,但是用心、好學」,于萬增來台除了演出,也在國光藝校國劇科教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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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探望舅舅而到台灣多次演出的于萬增,父母兩方、上下三代都是梨園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