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社會的變化,可以用一個『快』字來總結,」中國人權協會理事長柴松林說,「尤其最近五年,幾乎等於過去五十年。」
瓦斯箱爆裂
早在民國六十九年就以「消費者文教基金會」開啟社運先河的柴松林,是台灣社會力勃發的帶領人和見證人。他創辦了台灣第一個文學社團(鍾理和文教基金會)、第一個智障者教養中心(第一兒童發展中心)、第一個環保團體(新環境基金會),如今又致力引進聯合國最新的人權觀念。然而,滿頭華髮的他自承,社會變的太快,「面對新事務,每個人都在摸索,沒有什麼人生經驗是足以傲人、可以世代相傳的。」
社會變化目不暇給,是因為意識型態的枷鎖鬆綁,可以任創意和點子隨手揮灑;民間豐沛的金錢、知識和閒暇,則為創意和點子提供了肥沃的土壤。這些在從前,都是難以想像的。
飛碟電台名主持人于美人記得,三十年前,金龍少棒隊爭取世界冠軍時,台北之夜幾乎沸騰。凌晨三點球賽終了,大街小巷的鞭炮聲綿延響起,小市民打開窗戶對著夜空大喊「中華民國萬歲!」總統蔣公的賀電也隨即拍出——「為國爭光,吾甚感欣慰」。流亡政權的屈辱、戒嚴社會的壓抑、困頓生活的挫折,使得當年的台灣社會如此易感,如此激動。
柴松林也記得,在冷氣尚未普及的七十年代初期,夏天的台灣男人實在是穿不住西裝的。「一穿就被汗浸濕了,家裡那麼一兩套西裝,實在禁不起洗,何況乾洗要花錢。」然而,西裝可以不穿,卻不能不帶,「走在街頭,每個男人左手腕上都搭著一件西裝,因為怕被人瞧不起,」遙想當年,柴松林不禁瞇起眼睛莞爾一笑。
旅歐多年,最近才應馬英九之邀,即將擔任台北市文化局局長的作家龍應台則在最新著作《百年思索》中,為當年自己點燃的「野火現象」做剖析。她指出,一九八○年代的台灣,是個「悶」著的瓦斯箱,而她的冷眼與利筆,則是一支無心的火柴,引爆了那個「有冤無處申、痛苦無處喊」、悶壞了的社會。
今天,民主、富裕、教育程度提高,台灣人民從內心煥發出自信,不必靠世界冠軍來證明國家的存在、不必靠彆扭的西裝來顯示自己的身份,甚至刻意的煽動也很難再撩起民眾的激情。年長的阿公阿媽聚在一起,談的是去日本賞雪、去美國看乖孫;年輕人可以為凱蒂貓徹夜排隊,但要他們認真思索國家社會的前景,很難。
團塊世代與新新人類
輕鬆、自信、多元中,困惑和衝突也隨處可見。新時代,需要怎樣的新價值觀?──家庭價值、工作價值、社會價值、人與人、人與大地、人民與政府……,這些疑惑,顯然比單純的物質飽足更難找到解決之道。
「日本人稱戰後出生的那一代為『團塊世代』、或者說是『螞蟻族』,這樣的形容用在台灣戰後的嬰兒潮也很貼切,」柴松林指出,團塊世代的生命期盼原來很單純:社會安定、家庭團聚、子女孝順、勤懇工作而能留有積蓄,其他的他們不去多想。然而社會多元化,加上價值觀的鬆綁,身為社會主力的嬰兒潮世代人士本身,也不免在社會潮流衝擊下,經歷了前所未有的觀念革命。
長期在教育界服務的王老先生,女兒留學多年,嫁了位老美。小夫妻結婚之初就打定主意當頂客族,讓抱孫心切的兩老震驚不已。最近女兒離婚,但仍選擇隻身留在美國。
「哎呀,時代不同了,年輕人心裡到底在想什麼,我們哪敢問!」王老先生喟嘆。
家庭價值解體,全球皆同,然而台灣獨特的,在於它的「快」。
柴松林指出,台灣的離婚率近年來快速竄升,目前已高居亞洲第一位,甚至高過許多西方國家。今年結婚的每四對中,就有一對將以離婚收場。無獨有偶,最近的一份調查指出,台灣青少女(十五至十九歲)的懷孕率高達千分之十七,比日本的千分之四高出數倍!進一步分析,台灣夫妻離婚的高危險群也在改變。以往的離婚高峰期,是婚後五到七年,離婚原因以男性外遇居多,是標準的「七年之癢」。然而現在離婚年齡卻朝兩極化發展,一是婚後一、兩年內,小兩口一旦發現個性不合,趁著沒有小孩拖累時趕緊分手。另一個顯著增加的則是老年夫妻,在忍受多年不愉快的婚姻之後,終於在兒女長大、無所牽掛後離婚。
「離婚的道德壓力減少,女性經濟自主,教育與資訊的發達,都使人們對婚姻的期望升高,對婚姻挫折的忍受力也大幅降低,」婚姻專家彭懷真在演講中指出。
家庭解構,社會壓力暴增
家庭解構,戶量(每戶人口數)縮小,現在台灣家戶平均人口已降到三人一戶,傳統的家庭功能幾乎瓦解。
「一直到我們上一代,家族都還具有很強的自給自足功能,偌大家族擠在一個四合院落裡,生病了,失業了,都能在家族的羽翼下獲得庇護,」正在苦心擘劃社會福利制度的台北縣副縣長林萬億指出。僅僅一代之隔,家庭的功能已經式微,現在的年輕夫婦什麼都要購買:坐月子要去坐月子中心,孩子要送去托兒所,老人要去安養院……,服務的價格昂貴難以負擔時,就吵著要由政府提供。
然而,有些服務是買不到、政府也無法提供的。近年來,自殺、弒父、殺妻、虐子的新聞充斥媒體版面,「不要小看家族提供的支援網和約束力,在心情焦躁浮動的關鍵時刻,它往往可以發揮安心的力量,托持一個人不要往下陷落,」林萬億說。
西方式個人主義快速崛起,家庭解體已是一個擋不住的趨勢,台灣由於缺乏足夠的時間來應變,情況格外令人擔心。
出生率降低,人口老化迅速,是台灣創下的另一項世界級超快記錄。
目前正在推動「國民年金」的經建會人力規劃處處長劉玉蘭提出警告,台灣目前有一百八十多萬老年人口(六十五歲以上),佔總人口百分之八•二;以一國之內老年人口增加一倍所需的時間來看,瑞典經歷了八十五年、美國六十年、日本二十四年,而台灣預計只要二十一年。人口結構的遽變,將對經濟、教育、社會,甚至國防等各個層面都帶來極大衝擊,必須嚴陣以待,「我們的經驗不夠,時間又太少,」劉玉蘭難掩焦慮地說。
家庭解構、人口老化之外,「二代勞工」的大量出現,更使得台灣的社會結構較以往脆弱許多。
柴松林指出,光復初期全民皆農,勞工總數還不到十萬人,工廠招人,幾乎都是農家子弟。在那種情況下,「有什麼了不起,工作做不下去,大不了回家種田!」的心態很普遍。
然而,民國五十年代開始,台灣逐漸邁入工業化之林,專業的「都市勞工」開始大量出現,他們賣掉鄉下土地、離開老宅、遷入都市,換句話說,他們是沒有退路的一群。這幾年勞資糾紛,失業員工用激烈的手段抗爭,臥軌、圍廠、埋鍋造飯,不光是現代勞工權利意識高漲,也是因為他們的處境的確比以前艱困。
針對社會結構的劇變,政府自七十年代開始逐步打造社會安全網,勞基法、全民健保、老人年金一一開辦,以往一直被視為會「養成好吃懶做惰性」的失業保險,也在今年(八十八年)初正式開辦。
社會改革曇花一現?
飛躍中的台灣,一方面,九百萬專業勞工聚集在高度都市化的城市中,面對的是全球競爭與資訊時代;另一方面,舊有農業社會價值觀和威權體制仍然殘存,新舊價值扞格不一。而始自七十年代,一連串的社會運動,則標示著社會力圖衝撞舊體制、建立新規則的努力。
「過去半世紀,台灣的發展隱約有軌跡可循:民國四、五十年代,政治力主導一切;其後二十年,不計一切代價發展經濟。七十年代末期,台灣才開始進入一個社會力解放、民眾參與的年代,」文化評論者平路分析。
從民國六十九年的消費者文教基金會,其後的婦女新知、勞工團結陣線、「五二○農運」、「無殼蝸牛」運動、「野百合學運」……,解嚴前後的台灣,開始有社運團體出現,帶動一波又一波的抗爭活動。
「以前大家以為只有政府有能力、有資源、有義務為公共事務作決策,現在發現,民間的力量更豐沛。民眾可以提出自己的理念,挑戰政府的決策,」柴松林指出。
讓許多人失望的是,社會運動在台灣並沒有醞釀出期盼中的改革力量。今年九月,無住屋組織重回忠孝東路夜宿,但參加者已從十年前的四萬人縮減為四千人。而盛極一時的婦女運動,在爭取到幾項立法成果後已失去著力點,反倒婦運的「好好愛自己」、「妳可以做到」等精神,竟被商業體系吸納,成了瘦身機構的廣告詞。
期待成熟社會
「從前威權體制下的台灣社會,從來沒有培養過自主機制,沒有善於自我反省的公民階層,沒有討論、思辯、批判的習慣,也缺乏對本土事務的關注,」平路輕柔的語氣中透著沉痛,「結果是威權箝制一旦鬆綁,資本主義很快地攫取住這個空檔,無孔不入地入侵。」
威權體制讓人不知如何思考,長年的經濟掛帥則讓民眾一切向「錢」看,「我買故我在」。然而,近幾年從事台灣人權運動的柴松林並不悲觀。
「你看現在的政治候選人哪一個不把『社會公義』掛在嘴邊?台灣離公義社會或許還有一段距離,但對人權的重視已經提昇很多,」柴松林指出,戒嚴時期根本談不上人權,反對運動者心目中的人權,也只侷限在「政治人權」上;甚至在十二年前柴松林創立「第一兒童發展中心」時,政府根本不承認智障是一種可以改善的殘障,更不認為那是政府的責任。
然而到了現在,不僅有政治上的「二二八事件」平反補償,有幫助慰安婦向日本索賠的組織,有憲法增修的原住民條款,連刑案受害者、車禍受害者、受虐婦女和兒童……,每一個人的人權都開始受到重視,這就是進步。
歐洲從英國制訂大憲章、民主乍現,到發展為成熟的公民社會,大約花了四百年時間,台灣雖然一切都「快」,但有些東西終究是無法速成的。
「以台灣社會深埋的豐富元素,以它的富裕和高教育程度,再給它一點時間,它會找到自己的路的……,」柴松林充滿信心說。
p.101
即使在最苦的年代,每逢民俗節日,信仰虔誠的民眾總要擺起滿桌供品,祭祀祖先及過往神靈,這種習俗至今不衰。(吳永順攝)
p.102
民國四、五十年代,顛沛流離的外省遷台人士常成單親家庭,也有些家庭因家計困頓,而把心肝寶貝送進育幼院。圖為台北義光育幼院一景。(黃伯驥攝)
p.103
還記得花蓮的紅葉少棒隊嗎?小小孩子以樹枝為球棒、以土塊為球,開啟了國內整整二十年的「三冠王」狂熱。(中國時報資料照片)
p.104
這麼多「不良少年」乖乖伏地趴著,可見當年警察的權威。本圖攝於民國五十年代。(中央社提供)
p.105
民國六十八年,全球第一對三肢坐骨連體男嬰的分割手術,是台灣民眾集體記憶中極為深刻的一章。如今這對連體嬰忠仁、忠義已安度二十二歲生日,並均已找到工作。(中國時報資料照片)
p.106
十年前發動萬人夜宿台北市忠孝東路的「無住屋者團結組織」,是民國七十年代社會力奔放的一個代表團體。(中國時報資料照片)
p.107
以大愛之心創建「人間佛教、慈悲濟世」的證嚴法師,多年來的聞聲救苦、發心救災,已蜚聲國際。總是藍衫一襲的慈濟人,彰顯著民間的溫暖與活力。(邱瑞金攝)
A.人口增加為2.8倍:人口數(千人)
1949/7869
1989/20,107
1999/22,008
B.高齡化社會來臨:65歲以上老人佔總人口比例(%)
1951/2.45
1961/2.49
1971/3.03
1981/4.41
1991/6.52
1997/8.1
1998/8.2
C.離婚比例上揚:粗離婚率(對/千人)
1951/0.5
1961/0.41
1971/0.36
1981/0.83
1991/1.38
1997/1.81
1998/2
1999/2.15
D.女性平均壽命高於男性(歲)
女
1951/56.33
1961/66.76
1971/72.08
1981/74.64
1991/77.15
1997/77.81
1998/77.94
男
1951/53.38
1961/62.3
1971/67.19
1981/69.74
1991/71.83
1997/71.93
1998/72.02
E.失業率起伏不定(%)
1951/4.52
1961/4.1
1971/1.66
1981/1.36
1991/1.51
1997/2.72
1998/2.69
F.犯罪問題不容忽視:暴力犯罪發生率(件/十萬人)
1981/19.8
1984/23.4
1990/49.4
1995/77.7
1996/78.7
1997/63.1
1998/58.1
G-1.每人每年糧食可供消費量(公斤)
米飯愈吃愈少
1952/126.06
1981/96.54
1991/62.50
1996/58.84
1997/58.40
G-2.每人每年糧食可供消費量(公斤)
水果愈吃愈多
1952/16.81
1981/80.51
1991/138.69
1996/138.83
1997/150.08
A-F項資料來源:中華民國經社觀察表/行政院主計處
G項資料來源:87年農業統計要覽/行政院農委會)
(Basic Agricultural Statistics, 1998)
「九二一集集大地震」造成的大停電,使新竹科學園區損失慘重,也連帶使得全球資訊業為之震動。台灣在個人電腦及晶圓製造上的重要性,不容忽視。圖為世界先進公司無塵工廠一景。(邱瑞金攝)(邱瑞金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