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筆,一錠墨,飽蘸的筆尖滑過生宣紙,文化就此暈染開來。對於華人文化圈來說,書法是藝術,習字舞墨更是涵養心性的修身之道,直指我們珍視的定、靜、堅忍等美德。
然而,隨著時代往前,機器生產的紙張取代了宣紙,原子筆和電腦打字取代了羊毫狼毫,不少人擔心,失去實用性的書法,最終會不會成為博物館的收藏?
幸而近幾年,在民間的力量支持下,陣陣墨香依然襲人。時代帶給書法挑戰,也帶來變革,書法家不斷思索新的教學之道,替傳統續命。
書法,寫字的方法,在觸控螢幕大行其道,書寫經驗日趨陌生的今日,一根千百年來沒有太大改變的筆管在宣紙上舞動,墨色在紙上暈染開來的張力,仍叫人屏息。
「有時我看她寫字,看著看著也入神了,忘了時間,一回頭就是深夜,」看著女兒專注臨帖、46歲的游國賢滿是感動。在游家,親子共書是最親密的語彙,也是驕傲。4月時,游凱茵拿下2012年台積電文教基金會青年書法大賞行草組的第二名。

安靜的寫字,讓心靈沉靜,是最簡單的幸福。
「和其他才藝相較,書法確實比較枯燥,」擔任台積電書法比賽評審的書法家縭漵表示,但如果不先經過枯燥練習的階段,把心靜下來,也寫不出好字來。
游凱茵10歲開始習字,5年來,無論課業多麼繁重,書桌上的大狼毫總是備著。游家夫婦送女兒學書法,本來只是單純的培養心性,但是當凱茵學了5年,儼然展現小小書法家的架式,這絕不是無心插柳的成果。
為了找老師,游媽媽四處打聽,才找到「泥舟書屋」的林隆達老師。曾以史無前例的百聯集(百幅對聯)個展驚艷書壇的林隆達,是台灣藝術大學書畫藝術學系副教授,十多年來自家的書法教室一直在教書法,由於名額有限,不少想帶孩子來學的家長常得在前一年預約。
游媽媽說,家長很有默契,不會對外透露老師的班級狀況,因為怕學生太多,老師又不好拒絕,影響教學。
2009年,台積電文教基金會開始舉辦青年書法暨篆刻大賞,林隆達的學生也積極參賽,而且每年都有學生獲獎,如今前來書屋按門鈴的家長,更是絡繹不絕。
「教書法幾十年,學生永遠是常態分布曲線,好、壞是少數,中間是多數。而老師的工作就是把這個曲線往前推一點。」林隆達對學生有很高的期待,希望後繼有人,有時對學生很嚴格,不認真就會被罵。

書法大師侯吉諒(中坐者)目不轉睛緊盯學生臨帖,不僅要看成果,更要看過程。
書法,是華人世界獨特的藝術語彙,早已扎根在文化與視覺的土壤上;滿街嚴謹的歐陽詢、飽滿壯闊的顏真卿字體招牌,一直是華人城市的視覺主調。
「文創,就是文化藝術與創作的跨界,書法也是一個能讓大家聯想到的重要元素,」台積電文教基金會董事長曾繁城談起書法總是興味盎然。
收藏碑拓字帖、常看書法展的曾繁城說,台積電支持傳統藝術,「因為學書法是培養青少年人格和藝術美感的最佳途徑。」此外,也因書寫工具的改變,書法的日常功能性逐漸下降,希望能用比賽帶動風潮,刺激大家學習。
有了台積電的資源為後盾,曾繁城登高一呼,文化界人士如侯吉諒、漢寶德、縭漵、周澄等人,都被邀請擔綱評審工作,加上媒體宣傳,成效頗佳。曾繁城說,雖然現在很多學校不教書法,習書人口下降,「但喜愛的人還是很喜歡,尤其是家長,只要他自己喜歡,就會鼓勵孩子學。」
林隆達也認同說,小孩子從臨帖、自運,再到寫作品,養成期很長,學得久的小孩都有一個共同特色,就是家長全力支持。
「書法比賽越辦越多也是一個觀察指標,一年至少有上百場,風氣很盛。」師大路上,國內最大書法用品專賣店「蕙風堂」負責人洪能仕說,以前都是學校來買字帖、毛筆,現在民間社團成為主要的收入來源;蕙風堂近年的營收每年都有20%以上的成長,其他同行的生意也不錯。
而在有心人的開班授徒之下,學書法的風氣也從學童擴散到成人,書法名家侯吉諒的「詩硯齋」就是一例。
「書法是一門實證的學問,需要自己動手,才能領略其中的奧妙,也才會明白寫書法的快樂。站在橋上想像,永遠不可能理解水中游泳的感覺,」侯吉諒說。
現代人人心浮躁,很多人回頭注意到書法,詩硯齋的成人學生不少。尤其侯吉諒的教學以嚴格出名,想學就得每天練字,不少上班族在家庭和工作的兩頭重擔下,每天依然努力擠出時間來寫字讀帖。

贏得台積電文教基金會青年書法大賞榮耀的游凱茵,多年潛心書法,不僅練得一手藝術行草,更寫出一家人的親密情感,左頁為她的得獎作品。
然而,民間力道畢竟是零散的,傳承任務必須回到學校。書法曾經是中華文化復興運動的主角之一,早年國小教育課程編定就規定,小3到小6每週必須安排一堂書法課。
「雖然學得有限,但至少可以讓學生了解,拿筆寫字是怎麼一回事,也能接觸到基本的唐楷字帖,」台藝大書畫藝術系副教授林隆達說,九年一貫課程中,書法被列入人文藝術領域,但教育部並未明確訂定教學時數,書法在小學和國中幾乎快消失了。
近年來,許多人大聲疾呼,希望社會重新關注書法教育。年初書法家董陽孜獲頒行政院文化獎,她說起自己最大的期待,就是要教育部讓小朋友從小開始學書法,激勵下一代「多寫字、多用毛筆。」
總統夫人周美青也在〈重拾書法教育〉一文中有感而發寫道:「雖然書法和個人品格沒有絕對的關係,但是練字多少也可以訓練孩子的定性、耐性及專注力。所謂『心正則筆正』,過去如果多重視一點書法教育,現在社會就會少一點暴戾之氣,情緒或家暴的問題或許也不會這樣嚴重。」
林隆達則看到12年國教實施在即,認為這是書法重回校園的時機,但必須先解決師資問題。
「以前師範教育系統培養出來的老師,有比較紮實的訓練,」教授書法二十多年的書法家官大欽說,現在的師範學生必須修習各種教育學程,如果他們都沒修過書法課,在缺乏師資之下,書法如何回到學校?

書法大師董陽孜的特展《無聲的樂章》,融合西方平面設計與傳統書法,另闢蹊徑,創造自成一派的風格。
除了傳承,書法該如何學、如何教的討論也從未間斷。
「臨帖是初學者必經的過程,但怎麼臨,卻影響書法學習的成敗,」侯吉諒解釋,臨帖是透過名帖的觀摩,學習用毛筆寫字的方法,目的在於建立點、橫、直、鉤、撇、捺等基本筆法,但臨帖要臨到什麼程度,有許多條件必須考慮。
他舉例說,書法教學最常臨摹楷書〈九成宮〉,「但這個帖子非常嚴謹,想要臨得好很不容易,有時候臨得像,只是形似,卻忽略用筆是否正確的問題。但坊間許多老師卻要學生不斷臨帖,學生挫折感重,最後反而喪失了學習的興趣。」
近年來,侯吉諒不斷反思傳統書法教學在現代社會的問題,去年出版了《如何寫書法:觀念新法和技術工具》一書,打破許多舊有的觀念,例如不一定從小練就能寫好、學書法不需要特別天份,該從什麼字體開始等等,有內涵、方法與步驟,也成為入門習書的寶典。
「如何寫書法,10個人有10種看法,在節奏快速的現代社會,書法學習的效率和方法都需要改變,」侯吉諒說,重點無非是降低門檻,吸引更多人學習,培養欣賞人口,社會不需要這麼多書法家,但只要有足夠的人學過書法、能夠欣賞書法,就可以讓書法延續生命。
安靜寫吧﹗「書法的實用性不再,很可能會成為一種純藝術,在生活中式微,」侯吉諒反思,每次讀到古人的字帖,像是蘇東坡寫給朋友的信件,他都會興起「是不是該用毛筆寫封信給朋友」的想法!
故宮博物院收藏大量「北宋四家」的書信,包括蘇東坡、黃山谷、米芾、蔡襄,流傳下來最精采的作品,就是寫給朋友的書信。
侯吉諒的學生學過一段時間後,他就會鼓勵他們用毛筆寫筆記、寫日記、寫信。用毛筆書寫,有一種非常優雅、古典、淳厚的感覺,再加上用毛筆寫字速度慢,思路會變得更有條理和清晰。
排除工作壓力,在一張大桌前,傳統藝術在快節奏的現代時空中尋找生機。
侯吉諒說:「在沒事的時候,安靜寫字,是世界上最簡單最容易,也是最深刻的幸福。」安靜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