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個大學剛畢業的女子罕見地選擇芳療,藉花香、草香、木香漫拓在每一個她所服務過的老人身上,當精油的芳郁穿過鼻息,一時間,苦水彷若化作甜泉。
她慶幸自己身為「白浪」(漢人),仍可以透過按摩,付出一點勞力,進入部落裡去當小孩,享受長輩們的疼愛;透過芳療,短暫參與他們的世界。
-------古碧玲(《上下游副刊》總編輯)
作品獲得評審團高度肯定,以芳療師身分書寫,文章包含了專業花草知識、面對各種群體與創傷的體驗,也精準摹寫臺東在地植物氣味、生態物種和地景地貌。
在醫者與病人之間的倫理書寫掌握距離極佳,更多展現自身的時時觀照,可讀出她的生命脈絡,且將為之感動。
------江愚(國立臺東生活美學館館長)
三個深呼吸
一切日常的韻律都始於呼吸,我們六位芳療師們進入部落,站在病人與老人家的身後,雙手穩穩搭著他們的肩,無聲地以觸覺告知:我們在這裡。
搓暖手心芬芳的精油,將帶有香氣的雙手放到長者的鼻子前,植物天然的香氣環抱著眼前的人們,也圍繞著我們,我輕聲叮嚀:「三個深呼吸。」
在臺東廣大的天空下,陽光穿透樟樹茂密的枝葉,滲進天主堂廣場,閃爍的黃綠色斑光與樹影隨風輕晃。植物溫柔的芳香繚繞,我感受到身體所觸及的另一個身體正緩緩起伏,呼吸加深了,如縱谷的風般綿延悠長,漸漸成為一顆深邃寧靜的星球,有著獨特安穩的律動。
身為定居廣大後山的芳療師,服務的對象遍布整個臺東,從長濱到大武,於是時常開著公務車,在依山傍海的狹長土地往返奔馳,進到各個部落的文健站(文化健康站)或是日間照顧據點,為老人家與照顧者們進行芳香按摩。
這種結合居家醫療與偏鄉長照的「行動芳療」模式,最早或許是源自二○○九年八八風災的救援行動。
那年莫拉克颱風重創臺灣,許多人與賴以為生的家園一同遭受土石掩埋。炎熱的夏日,臺東嘉蘭的一間國小化作災民緊急避難中心,聚集了許多失去親人、目睹家園被淹蓋的人們,驚嚇、恐慌、哀傷的氣氛瀰漫。
一位恰好從臺北來到臺東的芳療師Nicole也想為受災戶們盡些心力,於是每日跟著醫院的救災團隊開車往返一條路況極差的狹窄山路。那是當時通往災區僅存的道路,據說從山路上俯看整條太麻里溪,會發現曾經費心建築的房舍、橋梁、道路都變成了巨大的沙粒,成為只供回憶的殘骸,被棄置在更加巨大的洪流裡。
第一位接受芳療服務的對象,是位負責煮飯的大姐。她也是受災戶之一,災後時常胸悶頭痛、喘不過氣,但仍然撐著身體,長期站立煮大鍋飯菜餵飽所有災民,這讓她的雙腿更加水腫了起來,腰和手臂痠得發疼。
醫療團隊趁空閒時請她稍坐下來,芳療師為她做了簡單的腿部按摩,就在這時刻,眾人詫異地發現在短短十分鐘按摩腿部的過程,這位失眠多日、無法入睡的大姐,就在溫柔的撫觸中,輕靠在修女身上,安心熟睡了。同時現場瀰漫著植物芬芳的氣味,無形中轉化了整個環境的氛圍。
於是那位芳療師打電話給好友們募集精油,盤算著長期支援所需:「人力的部分,至少有我在。」十三年後,她依然待在臺東,香氣生了根,留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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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初次遇上這個芳療團隊,是在二○一八年大學的寒假期間,我已從花蓮返回新竹的家,和家人團聚、準備過年,忽然一陣天搖地動,震動的玻璃窗像要碎裂,我的第一個念頭是:「震央在哪?該不會出事了吧?」果然看見新聞播報震央位於花蓮,幾棟大樓崩塌、公寓在河堤旁傾斜,另外,有朋友正在招募芳療志工團隊,進入臨時避難收容中心替受災戶做按摩,以香氣陪伴現場的人們。我立刻訂了回花蓮的火車票,儘管當時,我其實任何按摩手法都不會。
從八八風災到花蓮震災,將近十年,資深芳療師Nicole已累積不少救災、偏鄉照護的經驗,也成為臺東聖母醫院芳香照護推廣中心的主任。我拿著他們從臺東帶來的精油,低調穿行在臨時避難收容中心,靜靜走在紛雜的人群和組合床板中,這裡燈光總是明亮,所有擔心餘震的人們都共同睡在沒有隔間的運動廣場。
一位阿嬤床邊放著兩支柺杖,當我蹲到她身邊,她說腰好痛啊,動了三十二次刀。我納悶著怎麼會動這麼多次刀呢?一邊給她聞了香香的按摩滾珠瓶,裡頭有玫瑰、佛手柑、羅馬洋甘菊和真正薰衣草,散發舒緩撫慰的香甜氣息。
她自動解開束腰、掀起衣服,讓我將精油塗在她的腰上,我輕輕撫觸她布滿多道傷疤的腰背,首次明瞭到原來人的身體可以像是被貼了好多塊補丁,活似有靈魂的拼布娃娃。
當我撫滑過這個彷彿拼湊起來的身軀,觸覺讓破碎的肌膚有了延續,她側身瞇眼,天真得像隻撒嬌的小貓,嚷著:「好舒服啊,好久沒有這麼舒服啊……」離開前,阿嬤害羞地問我:「你明天還會來嗎?再幫我用這罐按摩好不好?」然而老人家的記憶似乎不怎麼可靠,隔天她就完全認不得我了呢。
另外一張椅子上,一位奶奶身旁放著紅色助行器,我蹲在她身邊,聽她說地震時衣櫃、桌子全都倒下來了,所有東西掉得滿地,連助行器也被震走,她從十二樓的房間爬出來,還好撿回一條命。
帶我服務這位阿嬤的芳療師,是兩位我現在的資深同事,她們分別蹲在阿嬤的左腳和右腳前,替她脫下鞋襪,塗上精油細心按摩,我在一旁靜靜看著,記下她們的手法和動作,也記得了有一股香氣和溫柔的氛圍。說來滿奇特的,那種香氣不僅僅是精油的氣味,絕對不只是檸檬香茅加絲柏、大西洋雪松和永久花,還包含了一種無論走到哪裡,都能使人安全、感覺被溫暖包覆的氛圍。
於是我開始每個月都到臺東當芳療志工,跳上這群芳療師的公務車,一起往返部落,為老人家與照顧者們做芳療按摩。我們走進依山傍海的小馬、有林鵰巡弋的泰源幽谷、海面廣闊閃亮的東河,她們說在臺東生活,任何事情都可以轉化得很快,累的時候開車在路上,看看海,看看天空,疲憊就轉化掉了,這是生活在臺東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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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景色再美、天空再廣闊,真正加入這團隊工作後,我卻時常感到像在泥濘中爬行,漸漸發覺必須習慣面對許多現實狀況。
例如一位年滿七十、膝關節退化又末梢水腫的阿嬤,疲乏感覆蓋了眼神裡可能存在的光芒,她卻仍要負責照顧另一位坐在輪椅上的阿公。那是她年邁中風、連話都不太會講的丈夫。還有另一次,一位阿嬤將阿公推到我的面前,說阿公的手很僵硬,沒辦法自己拿湯匙吃飯,總是灑得到處都是,希望讓我按摩後他的手可以靈活一點。
阿公的手托在輪椅上,手指變形、關節腫脹,很明顯的退化性關節炎。我握住他冰冷的手,挑選合適的精油,為每個指節仔細按摩,直到手掌漸漸有了溫度。我叮嚀回去後要多注意手部保暖,尤其早上可以多熱敷,然而同時我也知道,經歷了這次按摩,儘管回去有熱敷,阿公其實還是不太可能靠自己的力量好好吃飯,也難免讓照顧他的阿嬤不耐煩。
我向肯園的Sunny老師談起我的困惑,有時候我真的覺得芳療很沒用,質疑我們大老遠跑去部落按摩,但人那麼多,一位老人最多只分配得到十五分鐘,到底是在做什麼?「尤其按摩過後,他們的身體還是在壞啊。」
老師回答:「你不要小看你們在做的事情,你們在做的,其實是一種『膚慰』。在他們的生活裡,很少有機會可以像這樣被好好對待。」
我靜靜聽著這個回答,臉上刻意不顯露任何表情,然而我想起有次活動現場,一位老榮民沉默坐在輪椅上,當同事的手放上他的肩膀,他的鼻子和眼眶就瞬間紅了起來。後來我們才知道,這位老先生在臺灣沒有妻小,一個人生活了好多年,一個人慢慢變老,或許真的很少有機會能感受到被呵護、被溫柔觸碰吧。
在學習按摩手法的過程,最初我總是專注忙於把動作記熟,練習抓準肌肉的位置,提醒自己注意各種技巧:服貼、緩慢、大面積包圍。直到有次練習結束,療程床上的前輩回饋:「流程都很熟悉了,但就是缺少一種感覺,一種想好好愛這個身體的感覺。」
再下一次的練習,我才恍然發現,當我帶著敬愛去和對方的身體對話,明白眼前是一個完整的人,而非一堆骨骼與肌肉的時候,那樣的「觸碰」帶給彼此的感受是很不一樣的。那些我反覆提醒自己要做到的穩定、服貼、包圍,很自然地都能展現出來,說穿了,那些該透過雙手表現出來的質地其實並非技巧,而是一份「心念」──一份想好好對待眼前這個人的心念;透過撫觸,經由肌膚,滲入內在屬於靈魂的空間。
所以,我該怎麼面對我們作為人類的這個身體,以及身體所承載的疾病、衰老與最終必然的消逝呢?這問題像是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結尾,有人詢問旅行者:「如果最後所有的潮流都將通往地獄,一切都徒勞無用,那該怎麼辦?」
旅行者回答:「如果真有一個地獄,它已經在這存在了,那是我們每天生活其間的地獄,是我們聚在一起而形成的地獄。有兩種方法可以逃離,不再受苦痛折磨。對大多數人而言,第一種方法比較容易:接受地獄,成為它的一部分,直到你再也看不到它。第二種方法比較危險,而且需要時時戒慎憂慮:在地獄裡頭,尋找並學習辨認什麼人,以及什麼東西不是地獄,然後,讓它們繼續存活,給它們空間。」
在我們使用的按摩油中,許多配方都加了義大利永久花(Helichrysum italicum),這是以「化瘀」功效著名的菊科小黃花,成群生長在地中海沿岸。蠟菊屬名Helichrysum,意思是金黃的太陽,在地上永恆發光。
永久花的氣味並沒有一般花朵的甜美奔放,前調甚至有些苦澀,可能教人皺眉,但再聞久一些,會漸漸聞見類似龍眼乾的優雅清香,伴著一股蜂蜜般的甜──經過時間沉澱的苦澀,轉化為安撫人心的恬靜尾韻,其上又增添許多閃爍跳躍的金黃色斑點。
菊科的學名Asteraceae,來自古希臘文的星星(Aster),用來形容星形的頭狀花序,每朵菊花都是由許多微小的舌狀花與管狀花共同組成,一朵花其實就是層層疊疊的一束花,花朵雖然渺小,卻彷彿匯聚了黑暗中的無數星芒。
當星星與太陽交替出現,樟樹又從大地萌生鮮綠的嫩芽,曬曬太陽行光合作用,產生的葡萄糖再轉化成芳香,我們這群芳療師們繼續帶著精油,行駛在東部的山海間,透過香氣與撫觸,和年老的人們待在一起。一位vuvu(排灣族語,阿嬤之意)牽起我的手,像是看到孩子回家,露出很開心的笑容,這個笑容天真得更像一位快樂、興奮的孩童。我不會說族語,我們語言不通,只能用表情和肢體互動,把同樣的氣息吸進彼此的肺葉,肌膚觸碰肌膚,在吸吐之間,以靈魂交流。
或許我想成為的芳療師,並不是懂得使用多少種功效驚人的精油,而是身為一個人,能和他人有真心的互動、一起好好過生活。如果時間必定會帶走健康的身體、消除珍貴的記憶,至少在共同存活的此刻,我們所行之處都瀰漫著植物芬芳的氣息,「三個深呼吸」,手放上肩膀,我看見眼前的老人家們露出天真的笑,在香氣中瞇起雙眼,宛若初生的孩童。
讓香息縫補於無形
如果選擇一個職業,是選擇一種觀看世界的方式,我仍在摸索芳療師──與植物合作,將香氣引入人間的角色──怎麼回應這世界所發生的一切?
二○二一年清明連假過後,有兩週的時間,我跟隨Nicole老師來到臺東市立殯儀館,為0402太魯閣號列車出軌事故罹難者的家屬們進行芳療。Nicole老師是臺東聖母醫院芳香照護推廣中心的主任,曾帶著精油走過許多災難現場,以香氣陪伴身心承受巨大衝擊的人們。
我首次與Nicole老師相遇,起因於花蓮的震災,那時我還是個大學生,聽聞災情讓許多人無家可歸,於是決定參與花蓮的芳療師們發起的芳療計畫,到避難收容中心當志工,Nicole老師也和小玫姐、阿媛從臺東帶了幾箱精油,一同前來服務。
現場好幾位失眠多日的受災戶,在短短二十分鐘的按摩中便熟睡了,原本緊繃焦慮的收容中心,充滿各種植物芬芳的氣息,在香氣中,我注視著人們舒緩的面容,進而天真地相信了一個幸福浪漫的幻想:無論走到怎麼樣的境地,身為芳療師,就可以永遠和香氣待在一起。
然而這次前往殯儀館前,我卻感到遲疑。
面對失去孩子的父母,我做什麼都於事無補,那麼我該抱持什麼樣的心態進行工作?要怎麼才能穩穩陪伴正在經驗痛苦的他人,同時維持自己身為人的溫度?
我能足夠透徹,把生死都視作自然的循環嗎?
身為必須不斷置身現場的芳療師,究竟要站在何處,才能安穩正視必然的死別和病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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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達殯儀館,走向悲傷輔導室的路上,我瞥見路旁一隻白腹秧雞的屍體,牠已被移到一棵桃花心木下;一旁的草叢傳來環頸雉雄鳥拍翅、宣示領域的嘓嘓聲。更遠處的鳳頭蒼鷹也發出求偶時的熱烈鳴叫,提醒我身處春季的野地,大地承載死亡,同時也生生不息。
我跟隨Nicole老師的腳步再往前走,更往人群靠近,空中一隻白尾八哥降落靈堂的屋頂,鮮黃的腳爪踩踏三角形屋頂的尖端,對著底下布滿白帳的廣場,牠挺胸,開嗓。
進入安靜的室內,放起輕柔的音樂,家屬在我眼前的椅子坐了下來,是一位兒子驟逝的母親。我打開複方精油「心靈花園」,沒有解釋任何成分,只將我帶有香氣的雙手放到她面前,輕輕搧動,請她深呼吸,讓香氣環繞她。接著我使用了按摩油達瑪,在她的肩膀和背上,輕柔地撫觸。
她的身體漸漸變得柔軟,我順勢拿起她的手,安放上我的手肘,同時以另一隻手緩緩為她塗上按摩油。她嘆了口氣,瞬間,全身的重量彷彿隨著這口氣掉了下來,我感到生命的氣息失落,自己也如塵土,向下墜落。
身旁一位女孩說起哥哥的哪些部位透過鑑定找回來了,哪些部位骨折,可能還要裝上義肢。「媽媽說,就讓修復師慢慢修。」Nicole老師輕輕為這女孩按摩,手放上她的肩膀,又撫滑過她的手。女孩坐在椅子上,以生硬的語調,自顧自的,慢慢地說。
在各種植物精油與人的呼吸交織流動的氣息中,肌膚的撫觸、零碎的語言,像是某種無形的縫補,和拼湊。
「當你來到我面前,你可以坐在這張舒服的椅子上,閉上眼,或許你會看見一片漆黑,這時我打開精油,請你聞聞心靈花園的氣味,你可以做幾個深深的呼吸,感覺植物芬芳的氣息。同時,也許你會感覺到身體慢慢放鬆了下來,內在有個空間變得開闊,很好,呼吸加深了。
通常你不問,我就不會說,你確實可以好好滿足於這享受,不必知道這個香氣裡含有什麼精油,但如果你懷抱好奇,那麼我也很樂意告訴你:裡面有檸檬、甜橙、杜松漿果,它們是陽光下香甜圓滿的果實,像充滿熱情力量的孩子,活潑地想探索這個世界更多;還有檸檬薄荷、芳枸葉,你的呼吸會隨著這個氣息變得更加輕盈通透,腹部、胸腔、肩膀和頭皮也都會變得更輕鬆。
如果你再聞得更深、更仔細一些,對,讓身體更加放鬆,呼吸愈來愈沉澱。你會發覺欖香脂和高大的喜馬拉雅雪松早已把你包圍,守護在四周,形成穩固支撐的結界。在身體之內,香氣牽引記憶緩緩流動,身心都舒緩下來,待在這裡,很安全。」
這些話,我通常都不會說。
在臨床的芳療工作,芳療師時常看起來像「單純在做按摩」,但事實上,按摩的背後有許多「無聲的工作」。尤其在個案量大、時間緊迫的工作現場,芳療師要能精準理解對方當下的身心狀況,即時挑選最適切的精油,直接就對方所關切的重點提供需要的支持。
敏銳的觀察力、對精油的了解與快速掌握,這是許多芳療師花費大量心力學習,但在現場鮮少被詢問,也甚少被看見的無形功課。
而看似只有肢體活動的按摩,其實精華不在於任何可見的手法和動作。按摩,是一連串「喚醒覺知」的過程,芳療師本身必須足夠沉穩寧靜,帶著純粹的心念,接受按摩的人才能在觸覺與香氣的陪伴下,好好和身體相處,進行專屬自己的身心整合。
芳療師的手,是意念的延伸,透過肌膚的撫觸,體察每個瞬間各部位觸覺感知的不同,配合呼吸和表情的改變,即時隨之調整。在芬芳的時刻,觸及身體裡的魂,這樣的溝通方式,比話語更精微、細緻,也更加誠實。
於是,我對芳療按摩的理解是:芳療師在芳香植物的陪伴下,邀請受作者的靈魂交流共舞,一同探索出新的身心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