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寶」名醫──故宮修護科老園丁楊源泉

文‧郭麗娟　圖‧莊坤儒

2009 1月

相關人員針對需修護文物的X光片舉行「會診」。圖中的大片陰影即為以往修補處。

有什麼工作，像長伴青燈古佛般寂寞，但又可以日日與國寶為伍，不管是商周鐘鼎或是顏柳真跡，都可以放在眼前細細端詳、反覆推敲，然後透過慧心巧手，將這些人類瑰寶一一整修、原貌呈現，藉著國寶的世代相傳，讓自己的付出永遠值得？

這就是故宮幕後英雄──文物保存與修護人員的故事，且讓老園丁楊源泉為我們一一道來。

2007年初，媒體發現故宮鎮館之寶《翠玉白菜》，翡翠葉面上那隻象徵多子多孫的螽斯，左鬚竟有一小段約半公分的剝落。雖然這個「舊傷」早已是公開的秘密，不少民眾仍聞訊大驚，修補與否頓時成了社會關注的焦點。

古物修護雖然寂寞，卻也獨擁日日與國寶為伍，時時和千古藝師神交的快樂。故宮古物保存維護科科長楊源泉40年如一日，為延續古文物生命與風采奉獻心力。

從「修復」到「修護」

故宮古物保存維護科科長楊源泉說明，以故宮的現有技術，要將翠玉白菜修補「復原」不成問題，早年故宮遇有文物損壞也常採積極修補的作法。但近年參照西方新觀念，只要文物損傷沒有破壞結構或是無礙於整體美感，就儘可能保持原樣，只作清潔與維護的工作，甚至還會刻意移除以往不適當的「人工添加物」，還給文物一個乾淨的實相。

「文物修護的觀念在於『預防勝於修復』，」也就是維持現狀避免繼續惡化，而損壞、破裂則被視為文物的一部分，也是其藝術性與歷史性的重要元素。

「歐美博物館所展出的石雕文物，很多不也是殘缺不全嗎？」楊源泉認為，有時刻意去修殘補缺、甚至重新上色，不僅使觀眾見不到文物的廬山真面目，且常對文物造成永久性傷害，反倒得不償失。例如屬西周早期的銅器（禮器）《矢令方尊》已有兩千多年歷史，鏽蝕嚴重，但若不繼續惡化則不做處理，這就是古物修護的原則「少即是多」──少做一點，但多愛一點它的滄桑、它的古老。

需修護的文物送到科技室後，要經過肉眼檢視、顯微鏡觀察、X光攝影等多重步驟，而且來來回回都必須放在鋪著厚厚護墊的「文物運送車」上以免損傷。

國寶「逃難」記

名列全球4大博物院的台北故宮，本身就歷經滄桑。1925年清廢帝溥儀出離紫禁城之後故宮成立，不久日軍侵華，國民政府將古文物裝箱離京，一路南逃，從上海、南京、長沙、貴陽再到大後方四川。1949年，國民政府撤退來台，故宮國寶又驚險地躲過炮火，搭乘「中鼎艦」渡海而來，分批落腳於台灣省政府所在的台中霧峰，並於1965年遷至台北外雙溪現址。

在長達幾千公里的倉皇顛沛中，故宮文物的保存只能依循古法，而當時館員對現代科技鮮少涉獵，對於肉眼不能直接觀察的損壞也就少了注意和警覺，這在環境高溫潮溼導致蟲害嚴重的台灣尤其糟糕。為了向西方取經，故宮於1969年正式成立「科學保管技術室」，楊源泉正是首位奉派出國進修的專業人員。

中原理工學院畢業，2009年初即將任滿40年榮退的楊源泉，可說是全程「呵護」故宮文物的國寶級修護師。他表示，故宮文物分為器物、書畫、圖書文獻3大類，早期器物的維護歸科技室負責，至於書畫與圖書文獻，由於材質脆弱，以不搬動位置、不改變環境為原則，因此另歸「書畫處」與「圖書文獻處」負責。但如今3個單位已經合併為保存維護處，專業修護人員也擴編至12人，逐漸邁向國際化的規模。

從這張古物X光片可看出馬的後腳曾經斷裂，並以銅棒補強，補強位置與痕跡一目了然。

四大專業「會診」

文物材質不同，隨時間「劣化」的風險自然各不相同。

通常較易劣化的文物是書畫（紙質易脫水脆裂、蟲蛀）、銅器（易生鏽蝕）、琺瑯（含銅胎、銅絲金屬鑲嵌，會受金屬劣化影響），以及竹、木、牙、骨、織品等含有機材質易朽爛的文物。一般而言，無機物（如質地極堅硬穩定的玉、石），若不上有機染料就相當安全。此外，經攝氏1,250度左右高溫燒製過的瓷器，也比較不會風化。

文物「劣化」的原因不出化學性、物理性和生物性3種（見表），文物「送修」時，也會視情況組成涵蓋理、化、生物以及藝術4項專業領域的修護小組；理化人員可以在殘屑採樣後詳細分析出文物的材料成分構成、化學變化的原因及處理方式（如銅鏽和鐵鏽的修護方法各有不同）；生物人員可辨別是哪些害蟲、黴菌把文物啃蝕得千瘡百孔；藝術專才則可依文物的歷史資料，例如銘文、雕刻等，提供修護師參考。

透過X光進行文物透視分析，可看出各朝代工藝的工法與技術。例如此瓶中原來還有一瓶，十分特殊。

現代科技，藝術添妝

「這裡就像醫院，只是我們的『患者』是文物。」楊源泉一邊說一邊帶記者進入科技室，牆壁上明白標示著各種不同材質文物的保存條件：一般文物溫度需維持在攝氏20至22度，相對濕度維持在55%至60%，照度則維持在50Lux，相當於5燭光的亮度。「銅器」與「漆器」相對濕度又各有不同：銅器約40-45%，漆器則是60-65%。又因為空氣汙染、室內通風不良，或所使用的修護材料（如酒精、丙酮）揮發後也會影響文物，近年修護師也逐漸重視室內空氣污染的防治工作。

需要修護的文物，會放在層層保護的箱子中，運送到文物修護科，科技室裡備有一台「文物運送車」，就像急救用的床架，文物的任何移動都要透過它，絕對不能靠工作人員用手捧抱，以免一不小心把寶貝碰撞、摔壞了。

文物進了「醫院」後，就和一般看病程序雷同：先找出該文物的修護資料，上面記載著各項基本資料與過去的送修紀錄。為了「愛屋及烏」，這些「病歷」也都以恆溫恆濕保存，連訂書針或膠水等會破壞紙質的文具都在嚴禁使用之列。

很難相信吧，古畫修護的第一步居然是「清洗畫面」，用溫水細細噴洗，顏料並不會脫落，若配合特殊藥劑，還可以除去霉斑。

前置作業，判讀基準

文物「臨床問診」的第一步，修護小組會先在修護台上就送修原因、受損部位與保管者討論，然後進行文物的檢視登錄、量測「身高體重」，接著送到「文物修護照相室」，以每轉90度拍一張，外加頂部、底部及破損處特寫的方式，仔細拍照存檔。

接著進行「察看」，先用肉眼檢視器物，再用顯微鏡觀察，若是有破損或裂痕就使用顯微放大鏡，將損壞部位放大20倍顯示在螢幕上，仔細看清楚每個細節。「這個階段只能看到外表，想瞭解內部狀況必須透過X光攝影。」楊源泉還擁有工業X光師的執照呢。

透過X光攝影，這些千年古物的「隱私」一一現形，包括器物當初是如何製作的、製作工法不同，對器身所產生的「氣泡」和「補灌注」等問題、器物內部構造是否受損，或是否有過「不速之客」（如蛀蟲或是人工綴補物），以及過去修護的狀況等，連因鏽蝕而模糊不清的銘文都可以做較清楚的顯現。

楊源泉舉例，像是一只表面完好無缺的瓷瓶，被X光一照，才發現它的上半部呈現出大塊陰影，表示曾經「大修」過（不同材質，X光照射出的亮度就不同），看來原先修復者的功力不錯，可以以假亂真。另外，透過紫外線燈照射後的斑斑點點螢光反應，也有同樣的功效。

外界較質疑的是，這些放射線檢查本身，對文物是否會造成損壞？楊源泉說，檢測是以「非破壞性」、「低介入性」為主要考量，且X光攝影和紫外線燈的照射，是修護者不可或缺的「第三隻眼」，就像醫生不靠斷層掃瞄很難動刀一樣，一時還難以被取代。

事實上，古文物修護技術還在一直演進中，故宮於1976年和國立清華大學共同擬定「中國文物研究計畫」，採靈敏度甚高的「中子活化法」，對銅、瓷器做有系統的分析研究。近年來隨科技進步，又改採「X螢光分析儀」（XRF），對文物材質做定性、分析。

現代科技設備如X光等，是古物修護不可或缺的利器。

修護過程，現場直擊

文物修護是極專業的工作，修護人員要有不輸給原作匠師的美感素養和精巧手法、要嫻熟各種補綴材料的特性和配方，更重要的，古物就像人，每一件都是獨一無二的，面對不同的缺損原因和狀況，要選擇什麼方式修護？要修到哪一步？這種靠經驗和直覺累積出來的判斷力，才是影響修護品質的關鍵。

為了確保品質，故宮文物的修護絕不委外，一律由院內同仁處理，修護人員不僅要接受長時間的在職訓練，還會派赴日本、英國受訓。而除了平日常拿一些民間毀損的文物來「練功」外，在每一次修護工作展開前，還要先作測試，從小範圍試起，等確定沒問題了才會正式施作。

就以最簡單的木器表面清潔為例，就有包括水、酒精、橄欖皂甚至「口水」等多種不同的清潔材質可供選擇，至於哪一種最適合？要讓它在木器表面停留多久時間才「又乾淨又不會受傷」？都需要反覆的測試。

目前修護的原則，除了前面所說「少即是多」之外，最重要就是修護的材料及手法都力求是「可逆性」的，也就是日後都可以移除和還原，而不會傷到器物本身。例如銅器避免焊接、絹紙則絕不用膠帶黏貼，才不會為了表面完美而毀了稀世國寶。

在楊源泉的帶領下，記者走入老師傅靠苦工和勤學打造的修護殿堂，果然發現裡面奧妙無窮，學問大矣！　

（一）銅器的修護

器物類的修護中，需要常態照顧的是銅器。目前傳世的商周古銅器，先前大多埋藏地底二至三千年後才被發現。由於長期與土壤和地下水直接接觸，部分則封存在陰濕墓穴裡，器面上難免生成各式各樣的鏽蝕物。

這些鏽蝕物大部分是良性的，有的顏色斑爛，頗受收藏者喜愛，也可以隔絕空氣，形成另類「保護膜」，防止腐蝕向內部延伸。只有由氯化物腐蝕生成的「氯化亞銅」，才會使銅器生病。

楊源泉強調，氯化亞銅在大氣中吸收氧氣和水分後，會生成鬆軟的粉末狀鹽基式氯化銅，如不加以遏止，就會不斷腐蝕銅質內部，「這就是『銅器病』。」這種因「濕氣」而生的病，只要將器物放置在相對濕度45％以下的密封櫃中，就不會繼續惡化。

楊源泉指出，在各種不同的「銅器病」治療法中，有的耗時很久、有的很昂貴、有的雖可除去鏽斑但會留下坑洞、有的會讓銅器變色，故每件的修護考量要點都不同。

楊源泉較常採用的則是所謂「BTA法」。首先用小探針、刮刀，輔以小毛刷，將鬆軟的氯化銅粉末剔除乾淨，接著以混合丙酮和甲苯的有機溶劑，洗去銅器表面沾黏的油脂，然後將銅器浸於BTA（一種化學藥品）與酒精混合的溶液中約14個小時，產生的化學變化能形成穩定的保護膜，之後再使用真空乾燥器做真空處理。這種方法雖會讓銅器的顏色稍深、光澤略暗，但保存效果很好，是一種不錯的選擇。

（二）瓷器的修護

材質易碎的瓷器，是最需要「修補」的文物，修補前要先「淨身」；若之前修復時有用強力膠，就必須先把浸染雙氧水的棉花輕覆在裂口上，來軟化舊膠、讓破片脫離，灰墨和油污則使用丙酮或酒精輕輕刷洗，然後用清水浸泡，取出後放在抽風乾燥室或定溫箱中烘乾。

接著開始玩「拼圖遊戲」，按瓷片釉面的花紋、碎片大小厚薄，或其他可辨別的特徵，利用較大的破片將形狀湊合起來，再將細碎破片逐一嵌入原有位置，仔細「拼合」（用背光照射而沒有光線透過才算合格）後，再進行「黏合」。

陶瓷器的加固、黏合與潤色過程，所選擇的藥劑、填充料與色料等，都會深遠地影響修護品質。早期使用「石膏黏法」、「石灰與蛋白」，近期較常使用「魚膠」、「B72」等黏著劑。不論使用何種黏著劑，首要考量都是避免損害文物，其次才是講求修護效果。

「釉色處理」是瓷器修補過程中最重要也最困難的工作，不僅要「還原」，還要「還真」到讓人肉眼無法分辨才算高明。若是釉層較薄，只要「上色」即可，但若釉層很厚，則要先「補釉」，而歷朝的瓷器釉色各有不同特色，如果明明是宋瓷，卻給它戴了一張明瓷的臉，那就貽笑大方了。

楊源泉表示，故宮作釉色處理時，常採用不溶於水的顏料，適量調入「燒付素」（類似烤漆顏料），然後用小號噴槍均勻噴在瓷面上，經過定溫箱烘兩個小時後，再用毛筆沾燒付素並調入顏料，仔細描繪出花紋圖案。聽起來不難，但修護師的美感和手法必須很道地，才不會讓原來靈動的花色變得呆滯畏縮。

（三）漆器的修護

漆器是館藏文物中最獨特的品項之一，漆本是流體，須塗抹在其他固體物質上才能展現漆藝之美。所謂的固體物質稱為「胎體」，材料分為：木胎、竹胎（亦稱籃胎）、布胎（亦稱脫胎、夾苧、乾漆）、銅胎與紙胎。

漆本身具有極好的保護作用，黏著力強不易脫落，又能耐酸鹼、細菌，防腐性強，所謂「滴漆入土，千年不腐」，只要避免陽光曝曬或溫濕度劇烈變化導致胎體變形，通常都能保存長久。

只是古漆器通常表面都有塵垢，雖說漆本身具防水性，但傳世的漆器鮮少完整沒有裂痕的，所以切忌淋水刷洗。

「如果水從裂口滲入漆皮內，會分解『漆灰』導致膨脹變形，對任何材質的胎體都會造成損壞。」只見楊源泉拿出雞毛撣和羊毛刷，這就是最適合清除漆器浮灰的工具了。

（四）絹紙的修護

中國繪畫在漢代以後多見絹本（在生絲上作畫寫字），到了宋代就以絹紙（以棉紙為主）為主。絹紙最大的缺點是纖維年久易脆、薄而易皺，至於絹本只要經緯張力不平均就會起皺變形。故宮所藏的繪畫作品皆為絹紙，時日一久，本身也會老化，保護畫幅的裱綾、覆背紙也易破損，畫軸若經常捲收或張掛，也會破裂摺損。

在故宮服務近30年、負責圖書文獻修護的賴清忠表示，紙或絹十分脆弱，容易受到溫濕度變化發生質變，最需要細心呵護與常態性修護。例如有了摺痕，就要在畫背打撐、若軸頭脫落或斷毀，就加以整修，若有了蟲蛀破洞，還得用「補綻紙」或是絹料細細修補。

絹紙因為很輕薄，後面需先平鋪一層托紙，讓畫面平順並且增加韌性，之後再加覆背紙和裱綾。即使如此重重保護，書畫每隔約100年仍必須「揭裱」重裝。又因為原來的托紙往往敷有一層淡色，如果拿掉就會改變畫作的色調和韻味，因此一般只會動到覆背紙。揭開時要小心地從畫背中心一點點向外輕搓，一小片一小片地撕，然後依傳統古法，先脫底蔭乾，然後用特別調製的漿糊重新接上、裱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