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竹縣關西鎮玉山里的居民最近發現,他們住了幾代的老家,已被三座高爾夫球場的果嶺圍住了……
玉山里位在新竹往竹東途中,全境為廣闊的丘陵山地,一百多戶人家,集中在貫穿全里唯一的一條柏油路兩旁,小路沿著溪谷而行,山腰、河谷間的聚落,傍有油綠的小片稻田,鷺鷥翻飛。
寧靜的山城,年輕人多往外地工作,老人家仍維持靠山吃山的習慣,山坡地上挖竹筍、種果樹、水池養魚,也幫忙帶孫子。
最近五年內多出的三個高爾夫球場,卻打亂了許多人的生活腳步。

關西鎮八座高爾夫球場位置圖 李淑玲繪圖。(張良綱)
你買地、他賺錢、我倒霉
山城雖小,與大環境的脈動卻息息相關。民國七十六年,北二高定椿,聽說以後半個小時就可以從台北到關西,整個關西鎮四處傳出,「有都市人錢太多了,放銀行嫌利息太少,抱著錢要來買地」;台灣的暴富,使更多人玩得起高爾夫球,球場興建蔚為風氣,而十八洞球場須要至少六、七十公頃的大片土地,也使買地熱潮傳進了山裡。
當時政府尚未禁止高爾夫球場在林地開發,此地遂成為球場最愛,當八個球場登堂入主關西,有三個就進駐了玉山里。
土地賣得也很快。「說實話,做山都做怕了,祖孫在山邊做了好幾代,還不是這樣子」,穿著長統雨鞋、著汗衫的農民劉明增說,山地高低起伏,無法機械化,他們力氣費得比人多,陽光曬得比人久,獲利卻比人家少。例如種稻,嘉南平原一分地可以生產上萬斤稻穀,這裡只能收五、六千斤,「有人要買地?價格差不多就放了」,有人附和他說,許多人一甲地價格八、九十萬就賣了。
可是,當買進、賣出的大勢初定,七十七年地價飆漲,誰也不知道商人為了高球場,一甲造林地近千萬也願意買;但價格看好時,土地擁有者都不是本地人了。玉山里甫開幕不久的山溪地球場董事長游森雄就表示,他來此買地時,地價已經漲了七、八倍,是內壢一謝姓商轉手給他。
許多在地人,賣掉一、兩甲地,所得還沒有山溪地球場一張二百五十萬的高爾夫球會員證多,「玉山里只有一個前任民意代表葉步千賣地有賺到錢」,開雜貨店的彭良富說,山溪地球場最後收購時,需要買到葉代表的地,此時價錢已經飆漲,原來不想賣地的他,也終於心動。

球場施工後,羅家池塘由清澄而黃濁,羅家父子手拿他們拍攝水質轉變的圖片。
你在高來我在低
沒有賺到錢,雖令許多人怨嘆,但更多沒有賣地的玉山里居民卻覺得,球場本來就是「生雞蛋沒有,拉雞屎卻很行」。
由於賣出的農、林地都在聚落上方,七十八、七十九年「山溪地」、「老爺」與「玉山」三個高爾夫球場陸續開工後,「清水變黃湯」的事件不斷發生。
農民羅慶杉家的天然魚池,位在山溪地球場下方。一百多年前,羅家祖先就飲用這一山泉匯成的池水,並用來灌溉農地。直到今天,鄰近的十幾戶人家也都吃羅家池塘的水。隨著四年前山溪地球場開發,球場流出的水源由清澈而黃濁,天光雲影不再徘徊水塘,終於羅家放養多年的魚兒一條條翻了白肚。「球場的人來看過後,賠了一萬元,卻要求八年不要養魚」,羅慶杉說,球場說水質要八年才會改善。
望著池塘,如今抬頭看到的就是球場的邊坡,「到底流出來的是什麼?」看來暫時無法再飲斯水、思源頭的羅家父子說道。
居住在第一鄰、背山面溪的八戶人家,則在老爺球場的下方。如今下雨就要擔心山坡上石頭會滾下來,晚上聽到「咚!咚!咚!」小落石滾動聲,大家就急著往外跑。山上直接沖刷下來的黃泥土更佈滿房屋與淹沒馬路。
十一歲的黃輝鳳說,現在下雨就得洗黃泥巴澡。以前下雨,水不會跑進屋來,現在外面下大雨,屋裡會流進小雨,以前夏天他喜歡躺在地板上睡覺,現在地板老是濕濕的,媽媽不准他躺在地上玩。客廳的山牆原本有四合院似的鏤空花飾,因為泥巴會流進來,只好用水泥封死了。
從球場挖山開始,水管流出來的水量,「十分水剩三分水」,住十二鄰的曾文斗說。井挖不到水,只好花錢請人另外鑿井,「真的很奇怪,從小,天怎麼乾,都有水,球場一開挖,水就乾掉了」,魚池也遭黃泥淹沒的張玉順搖頭不解地說。

球場開發後,當地人成為最好的勞力資源,圖為尚在施工中的老爺球場,正逢鋪草皮工人午休。(張良綱)
你伐光樹木,我尋到水窮處
其實缺水之因不難理解。三個球場,目前山溪地已在年初完工,其他兩個球場也整過地、開始舖草皮。群山間,放眼是一座座沙丘般平緩無際的綠色果嶺。本來,高爾夫球場就起源於海邊沙灘,跑遍台灣各處做高球場調查的台大地理系教授張石角說,把球場由海邊搬到山區,山容當然必須經過徹底改造。
當土地一塊塊售出,玉山里山頭也一個個被幾十部怪手群集而上,一一剷除,「每個球場,都剷掉了一、二十個山頭」,在玉山里土生土長,就住在山溪地球場下的彭姓居民說,山溪地打掉的許多山頭,以前是很少人去的荒林。
尤其三個球場都是標準十八洞球場,開發面積相當於可蓋四千五百戶一百坪大透天厝規模的社區,其中老爺球場還是全台灣高球場面積之冠。張石角指出,一個十八洞球場,若為森林,可涵養一百五十萬立方公尺的水;球場草皮保養,一天則要用掉約一千五百噸左右,相當於台北市四千五百人每日的用水量,草皮才舖一半的老爺球場主任范陽樓也說現在一天要用近百噸的水。
山頭被削平,原本蓄積水的森林被挖光,如今雨勢大,水無處蓄積而成災;旱季,球場為了保持草皮常綠,必須挖蓄水池、人工湖,以防缺水;調節池容量有限,還得申請十幾口井,大量抽取地下水,「結果就是球場比鄰地區居民的井水有普遍下降現象」,張石角在報告中指出高球場造成的共同問題之一。
以前玉山里剖開竹子,往石頭縫一放就有水,井也不用挖,山頭就是玉山里的水庫。現在大家到處找水源,住在第二鄰的十幾戶人家,就只好把水源移到二公里之外。
玉山里民擔心的另外一件事,是三座球場要用多少農藥?

在淺山地區開闢面積寬廣的高球場,常須大規模改變山容。圖為老爺球場。(張良綱)
山泉無法喝,改喝洗車水?
「球場噴的農藥是整卡車載來的」,在鎮公所當雇員的羅玉燕說,在球場工作的當地人會偷偷地說,球場農藥用得很多;農民也都說,球場的農藥都是直接由藥廠買來,因為關西三、四家農藥行的農藥通通給它們用恐怕還不夠。
關西鎮一向工廠少、廢水不侵,遠離鎮上的玉山里,可以說,更是不知道什麼叫做水源污染。
長期來,關西也只有鎮上設有簡易自來水廠,但水廠位在下游,鎮民也不喝自來水,都自行打井水飲用。住在鎮上的玉山國小校長陳玉華說,在關西,自來水是拿來洗澡、澆花、洗車;有玉山里居民去問自來水怎麼申請,還遭鎮公所譏笑,「有山泉水不喝,要喝洗車水?」
看來高爾夫球場將會改變玉山里用水的歷史。
被稱為「游董」的山溪地球場老闆游森雄說,他的球場一年不過噴四次藥。但是球場土壤是以沙為主,老爺球場的劉姓事務主任就說,部分球道草皮下鋪厚厚的沙子,是要讓客人走起來很舒服。草皮既以沙耕方式生長,就需要大量化學肥料確保成長良好,不容雜草、蟲害、病菌的傷害,因此除草劑、殺蟲劑、殺菌劑等農藥一定不可免。
為了在短期達到控制災害,可能使用劇毒性的藥,環保署在八十一年就曾查出位在水源保護區的五家球場使用烈藥。根據日本統計,一個高爾夫球場年平均花在使用農藥的成本是一億一千五百萬日幣,合新台幣約二千三百萬。
飲用水源就在球場下的曾文斗,聽說球場用農藥洗草,希望環保局來化驗水,結果對方表示必須自付費用四百元;此外,他還親自拜託環保局買專裝檢驗用水的罐子,以便汲水送去化驗。
由於對水質、水源的疑慮未消,不久前,玉山里社區發展委員會快七十歲的總幹事劉福俊與八十多歲的里長就到更深的山區,找了一個禮拜,發現另一水源,希望三個球場能撥點經費在上面做淨水設備,接水管給全里使用。
「人家說有建設就有破壞,問題是他們建設,不是破壞他們自己,而是破壞我們」,一位玉山里居民也認為,球場不應該對當地人的影響不聞不問。

球場進入玉山里後,以往從不需為水源煩惱的居民,常常得另覓水源。圖為山溪地球場為居民在溪邊另鑿水井,可惜雜質太多,已廢棄不用。(薛繼光攝)(薛繼光攝)
建設你,破壞我
對當地發生許多糾紛,「說實在話,事業主也希望多買點土地,免得和當地人發生糾紛」,老爺球場主任范陽樓坦言,球場開發面積大,附近住家多少會受影響。「土地是較便宜,但建設費就比較高」,他苦笑,這裡球場不似平地容易施工,水土保持確實比較難做。
有自知之明的開發者最初往往也有求必應,「只要農民打電話來,說我們工程廢土埋掉了農路、水源,怪手就會進進出出幫他們挖泥土」,一位工程人員說。但他也被每雨必成災,和做不完的善後搞得煩不勝煩。
游森雄說,他只想球場「順順地讓它去」,不想送高球證給名人、開幕也不想請人來開球,也不想和人辯球場問題。
為了與當地人建立良好關係,他的球場還儘量雇用當地人。一些平時做做山,或到鎮上、外地四處打零工的人,如今都到球場去做桿弟或保養草皮。里長的媳婦就說,她婆婆因為覺得太無聊,就去山溪地打掃,她說到山溪地風景不錯、有錢可以賺、又有名人可以看,像台視好幾個名記者和歌仔戲紅星楊麗花都來過。
關西農校畢業的羅玉燕在鎮公所的薪水只有在球場當桿弟同學的三分之一,「她們每個月薪水加上小費有四萬多元」,她說,但她家人不願意她到球場工作,因為要為打球的人推球車,有損尊嚴。

山溪地球場大都雇當地人工作,有人認為桿弟工作雖辛苦,但收入比進工廠好。(張良綱)
我的孩子要當桿弟?
「山溪地球場已經是最『善良』的了」,住在關西鎮,農地灌溉水源也遭到球場影響而枯竭的農民許學棋說,做鋁門窗進口出身的游森雄敢用當地居民工作,不像關西其他球場因為怕當地人知道他們使用農藥、排汙水的違法「內幕」,根本不用當地人。
可惜玉山里有人並不領情。小山坡上的人家,望著門前的河床逐日增高,變成堆沙場。球場施工人員,偶爾將它當成高球練習場,現在連對面人家的兩歲小女孩,都知道有高爾夫球可以撿。
問住老爺球場下方、玉里國小四年級的黃輝鳳將來想做什麼,他半開玩笑地說,到球場去撿球,「開玩笑的啦,我將來要當籃球國手」,他說。原來下課後,他喜歡騎腳踏車四處逛,在雜貨店與球場工程人員聊天,人家告訴他以後長大可以到球場當桿弟。
師生只有六十人的玉山國小校長陳玉華,望著學校對面的球場說,對當地少數人,球場可能有一些近利,球場對當地人價值觀的影響,也要長一點時間才看得出來。但對大環境的影響,不用說也知道,用那麼大的場所,給少數人打球,這麼奢侈的休閒,犧牲太多人的權益。

雜貨店人家的小孩,撿了許多由球場「飛」出來的高爾夫球,裝進家裏的零食罐中,不過,此為非賣品。(張良綱)
你我不是一個圓,而是兩條交叉線
除了環境的衝擊,許多人認為球場對玉山里的發展,也沒有帶來好處。一位球場員工表示,打球的人大部分都是台北來的。但他們來了「球場裡面什麼都有,和我們搭不上線」,雜貨店老闆說,他們睡四千元一夜的高級套房、一大早起來打球、享受新鮮空氣,打完球,汽車一開就走了。因此除了一些人在球場上班,玉山里還是玉山里,沒有改變。
確實,往老爺球場的路旁,球場種了兩排華盛頓椰子;路口則正以模里西斯石頭裝飾球場標示;已鋪上草皮的地面,是美國進口的噴灑設備;出入球場的都是進口吉普車、轎車。但多了幾輛賓士汽車呼嘯來去,並不代表什麼,出了球場,玉山里還是原土風味。大部分人下田仍以機車代步、老人家一樣在家門前聊天、採自己田裡種的黃瓜吃。球場內、外,雖有衝突,卻沒有交集。
事實上,若非農田、水塘被污染,使個人權益受傷害,玉山里居民也不見得那麼排斥球場。「因為這裡的山太多了,挖掉一些山,大家司空見慣」,一位原本住玉山里、在砂石場上班的司機調皮地說。

有人認為,出了高球場,玉山里還是玉山里,人們並未改變,生活依然簡樸。(張良綱)
你提供工作,我三緘其口?
話出有因,早在球場之前,採礦其實已改變玉山里許多山頭。外表看來寧靜自得的玉山里,其實早就失去它所身處位置應該享有的安靜。在此已三十多年的水泥廠,如今仍傳來炸藥聲隆隆,只不過礦場遠離聚落,在國有林地上,較不易與居民產生摩擦。
不過農地在老爺球場河谷下的劉明增說,許多人到球場去上班後,就不敢得罪球場,不像以前還會討論球場帶來的影響。做球場生意的人,比如賣砂石的商人也會說球場對當地沒什麼影響。
「但說高爾夫球場沒有影響是騙人的,大家心裡都清楚」,一位年輕的太太說。事實上,玉山里三個球場已不只是玉山里一百多戶人家權益的問題。由於球場實際範圍都在一百公頃左右,除了山溪地全境在玉山里,老爺球場與玉山球場都橫跨在玉山與其他里之間,影響所及不只是玉山里。
近來省府準備花五億元整治橫越竹東、中壢,涵蓋十幾萬人口飲用水源的鳳山溪。因為上游山坡地破壞,沙土流失導致河床增高,影響水質、水量,必須疏濬。河川淤積,事出不只一端,除了過去伐木、開礦,高爾夫球場的開發自然也有「貢獻」。
個人權益事不小,公共福祉事更大
玉山里的礦場、球場所在的位置都是鳳山溪上游支流。遠的不說,關西八個球場,有五個就在水源頭,靠近玉山里的三個球場都是。砂石場的人表示,現在傾盆大雨過後,就須要十幾輛車載砂石進來給球場補沙,因為沙都流光了,「這樣也好,回歸自然」,年輕的司機開玩笑說,球場一年要一萬立方米的沙,你看他流失多少沙?河床怎會不高?「但你也沒辦法阻止他,玉山里頭上的地都被他買光了。」
由玉山里來看,球場的衝擊,或許只是一百多人的事,幾個球場也還動搖不了玉山里的生活方式,但整個鳳山溪所轄的十幾萬人飲水的議題,卻使玉山里球場問題無法自限於一處。
但三個球場對玉山里居民的影響,真的只是少數人?
雖然過去玉山里人口一直外流,但「時代一直在變」,年近七旬、卻一心憂慮飲用水何處覓的劉福俊認為,都市空氣不好、居住空間狹窄等原因,許多到都市去的年輕人會回來定居也說不定。
尤其如今交通又方便,山裡空氣好、自己又有塊地,但如果沒有水,就一切免談,「難道讓下一代可以回來住的希望都沒有?」他說道。
〔圖片說明〕
P.34
群山之間的高爾夫球場改變了玉山里居民的環境。
P.35
關西鎮八座高爾夫球場位置圖
李淑玲繪圖
P.36
球場施工後,羅家池塘由清澄而黃濁,羅家父子手拿他們拍攝水質轉變的圖片。
P.37
球場開發後,當地人成為最好的勞力資源,圖為尚在施工中的老爺球場,正逢舖草皮工人午休。
P.38
在淺山地區開闢面積寬廣的高球場,常須大規模改變山容。圖為老爺球場。
P.39
球場進入玉山里後,以往從不需為水源煩惱的居民,常常得另覓水源。圖為山溪地球場為居民在溪邊另鑿水井,可惜雜質太多,已廢棄不用。(薛繼光攝)
P.40
山溪地球場大都雇當地人工作,有人認為桿弟工作雖辛苦,但收入比進工廠好。
P.41
雜貨店人家的小孩,撿了許多由球場「飛」出來的高爾夫球,裝進家裡的零食罐中,不過,此為非賣品。
P.42
有人認為,出了高球場,玉山里還是玉山里,人們並未改變,生活依然簡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