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非週末的冬日午后,剝皮寮老街上也是一副熱鬧哄哄的景象。
懷舊古街裡,遊客興奮地在有著福祿壽漫畫仙翁的紅磚牆前拍照留影;穿著婚紗的準新人,在三輪車前留下巧笑倩兮的模樣;校外教學的師生團,一臉認真地討論這種閩、日融合的街區建築脈絡;盡頭那端忙著吆喝的,則是正取景搶拍的電視劇組……,所謂「老街活化」,就是這樣活潑潑的樣子吧。
「剝皮寮」緊鄰萬華老松國小,北有龍山寺、西有華西街,為一被廣州街、昆明街、康定路包圍的街廓,是台北市目前唯一僅存的清代街區,百年歷史的閩南式建築綿延數百公尺,在鬧市中顯得靜謐且神秘。
去年11月,台北市長郝龍斌與副市長兼代文化局長李永萍,才在此歡慶「台北大佳臘風雲300年──陳賴章墾號」展覽揭幕,之後郝市長又陪同印度導演來此勘景,盼能成功推銷此地,有朝一日入鏡寶萊塢電影。
再往前推,去年8月「剝皮寮歷史街區」首波開幕活動「剝皮寮藝條通」,由獨立策展人胡朝聖策畫「混搭──當代藝術展」,展出24位國內外藝術家扣緊剝皮寮為概念主軸的作品。
其中來自荷蘭的梅拉•嘉思瑪在錄像作品中,親自挑著扁擔在附近巷弄穿梭,點出過往繁華熱絡的庶民經濟面貌;台灣攝影家陳敬寶則訪談各個世代的老松國小校友,再將他們的在校回憶以舞台演出的方式重新拍攝,還原場景勾起的回憶及趣味性,引起熱烈討論。
種種歡騰喧囂的景象,都像大肆宣告,這是剝皮寮自1999年拆除整建後,歷經10年沉寂,再次甦醒。

剝皮寮「新」老街上,遊客熙來攘往,生氣勃勃。
而沉睡前的剝皮寮,又是何種樣貌呢?
根據史料記載,此地最早可追溯至清嘉慶4年(1799年),建築以清代的連棟店屋為主要特色:左右共用、壁體相挨,內部則是「前舖後居」(前面是店鋪,後面是住家)或「下舖上居」式的狹長型空間。
日治時代,因應日人「截彎取直」、拓寬道路的「市區改正」計畫(1905年),沿著街屋後端闢出了寬闊的新街(廣州街),而原本僅3公尺寬的老街則成了後巷,剝皮寮整個轉了一個面,聰明的店家一邊面向新街重塑立面,一邊也不放棄老店面,兩頭營生,成了有趣的「兩面店」。
當時主導的日本建築師,受到時興的學院思潮影響,鼓勵店家將新立面改建為西洋古典式的紅磚牌樓,又為了通風和採光而加大開窗面積,成了頗具現代風格、中西揉合的特殊建物面貌。
除了外觀可窺見的台灣歷史軌跡外,在此亦可遙想早年萬華庶民生活的風貌。
若時光回溯至1950年代,走在現稱為「騎樓」的「亭仔腳」,沿途會經過秀英茶室、鳳翔浴室、日祥旅社、宋協興米號…,皆是自清朝或日治時代即開張的傳統老店。
別具風味的古樸環境,除了在此開拍的新片《艋舺》,早在1986年,侯孝賢拍攝描述少年情懷的《戀戀風塵》時,就曾以此處的民華印刷廠為主要場景。
然而,「剝皮寮」一詞究竟從何而來?即使當地耆老也眾說紛紜,一說是因清朝時期福州商船運進杉木後,藉由獸力搬運木材至此處理,而有剝樹皮、獸皮的含義。
另一說則是從清代舊稱「福皮寮」到日治時稱呼的「北皮寮」,由於閩南語發音中「北」與「剝」相近,輾轉流傳下,成了今人口中的「剝皮寮」。

剝皮寮「新」老街上,遊客熙來攘往,生氣勃勃。
1980年代,台灣進入工商社會,地價起飛,建商覷準老區改建增值的潛力無窮,紛紛搶進,四周的低矮街坊被大舉拆除、改建成新式公寓、商用大樓,只有剝皮寮像是異數般地停滯在都市開發的時間軸上。
曾受台北市民政局委託,於1998年進駐主持「剝皮寮古街歷史價值調查研究」的淡江大學建築系教授米復國解釋,剝皮寮能保留原貌至今,主要是自日治時代起,此地即被劃定為老松國小校地,屬教育用地。光復後都市計畫發展也一直沿用此一地目,而限制了私人的開發。
直至1988年,台北市教育局欲收回該地,做為老松國小擴建之用,但因沒有和居民做好溝通,雙方僵持不下,進度延宕。由於徵收法令規定,若一旦開始徵收,則必須在10年期限內完成,否則即作廢重議,因此雙方拉鋸分外激烈;另一方面,由於前途不明,多數住戶不肯花錢維修,放任老屋傾頹,剝皮寮中到處呈現土埆外露、閣樓坍塌、雜草叢生的衰敗景象。
1998年,就在徵收期限屆滿前,居民群起請願,組成「剝皮寮歷史風貌特定區促進會」,希望政府保留原貌,不予拆除。
隔年,老松國小亦發起「搶救校地」連署活動,要求市府儘速拆遷包括剝皮寮在內、原屬校園預定地上的建物。
與此同時,剝皮寮住民齊聚市府前抗議,要求甫上任的市長馬英九履行妥善安置、照顧拆遷戶的競選承諾。
一片紛擾喧嘩中,最後3方勉強達成共識:總計約六十四戶的住民全數搬遷,並按居住面積比例,預計發放共計4億6,100萬元的徵收補償費。
而在4,699平方公尺的徵收範圍中,除少部分拆除擴建為老松國小校區,約9成以上的建築都在淨空後完整保留,規畫做為「老街活化再利用」專區。
1999年6月中,拆遷工作展開前夕,剝皮寮居民以點燈、守夜等儀式做最後巡禮,並表達對家園的永久懷念。
「站在居民立場,當然還是希望留在原地啦,搬遷之後生意下滑不說,家也回不去了。」在剝皮寮生活20年,現已搬遷至南寧街繼續經營「長壽號老人茶店」的鄭雅玲,一面描述當年老街門庭若市的盛況,一面喟嘆。
鄭雅玲23歲時嫁入自清代道光年間即世居剝皮寮的陳家,之後從婆婆手中接下「長壽號」,店齡至今50年;相較於百年歷史、印製教科書的傳統印刷廠「太陽製本所」,或是歷經5代掌壇的道教「威靈壇」,已是相對「年輕」的商家。
老街厝邊星散後,命運各不相同,有些老店堅守傳承,另找新店址重起爐灶,更多人則選擇歇業,讓美好記憶永遠停格在剝皮寮。

從清代保留至今的剝皮寮店屋輪廓,依稀可遙想百年來居民在此的生活樣貌。
而市府自1999年正式徵收剝皮寮後,也組成專案小組,研討老街應如何修復?修復後又應該如何使用?
2003年,隸屬教育局的剝皮寮東側成立了台北市鄉土教育中心,成為老松國小校園內古蹟教學的部分場景,同時對外展示;2009年開放的西側,則以櫥窗式靜態展覽為主,未來將做為北市藝術及文創產業的示範區。
而在地人又如何看待風華再現的剝皮寮呢?商家們樂見隨著久違人潮而來的商機,居民們則意見不一。
萬華文史工作者、華西街「阿猜嬤」甜湯店第二代老闆柯得隆認為,剝皮寮經過老屋整併、大幅翻新後,風味盡失、徒留空殼;反之,也有人肯定添加文化藝術元素後,已為該處注入新靈魂。
除了剝皮寮,也主持過北縣三峽、離島金門等多處老街研究的米復國說,老街區更新有3大模式:拆除重建、部分整建、保存維護。因剝皮寮屬於「文化資產保存法」下的古街再利用,因此修復的手法與真正的古蹟不同,有較多靈活運用的可能性。
「就像人老了會動拉皮手術一樣,」米復國解釋,剝皮寮既然定位在古街再利用,基於安全性、便利性,可在基本輪廓不變的前提下,施以輕微的手術整建。
他也提到,政府對於古街活化的態度,以「不與民爭利」為重點。像是北投的溫泉博物館因顧慮周邊商家生計,一直未開放館內溫泉給民眾使用。而剝皮寮附近已有許多小吃和商舖,政府就不做類似經營,改從藝術文化的角度切入,藉區隔化、差異化的設計,來帶動整體商圈的發展。
米復國認為,若能以剝皮寮、龍山寺等景點為中心,再串連鄰近青草巷、佛具街等特色巷弄、美食商家,便能成為一個完整的觀光街區。就像淡水老街一樣,成為整個萬華區中最迷人的街角博物館。
「政府從公共建設下手,做好能做的,周邊經濟自然跟著活絡起來。重點還是希望讓人潮得以佇留,進入空間、產生互動與對話,如此一來,苦心營造的空間才有意義!」他說。

剝皮寮老街拆除整建前的樣貌,雜草叢生,危樓處處。

剝皮寮「新」老街上,遊客熙來攘往,生氣勃勃。

剝皮寮「新」老街上,遊客熙來攘往,生氣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