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末代聯考生──多元入學新新指標

每年溽暑，全國考生在各考場揮汗如雨、振筆疾書，家人在旁侍候茶水的聯考日，終於將成過去式，今年的國三學生就是高中聯考的末代考生。

家有末代聯考生的劉媽媽說，「家有國三生，好像放了一顆定時炸彈，全家得看他臉色。」兒子念的是敦化學區的明星國中，劉媽媽說，去年兒子學校有一百多人考進第一志願，平均一班五、六人，比某些學校全校考進第一志願的學生還多。

好學區的國中有競爭力，但小孩的挫折也大。「他老是說，學校給他壓力、家長也給他壓力，大家都在成績上跟他斤斤計較，親子關係很緊張。」面對已經實施的「推薦甄試」或「申請入學」方案，心情複雜的她說，她也很高興不要聯考就可以入學，只是多元入學像是做「實驗」，來不及檢驗，又推陳出新。

教改實驗期

令人眼花撩亂的多元入學方案，為什麼要推出？又如何執行？

解嚴後的台灣在政治、社會各方面急遽多變，教育觀念也逐步鬆綁，各種教改措施先以紙上作業的方式如火如荼地展開。

七十九年，教育部規劃了「國中畢業生自願就學方案」，希望以國中三年五育（德智體群美）成績，替代聯考單項的智育測驗，讓國中教學正常化。八月就開始在北高兩市和金門縣局部試辦，三縣市的國中一年級學生可以自由決定是否參加，選擇參加者就不能再參加聯考，而改用在校成績分發入學。

以台北市為例，第一年有二十一所學校、八百多名學生參加，曾經一度擴增到九千多人。實行十年、參加人數起起落落的自學案評價兩面，可以說是台灣入學制度改革的起點。但只是技術性的局部改革，離社會期望尚有一大段距離。

八十三年春天，民間團體發起四一○教改大遊行，提出「廣設高中大學、落實小班小校」等訴求。行政院隨後成立「教育改革審議會」，通盤檢討教育弊病，列出包括「暢通升學管道、推動多元入學方案」等八項優先改革重點，建議先由大學改革入學方式，再推向高中。

多元入學方案中的「申請入學」和「推薦甄試」，主要參考英美國家的入學模式，共同處是採計在校成績、個人特殊表現。不同的地方在於，推甄由了解學生就學狀況的國中老師，向開出選才條件的高中推薦，各高中可以再舉行筆試；申請入學則是由學生個人向各高中提出申請。

八十六年台北市高中先行試辦「推甄」，次年再加入「申請」、「直升」管道，經過推甄、申請、直升程序，被高中錄取的國中生，可以不必再參加聯考。由於教育局初步規定各高中推甄、申請入學名額總數，不可超過應招收名額的百分之五十，因此多數國中生仍是參加聯考被分發入學。

除了研究新的入學方式，教育當局也一直朝消滅聯考的方向而行，並委託師範大學心理與教育測驗中心研究取代聯考的「基本學力測驗」，希望在民國九十年讓聯考完全消失。

聯考分發、推甄、申請入學，再加上早先實施的自學方案、數理語文資優生甄試，以及部分高級中學附設的國中部直升，多元入學方案共有六種管道。

「入學制度不管怎麼改，萬變不離其宗，」民間教改團體振鐸學會理事丁志仁分析，多元入學方案基本上採計三種方式，國家統一考試（如聯考、基本學力測驗）、在校成績，和各高中舉辦的小型甄選，只是比例、應用方式上由各校自行調整。

比較聯考和多元入學的優劣，他說，「聯考是算總帳，以最後結果為依據，最後成功就可以抹掉就學期間所有的失敗，但孩子只有一種出人頭地的方式；多元入學值得肯定的是，讓不同長處的孩子都有出頭的機會。」

多元、多困惑

照理說，擺脫了測驗卷、模擬考、輔導課，以及為分數惆悵的慘綠日子，家長該額手稱慶才是，但家長的心情卻很矛盾。

八十七年五月，前教育部長林清江宣布將在九十學年度「全面廢除高中職五專聯招」後，「人本教育札記」曾詢問當年小學六年級家長對這項重大教育政策的意見，百分之五十六的家長贊成廢除聯招，百分之二十六不贊成；有一半以上的家長認為，廢除聯考會減輕孩子的升學壓力。

值得注意的是，高中數量最多的台北市，自八十六年開始實施「多元入學方案」，三年後，反而有一半以上的家長不贊成廢除聯考。這項由台北市議員蔣乃辛研究室公佈的問卷調查更顯示，雖然百分之七十三的家長表示瞭解多元方案內容，但了解方案內容的家長，反對廢除聯考的比例，比不了解的家長還高出百分之二•六。

不只家長有困惑，連第一線的老師也疑問重重。

一位明星高中的老師說，根據她的觀察，這兩年班上前十名學生都是聯考考進來的，「推甄的筆試只考國英數，造成偏才，進了高中後，有些學生歷史地理讀不來，理化也不清楚。」她很擔心，聯考取消後，學生程度會變得更差，「大家都在摸索，但這兩屆學生好像變成實驗品。」

多元入學尚未得到家長、老師普遍信任，不料二月底，台北市數十所國中傳出國三模擬考洩題事件，更讓家長人心惶惶，引起「多元入學不如聯考公平」的質疑。

聯考時代，模擬考只是用來預測學生落點，但多元入學時代來臨後，在校成績變成重要指標，有些國中會將模擬考當作「推甄」的參考依據。由於目前高中多提供百分之四十的推甄名額，一些國中的做法是一班推薦一人參加甄試，因此造成同學之間在成績上競爭。

取消了速戰速決的聯考，卻變成了每一次考試都必須重視的長期抗戰，學生的課業壓力未見舒緩，還有「人為因素」太強，老師以成績取人的現象出現。

一位國三學生在報上投書指出，三月份開始申請高中入學，但學校部分老師只為成績優異或家世顯赫的學生寫推薦信。老師說，成績平平的學生有了推薦信也不會入選，不願白做工。學校還把有的學生製作精良的申請書，拿給成績好的同學當樣本抄襲，讓他深感競爭的不公平。

聯考多「惱」河

聯考真的比較公平嗎？

這個問題辯論起來恐怕難有結論，但不少人都同意，當台灣的教改列車大步啟動時，教改早已脫離了廢除或不廢除聯考的「是非題」，而在於用什麼方式取代聯考的「申論題」，在這種前提下，教育當局自然非向聯考開刀不可。

台北區高中多元入學方案研究小組召集人、中山女高校長丁亞雯說，「聯考是絕對的一元化，入學管道一元化，分數也一元化。」她指出，這二十年來，我們不斷看到國中教育偏重智育的後遺症，考試領導教學，聯考不考的就不教，老師的教學空間變得很小；學生更可憐，變成考試機器。

丁亞雯一直記得一位國中生曾寫信給前教育部長吳京，信中訴說國中三年他一共寫了二千五百多份測驗卷，國中把他教成機械反應、寫考卷的動物。「評量方式扼殺了下一代思考空間，這種一元化的入學制度一定要改，」丁亞雯說。

多元方案的精神之一是，鼓勵各高中發展特色，發揮學校自主選才的功能。因此讓各高中自訂推甄、申請入學名額，推行以來，大多維持推甄百分之四十、申請入學百分之十的運作方式。剩下的一半比例，今年如以往依照聯考分發，明年後將依照「基本學力測驗」登記分發。

少了聯考，代之以基本學力測驗，又有何不同？

三月底，教育部公佈了基本學力測驗的基本題型和一年兩試的考試日期，社會、自然科命題偏重生活運用、時事變化，國英數都不會超出教科書範圍，數學科避免特殊解題技巧、運算繁雜、冷僻的試題，主要目的在測驗學生的應用、統整和思考能力。

能力帶著走

接受教育部委託研究題庫的師範大學心理與教育測驗中心主任林世華解釋，基本學力測驗和聯考不是在比誰的試題好，因為測驗目的不同，「我們強調的是『帶著走』的能力，不會像聯考太過強調知識性、記憶性的題目。」

以社會科為例，就有這樣的例題：「小敏讀了一本世界名著，書中內容有：阿拉伯國王、波斯公主、狡猾的海盜和巴格達富麗堂皇的宮殿等。請問小敏所閱讀的這本書，應該是為了配合下列那一個歷史主題？（Ａ）希臘與希臘化時代（Ｂ）回教世界的發展（Ｃ）印度文化的興盛（Ｄ）東羅馬帝國」。

基本學力測驗的靈活度受到肯定，但大家的疑慮是，這樣的題目會不會太簡單？全國數十萬國中生，只要有百分之五的學生考同分，就會造成分發的困難。

「聯考的問題出在題目限制，講義不能考、考過的不能考，以致越考越偏越難，又被當成入學唯一依據，失掉了教育基本面，我們想做的是擴大基本面，」教育部長楊朝祥在公布基本學力測驗題型記者會上說，只要學校把基本學力當作門檻，就達到改革目的了。至於分發的事，他認為，招生應是各校的事，「我們不希望再走聯考題目偏頗艱深、統招統考的老路線，如何區別同分？各校可以自己考量。」

為了解決許多學生考滿分難以分發的問題，台北市多元入學小組正研擬包括國英數、自然、社會五學科的「指定學科測驗」，明年想進台北市高中的學生除了要應付基本學力測驗外，可能還需加考「指定學科測驗」，作為各校登記分發入學的參考，但是這項新方案還需向教育部請示，目前尚未定案。

管教又管挑

多元方案分析起來雖有脈絡可循，但執行技術複雜，雜音不少。

「採行在校成績是爭議最大的地方，因為它把升學壓力放大到平時，顛覆了學校和老師的角色，以前學校管教不管挑，國中不須捲入挑選學生的工作，」振鐸學會理事丁志仁說，但是現在老師又負責打分數，又要挑選學生去甄選，球員兼裁判，凸顯了公平的問題；而像藝能學科、德育成績，學生誠實與否、生活實踐的能力，根本就無法用打分數來評量，「這是盲目追求公平，也扭曲了藝術、生活道德的哲學。」

以完全採計在校成績分發的自學方案為例，就有學生為了爭取群育分數，上完體育課後，到操場去撿同學遺留下來的衣物，送到訓導處。訓導人員認為衣服上有名牌，送回去就好了，為了加分，學生後來再「撿」到衣服就先把名牌撕掉，以便符合拾物不昧的條件。

曾參與多元入學方案規劃的中山女高數學老師胡家祥也很反對把在校成績列入，「有潛力的學生，不需要三年成績都好。」以他曾任教國中的經驗來說，他認為，國一、國二學生可以做興趣試探，偏重在校成績反而綁死了學生。何況，國中階段男女生的智力、體能發育差別相當大，國一國二常是女生學業成績名列前茅，到了國三很多男生就一路超前，學業成績其實意義不大。

三民國中的一位家長指出，光是為了如何決定推甄學生的人選，要用成績排行榜、還是以班為單位，家長會就吵翻了天。學校的立場是「總不能讓三等兵去考一流學校」，為了能讓更多學生進入前幾志願學校，希望挑選全校成績排名前二十名的學生；但有家長認為，既然要落實常態分班，當然該以「班」為單位，讓每班的第一名去。「總之，不管那種方法都有人反彈，」這位家長說。

學生大押寶

更讓人質疑的是，這幾項多元入學方案的立足點並不盡公平。

就申請入學的標準看來，前幾志願的學校條件非常嚴苛，學業成績要在全校百分之十內，並且參加過作文、音樂、演講、資訊各類全國或區域性比賽，家境好，父母從小特別「栽培」的學生佔了很大便宜，「完全是看家長社經地位提供的條件，而不是靠學生的本事，」中山女高老師胡家祥說。

「高中入學改革仿襲大學，但沒有考慮到學生成熟度的不同，」胡家祥指出，以他現在輔導高三生參加大學甄試的經驗看來，由於推甄名額少，至少有三分之二的學生會落選，他常常要對參加推甄的學生「打預防針」，告訴她們要有不一定會成功的心理準備，「但不是說完話就沒事，從放春假開始，落選學生的心情就不好，春假回來考模擬考，一定考不好，有些學生甚至連聯考也砸了。」胡家祥說，有多少老師了解這種過程，而能協助她們渡過心理的難關？「尤其對好學生的打擊最大，她們不清楚自己是怎麼失敗的，國三比高三又小三歲，心理調適的能力可能更弱。」

「多元的想法是好的，但落在執行面，往往讓技術影響到政策，」胡家祥感嘆，「還不如回到聯考時代，至少像陳水扁這樣苦讀出生的學生還有機會。」

誠正國中的吳慧美老師也看到多元入學的弊病，她說，好的學校條件嚴、不容易進，高職來者不拒但常常招不滿學生，造成中間的學校擠破頭。此外，參加推甄或申請入學既不用考聯考，又可以少念三個月書，何樂不為。糟糕的是，如果一班學生中，有人先有學校念，就不大聽課了，連帶也影響其他聯考生的學習情緒。

建成國中教務主任黃仁相說，「多元入學的定位不清，申請入學名額少，推甄又難。學業成績好的學生，都可以試，成績中等的孩子好像機會都不大，就尷尬了，何處是兒家呢？好像沒有一個管道適合他。」

教學新氣象

雖然多元方案仍在摸索之中，但許多人也肯定多元入學讓高中自由選才，為國中教學帶來新氣象。

多元入學推行起來，有學生因為象棋段數高超、會製作風箏被錄取；今年四月高中申請入學放榜，也有學生因為花式溜冰打遍天下無敵手、還有學生憑著洋洋灑灑的美術設計才藝被錄取，「如果光憑學科成績，這樣的學生以前是沒有任何機會的，」景興國中校長蘇明宗說。

「現在的國中生畢業時，如果只能拿出學業成績，在現在的升學體制沒有太大機會，」蘇明宗說，以前有些家長會認為，小孩擔任幹部服務同學，太浪費時間。但是現在參加服務性社團、各種競賽、擔任幹部，都是入學的最低門檻。

「以前學校只要管好學生的智育，社會就認為盡了責任，但現在要幫學生想，他的機會在哪，」蘇明宗說，每個年級七百多名學生，有些學生三年拿不到一張獎狀，也沒有擔任過幹部，如果不幫他找機會，畢業前一定憂心如焚。他們的做法是，會請教學區內可以提供公共服務的單位，例如區公所、育幼院等，每週以固定時數讓學生去打掃公園、育幼院、清理電線桿上的小廣告，「又有嘉獎又有公共服務證明，皆大歡喜。」

他也看到推甄帶來學生自動自發學習的風氣。學校電腦課要教下載，以前不會的同學可能覺得很自卑，現在他們把「小老師」融入公共服務精神，告訴同學，在上電腦課前，把不會的同學教會就可以記優點，結果下課時電腦教室門庭若市，不會電腦的同學變成「奇貨」，大家都搶著把他們教會。

以特色取勝的時代

多元入學仍在陣痛期，但起碼為「一試定終身」、「學科掛帥」的刻板思考打開一線生機，不過，也為學生、家長和學校帶來不少挑戰。

「如何輔導學生，正是學校面臨的最大挑戰，第一線的老師該如何就學生的能力、性向，為學生做建議，必須很謹慎，」建成國中教務主任黃仁相說。

中山女高校長丁亞雯承認，「教學的改變不會那麼快，因此必須先從制度面調整，大家的觀念才會跟著調整。」現在要做的是改變老師的觀念、態度，讓他們相信多元入學是會持續下去的路。

時間如流水般過去，讓考試的命運幫我們安排未來的時代也將過去，進入多元的時代後，如何從了解自己，開始選擇利己的入學管道，才是成功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