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三月,溫哥華西南海岸路兩旁繁盛的櫻花樹已含苞欲放。
這段從西四十一街到五十一街全溫哥華最高級的住宅區,近兩年多了一種新居民——東方人,住豪華大宅邸,白天常駕著德國賓士或瑞典富豪由車庫中駛出。馳近一看,才發現只是十來歲大、學生模樣的孩子。
十之七八,他們是來自台灣的「小留學生」。
近年來,台灣高中沒畢業就以觀光名義出國念書的孩子,有增多的趨勢。滯留的地區,以美國最多;澳洲、加拿大、新加坡,以及中美洲英語系國家貝里斯,則是後起之秀。其中,加拿大西岸大城溫哥華,又以其秀麗的風光、溫和的氣候、較美國良好的治安與社會福利,成為家長們的「最愛」。
「據我們一個學校、一個學校加起來算,這裡的小留學生人數已經超過一千人」,由小留學生組成的「中華青少年聯誼總會」會長朱又霖指出,人數多,又集中在幅員不大、環境較好的西區,溫哥華的小留學生,已經形成一個小小社會。

溫哥華西區的高級住宅區中,逐漸多了一種新居民——來自台灣的小留學生。(黃麗梨)
年紀小,來頭不小
這個社會的年齡層雖低,——平均只有十五歲,個個的「來頭」卻都不小。
「如果說出我們的家庭,你多半都會聽過」,身為台北著名的北平點心「半畝園」老闆的掌上明珠,劉慕真笑咪咪地透露,像朱記、新東陽、曼都髮廊,還有台北幾家著名的建設公司「小開」,都在溫哥華。
另外,許多中小企業老闆、地主、或高級專業經理人,甚至演藝人士的子女,也都在此。
「他們是中國有留學生以來,環境最優渥的一代」,世界日報駐溫哥華記者王廣滇感慨地表示,早期留學生從來沒有過得那麼舒服,能湊到旅費就很不簡單了。「但他們不像大留學生那麼成熟,會遭遇很多問題,不是父母拿錢就可以解決的」,王廣滇認為,他們是最幸福的一群,也是最不幸的一群。

林肯大學中心的校舍,位於一棟購物中心裡,停車坪上常可見到學生的豪華名車。(黃麗梨)
幻滅是成長的開始
錦衣玉食的背後,這群孩子確有黯淡的一面。
「當初旅行社通知說申請到『皇家學院』,我好得意哦,還到學校吹噓;來了才知道是語言補習班,害我都不好意思回同學的信」,原本就讀北一女夜間部,高二時和弟弟一起到溫哥華當小留學生的孔曦吐吐舌頭表示。
朱又霖的經驗更糗。他以為進了一所貴族學校,第一天上課特地穿上西裝,沒想到進了教室,才發現同學都說閩南語。「老鳥」們還笑他穿得像大陸同胞——那麼土。
「唉!幻滅是成長的開始」,劉慕真一本正經說完這句話,又滿不在乎地笑了。
原來,透過旅行社的安排,小留學生們幾乎全進了私人設立的語言補習班或中學。
「加拿大本來就有這傳統,『學院』可以開中學的課,發的也都是Diploma(高中文憑),而不是Degree(大學學位)」,皇家學院校長孔德諒表示。
受到語言能力的限制,台灣來的小留學生大多降級就學。女孩子沒有兵役問題,反正寒暑假都可以回家探親,慢慢念也就罷了;佔多數的男孩子就苦多了,有些人來了三、四年;都快廿歲了,還在念十年級。大夥兒心裡悶起來,不是去飆車、殺整晚的電動玩具,就是卡拉OK唱到半夜。曲終人散前,這群回不了家的孩子,常常一齊唱起「中華民國頌」、「我是中國人」。

高消費的保齡球活動,是小留學生們經常從事的休閒娛樂。(黃麗梨)
父母移民,孩子先行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爸爸說台北花樣那麼多,我一出門他就擔心;他覺得溫哥華很單純,又可以多學點英文,就把我送來啦!」劉慕真聳聳肩說。
有時候,是因家長有移民加拿大的計畫,而乾脆早點把子女送出來,早點適應。
據溫哥華富臨投資移民基金公司副總裁傅遜哲指出,加拿大駐香港領事館,是加國目前最大的駐外機構,配有廿多名職員,但一年五、六萬件包括台灣遞來的移民申請案,仍多得辦不完。
「父母想移民也是為了我們,我媽來只能當啞吧」,現就讀東寧書院,才十八歲已長得高高壯壯的陶宗仁體諒地說:「他們必須面對家族,我成績不好他們沒面子。送出來當留學生好聽多了。」
不必再應付聯考,則是孩子願意配合的主因。孔曦姊弟就因為這點,放棄了從小就有佣人侍候的生活,到加拿大過起「煮飯時趕快打長途電話回家求救」的日子。
這個小小社會還有一個普遍的現象:姊弟檔特別多。許多十八、九歲的姊姊,帶著十六歲上下的弟弟一起生活。
「弟弟在台灣一定考不上大學,爸媽要我也出來,好幫著照顧他」,戴著兩個大耳環,頭髮削得短短的葉碧倩說得無奈:「但我才比弟弟大一歲,根本管不住他,又不敢跟爸媽說太多——唉!真是煩。」
儘管這些小留學生中也有發展得相當不錯的例子——像孔曦住在一位退休的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教授隔壁,生活上頗受關照;老教授看孔曦唱歌有天份,還每周義務教她聲樂。但一般而言,小留學生的情況並不樂觀。

這是一位小留學生家地下室的休閒區,不但有撞球台、健身器材,還有一座可供多人同時享用的按摩浴缸。(黃麗梨)
一天吃兩個包子
根據加拿大移民局規定,未滿廿歲的孩子不能獨自在外生活。家裡在溫哥華買了房子的還好,住在所謂「寄宿家庭」的,常有「吃不飽」的傳聞發生。
朱又霖透露,據他所知,很多寄宿家庭一個房間擠兩個小留學生,一個月收六、七百塊加幣,還不准小孩自己開冰箱。他們吃的經常是三明治,「有一次我們聚會,一個小男生來了猛吃,我問他,才知道他今天只吃了兩個包子。他很委屈地告訴我:『其實我可以吃十個。』」朱又霖說得義憤填膺,「他們還在發育吔!」
若和交友的問題比起來,吃、住又不算什麼了。
「這個年齡的孩子精力太旺,又對異性開始產生興趣,父母不在身邊,行為不受約束,很容易出問題」,僑務委員會駐加僑務秘書簡許邦表示。
求證於小留學生,他們不諱言,幾乎每個人都有異性朋友,「但是不能告訴我爸媽哦!」他們附下這「但書」。
紙總是包不住火的。據說前陣子一位小留學生的媽媽特地從台灣趕來,帶走她那十五歲就和男朋友同居的女兒,「我再不來處理就要當外婆了!」

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是小留學生心中最嚮往的大學學府。(黃麗梨)
大學的門比台灣更窄
生活方面問題多多,出來留學最重要的目標——念大學——對許多人來說更是遙遙無期。
根據加拿大卑詩省教育局規定,一般外國學生中學畢業後,要參加省考、托福測驗,才可以申請大學。
「有些語言學校標榜提供十、十一、十二年級的課程,但學生好不容易拿到畢業證書後,竟然沒有資格參加省考」,傅遜哲指出問題所在:原來那些課程根本不被教育局承認。
即使後來想盡辦法轉進了公立高中,小留學生還有一道難過的關:卑詩省只有二所大學,而其中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的大學部不收外籍學生(辦妥移民者方可申請)、西蒙菲沙大學給外國學生的名額只有百分之四.五。「收外籍學生的學校,通常要求托福分數六百分以上,比研究所還高,擺明了是不必進了」,朱又霖表示。
也是因應「市場」需求,去年九月,一對香港移民夫妻開辦了一所號稱溫哥華唯一的私立大學「林肯大學中心」。據負責人田琨妮表示,他們透過「特殊關係」,和美國紐約州立大學合作:由美國方面開設課程,這邊念完四年,只要可以通過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舉辦的公開考試,就可以到美國拿學位。目前,林肯大學中心只有電腦、工商管理兩個系,雖然尚未有取得學位的畢業生,這條「大學之道」是否真行得通,也還未得到證明,但已經收了將近九十個台灣學生。
既然加拿大的大學不多,為什麼不到美國念呢?
「簽證很難拿」,目前就讀「林肯大學中心」的洪瑩芬表示,有不少人來到溫哥華後發現情況不對,想轉往美國,結果都被打了回票,「這扇後門行不通。」

溫哥華的唐人街,是小留學生採購食品的重要據點之一。(黃麗梨)
花錢不被罵
照理說,只要家長辦妥移民,問題就少多了。有了「加拿大籍」的身分,不但在當地申請入學的機會較大,以「在僑居地居留滿五年」的華僑身分回國,也可以享受就學上的優惠。這一點,也正是小留學生最為人詬病的地方——逃避兵役,又享有「特權」。
問題是,許多家長託移民公司辦理,只聽說一下要交什麼錢,一下要付什麼費,二、三年下來花了近百萬,連申請的編號都沒拿到。父母不能移民,兒子不能回國——這回兩代相隔的不是台灣海峽,而是太平洋。
「我們的生活沒有目標,過一天算一天」,許哲英小小年紀,說得像是歷經滄桑,「以前也會怪父母,現在吵累了。」
「其實父母愧疚也看得出來」,陶宗仁說:「有些事在台灣會被罵,在這邊不會;譬如花錢。」
為了補償孩子,家長盡其可能地提供金錢上的支援,卻不意造成更大的後遺症。
「有些父母給孩子買大房子、買跑車,結果他們無照駕駛,捅出大漏子」,王廣滇指出,這種「財大氣粗」的作風,已引起部分當地人反感。
目前就讀十一年級的葛振風就表示,在學校有同學向他借錢不還,還有幾位小留學生也曾走在路上被罵為「橘子」(orange)。
「父母沒有移民成功,這邊的孩子就成為邊緣人,兩邊都落不了根」,遠東貿易服務中心駐溫哥華辦事處副主任王萬澧指出。
對於小留學生遭逢的困境,已有許多有心人在盡力幫助他們。

陪弟弟一起在溫哥華念書,小姊姊經常身兼母職。(黃麗梨)
僑社的著力點
像我國北美事務協調會駐西雅圖辦事處處長張文中,就為了他們的兵役問題,屢屢向國內相關單位反映。
一些年紀較大、在國內服過兵役或念過五專才出來的「大留學生」,則為這群孩子們組織了「中華青少年聯誼會」,除了經常舉辦各項聯誼活動,讓他們發洩精力,好「累得回家倒頭就睡」之外,還陪他們做功課、幫他們找特約醫生、律師,解決生活上的種種問題。
「這些孩子不懂得利用保險。我就碰過一個小留學生生病了,面前放了二、三十罐家裡帶來的藥,問我要吃那一罐」,朱又霖啼笑皆非地說。
幕後推動青少年聯誼會成立的僑務秘書簡許邦表示,成立這個會還有更深一層的用意。「這些孩子年紀小、錢多,怕有不良幫派打他們主意,或帶壞他們」,簡許邦認為,有個組織,大家互相照料,較不會讓別人有機可乘;有個了解的管道,有問題時,僑社想幫忙也才有著力點。
王廣滇則認為,有這組織,要比沒有好太多了,但畢竟很多問題,還是要父母一起生活、關心,甚至政府兵役政策改變,才可能解決的。
跑向何方?
又是一個青少年聯誼會的活動,在美加邊界附近的「白石海灘」釣螃蟹。
餌籠放下,在等螃蟹「上鈎」的時間,大夥玩起「數隻」(猜拳)來。十幾歲的大孩子了,那麼簡單的遊戲竟也玩得興高彩烈,輸的人罰跑白石橋,遠遠地看,真是美好的年輕生命。
跑啊!跑啊!大夥都跑起來了。但又有誰知道,他們將跑向何方?
(編按:為保障這些小留學生的隱私權,文中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