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多利亞博物院外觀。(維多利亞博物院提供)
時空歷史凝斂其間,文物精華聚集其中;人說博物館是知識的聖殿,在博物館工作的人坐擁珍寶,可不是富比帝王了!
帝王之樂樂何如?面對繁浩子民,柯律格常感負擔沉重,多數時候,「它們才是傲視時空的帝王,我不過是一時聊供差遣的僕役」,他說。
繼上期介紹倫敦維多利亞博物院「中國外銷藝術與設計館」,本刊駐歐特派員在這期為您專訪該館主持人,東方部副館長柯律格博士,暢談博物館生涯以及他最近的台北故宮之旅。
問:您剛從台北參加故宮博物院的「中國藝術文物討論會」回來,能不能先談談對故宮的印象?
答:這也是我第一次到台灣,從中正機場下機的一刻開始,就留下很深刻的印象。故宮博物院對行程、住宿、議程討論……,安排之周到審慎,使得很多與會學者半開玩笑地說:以後主持研討會不好意思請台灣學者參加了。因為我們恐怕作不到這樣的水準。當然,在這場全世界中國文物專家學者濟濟一堂的盛會裡,大陸學者沒能出席,恐怕是唯一的遺憾,尤其是早期文物的討論,他們可能帶來最新的出土資料。

我像不像一個坐擁珍寶的帝王呢?柯律格博士攝於新近開幕的徐展堂中國館。(鄭元慶攝)
文物殿堂的朝聖之旅
研討會之外,我們也參觀博物院收藏,看到難得一見的絕世之寶,像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懷素草書等。比起故宮寶藏,說實在我們這些西方博物院東方部真是微不足道。故宮的確稱得上是中國文物的「聖殿」,我有瞻仰朝聖的感覺。
令我印象最深刻的,其實不只是它質量驚人的收藏、完善的保存養護、精美豐富的出版品、賞心悅目的茶屋花園;我花了不少時間與館員談天討論,甚至到庫房看收藏,我覺得故宮的工作人員本身就是個「國寶展示箱」,他們年輕專精,在台灣受的教育,幾乎每個人都能說一種以上的外語……。這趟台灣之行,我的確大開眼界。
問:研討會上蔣夫人宋美齡女士的演說,提及戰亂文物歸還的問題,聽說當時使與會者頗為震驚,您的看法呢?

漂亮的瓷器娃娃會點頭!這是十八世紀大量製造的外銷品。(維多利亞博物院提供)
站在歷史裡
答:事實上,蔣宋美齡女士的演說辭在事前已經排印成冊,人手一本,因此我們早就已經知道她要說些什麼了。對於來自英國的我,實在三不五時就要面對來自許多國家詢問同樣的問題,也不至太震驚了。其實真正稱得上「全場震驚」的時刻,是當大家親見這位廿世紀史上舉足輕重的人物,昂然步入會場,站在孫中山遺像之下,這時候每個人都不自覺地起立鼓掌,久久不歇,我相當感動,覺得自己站在歷史裡。
除了蔣夫人,中華民國行政院長也曾經來和我們握手,他還坐下來聽了兩場討論。當時我心想:拜託談有趣點兒的題目吧!可惜那兩場偏巧是非常學術的東西。這一點也令我印象深刻,政府官員對一個藝術討論會能有這樣的支持和興趣,恐怕是我們這裡不能想像的事。

這個清初花梨木書櫃,中西合璧,箱中還有「四號船主:書箱」字樣。柯博士猜想中國工匠當年還為它的用途有過一番爭議。(維多利亞博物院提供)
文物歸還暫難行
問:您對文物歸還的看法呢?
答:現在來談這個問題,我覺得牽涉太複雜,最明顯的問題是,在國家分裂的情況下,是還給台北故宮還是北平故宮呢?當然,國之重寶流散海外,對中國人來說是很遺憾的事,但坦白說,真正計算起來,比起故宮文物的質量,流傳海外的東西其實很少很少。目前我們所能做的,是負起妥善照顧的責任,並藉此增加當地人民對中國文化的尊重與了解。因為文物本身的說服力要比書本或文章照片強得多了。此外,大家都知道中國大陸文物外流的嚴重,我們這些西方博物館有很嚴格的規定,不買任何有走私嫌疑的中國文物。這也算是把文物留在中國的消極作法罷。
問:維多利亞博物院也是世界級的頂尖字號,您的工作正是照顧中國文物,能否請您談談在這裡工作的樂趣?

「湯姆愛偷看」瓷盤,顯然也是專供洋商、國人不宜的外銷貨。細看這玉體橫陳的西婦,卻有明清民俗畫裡的婦人體型哩!(維多利亞博物院提供)
發現之樂樂無窮
答:在這個博物館工作最吸引人的地方,也是它數量驚人的館藏。任何人類文明領域,它都有質量具精的典藏。
我的專業是中國,中國收藏過去依材質分屬各個其他部門,直到一九七○年東方部成立後,才有專人就其文化背景研究整理。我在一九七九年進館工作,能夠發揮的空間還很大,不斷有「發現」的樂趣。當然不是發現什麼遺落的寶物,我指的是研究之樂。
問:您本身是漢學博士,論文寫的是文學;捨下學院式的窮經皓首而在此鎮日與文物為伍,也有得有失罷?
答:我從劍橋中文系畢業,在倫敦大學亞非學院念了兩年博士之後,覺得很寂寞,我喜歡與人一起工作。那時剛好看到維多利亞東方部在招人,就來試試;口試時,我坦白告訴他們,除了大學暑期在蘇格蘭皇家博物院打過工,我並沒有實「物」經驗,但由於主修明清小說,我「讀」得很多;明清小說裡對中國工藝的著墨極多,資源豐富。
事實上,在一個不全是充滿「漢學」的氣氛裡工作,正是它的最吸引我的地方。

這幅十八世紀末期的玻璃畫「賢伉儷」,製於廣東,畫風用色已然洋味十足。(維多利亞博物院提供)
專家聚集,視野寬闊
這棟建築裡並非每個人都對中國有興趣,而是各有所長、各有最愛;你也時刻環繞在訴說著不同文化歷史背景的文物裡,他們不斷豐富並刺激你的思考。比方說我對明代中國特別有興趣,在這裡,我可以隨時與研究同時期歐洲文藝復興,或英國都鐸王朝的同事交換心得、切磋異同,得到比較寬闊的視野。
我有一本將要出版的新書「長物志——近代中國早期的物質文化與社會地位(暫譯)」,書中除了由「長物志」研究晚明中國人對庭園花草、內室擺飾之類怡情雅物的態度,也與歐洲同時期文藝復興的態度作比較。
我認為我自己工作的領域是文化史,並且與近代歐洲、近代英國歷史文化緊密關聯,而不只是中國藝術史。

早期西方人眼中的中國人形象,多由這種外銷畫中得來。(維多利亞博物院提供)
要深入也要淺出
在博物館工作的另一個好處,則是它兼顧了兩個層面:你必須作研究,撰寫「或許只有六個學者會有興趣讀」或非讀不可的學術報告,同時也要把研究深入淺出地轉化成人人可讀的入門書。因為博物館是屬於納稅人的,博物館員是文化中介的最前鋒,有責任把中國文物與文化介紹給一般大眾,引起他們的興趣。
這與處在滿是漢學家,彼此間有一套特定溝通模式的學院生涯完全不同。
問:如何讓西方觀眾對中國文物產生興趣,進而享受其文化薰陶,恐怕是相當吃力的責任。可否先談談您自己是如何對中國文物發生興趣的?
答:我從青少年時開始對中國有興趣,正是起緣於參觀博物館。在英國,幾乎沒有一個博物館沒有幾件中國收藏。十八、九世紀很多人到東方去,在我生長的亞伯丁港,更是如此。小時候博物館裡的中國東西對我有強烈的吸引力,且給我很大的想像空間。沒有想到後來真的進入博物館工作。

這類畫著中國民間故事的瓷瓶,常見於歐洲貴族富豪之家。圖中瓷瓶高一百五十二公分,畫的是「水滸傳」的故事。(維多利亞博物院提供)
英國傳統,中國製造
進館後,我花了好些時間檢視收藏,找新角度來研究,陸續出版過「中國外銷水彩畫」與「中國外銷藝術與設計」、「中國家具史」等書,近來又專注於明代的研究。
問:您首先選擇以中國外銷藝術為研究和展覽主題,是因為博物院這方面的收藏特別豐富?或是你原本就有興趣?
答:我手邊的一冊五○年代倫敦出版的「中國外銷藝術」,是十四、五歲的時候買的,可見當時已經感興趣了。
院裡的中國外銷工藝品很豐富,但不能說是「特別」多的一部分。當然,如此規模的收藏,絕對值得作一個連續性、整體的研究觀照。尤其在過去,它們總是被拆散了放在英國家具或室內設計史中來看。人們只關心英國人或歐洲人如何看待它們,卻沒有從中國文化背景、中國外銷藝術的結構來看,甚至有時候根本忘了它們「是」中國製造的。

像這樣一隻古董甜點瓷籃,在博物館裏供人品賞可矣;放在家中伺候,就動輒驚心了。(維多利亞博物院提供)
展覽宜簡不宜繁
最主要的原因還是有人慨贈基金,讓這些想法能實現。長居香港的高德斐爵士在一九八六年贊助建館。香港大多是廣東人,外銷藝術可說是一種珠江三角洲的文化遺產罷。
問:您如何把這些研究心得轉化成人人能懂的訊息放進展覽裡,又能讓人感興趣呢?
答:我認為展覽館並不是一個企圖傳達深刻訊息最好的地方。你可以寫一本書表達複雜艱深的創見,至於展覽館,就必須簡單明瞭。因為遊客不斷走動,好看,他停下來,否則他就走開了。尤其是大多數的觀眾已經很累,他們老念著待會兒要去喝杯茶,不見得有耐心聽你的大道理。
我所要在博物館裡傳達的訊息很簡單:這些精緻美麗的東西是在中國做的,當年的中國工匠為西方做了極精美的藝品;他們曾經有很長的一段時間,精擅於製造各式各樣的好東西。
請君更上一層樓
這其中的確有引人深思的歷史議題,但不能放在展覽裡;一個好的展覽不是打壓觀念、灌輸知識,而是引發你的疑問與好奇。
問:外銷館「小而精」的格局,也是依簡單明瞭的原則而設計的嗎?
答:當然,如果你對外銷藝術特別感興趣,或許會嫌展覽規模小了些;問題是,在這所巨型博物院裡,中國收藏頂好,卻不是唯一的寶藏,則觀眾同時對法國銀器或英國水彩也有興趣。我私下當然希望它大些,但也有人覺得它應該小一點。
解決的方法是,我們在樓上還有其它中國館,換句話說,對於第一次造訪博物館的人,我們以底層的「藝術與設計」諸館來吸引他們;已經對某些東西有特別興趣的老觀眾,可以到樓上以「材質與技術」分類的諸館細細欣賞。
駝鈴叮噹,引君入門
問:更上一層樓之後,如果還想要知道更多,就可以去買書來讀啦?
答:希望如此。
我常想:人們是如何從一無所知到興味盎然的?究竟是什麼使他「開始」動心?沒有人會在早晨起床時,忽然決定:「我要去買本關於中國唐代的書來讀!」但他們或許會在博物館裡被三彩馬、三彩駱駝吸引後,想要知道多一點背景,然後開始找本入門書來看。
我相信器物本身比書本更容易破解文化隔閡,解除刻板印象。會說中國花瓶很美的西方人,遠比認為紅樓夢是本好小說的人多;欣賞羅馬建築之美的中國人,一定也比讀但丁的人多。這不是說花瓶比紅樓夢重要,而是說明以實物破除文化隔閡的可能性更大。
文物進館,像寵物入籠?
物質文化是時光的漏網之魚,有傲視時間的力量,因為它就在那兒。一只一五○○年製的明代花瓶,坐在一九九一的今天,它不是「代表」一五○○,它就「是」一五○○。這個事實令人驚訝不已,也是博物館的迷人處,因為在這裡,你和歷史濾網下倖存的東西面對面。
這個問題進入了藝術與宗教的哲學思維,十九世紀的歐洲有藝術取代宗教的趨勢,你看博物館本身的建築就像一座大教堂,這是知識的聖殿。
問:有一本去年入圍此間年度小說獎的書,其中的主人翁很有趣。這位一次大戰間布拉格的瓷器癡,認為器物需要被撫摸疼愛,一旦進入冷冰冰的博物館就完了,像寵物關進了動物園。因此他畢生蒐羅,「拯救」它們,並且視博物館員為敵,認為博物館每五十年就該被洗劫一次,讓藏品透口氣……。您大概不會同意罷?
貧窮的人有福了
答:我也讀了這本小說,這位作者本身是個收藏家,過去與我們博物院也有往來。他筆下這位主人翁的觀點是典型的傳統收藏家心態,說穿了底線就是「我很富有,你卻不然」。富有的人很容易說這樣的大話,因為他的選擇是:進博物館或進入我的私人收藏;但對草民大眾來說,我們的選擇是:進博物館看它或根本無緣一見。
我以為器物進入博物館後,或許剝奪了它原有的功能,這是無議可爭的事實,但它也自此成為更多訪客遊思騁夢的泉源。只有在館員把文物放進櫥窗,展向世人的時候,文物才再生了。因為每個見到它的人都與它有不同的對話,每個人之間的經驗都不同。
坐擁寶山,夫復何求?
問:您自己收藏嗎?
答:不,現在沒有。大概每個人都有過那麼一段時候著迷於收藏,我以前也經常流連古董店,為發現一樣好東西而興奮不已,夢想有一天也有「如獲至寶」的快樂。那時候電視上有個節目,每次請兩隊專家比賽猜某件古董的製造年代、背景和價值,媕Y常有中國東西。
加入博物館工作以後,這個慾望就徹底打消、熱情也減低了。當你鎮日與大量中國古董為伍,夫復何求?
當然有些博物館員本身也收藏,但據我所知,大部分反而不收自己專業領域的東西。
問:收藏家的癡迷和人性中的佔有慾,恐怕也有關係;我很好奇,博物館員和藏品之間的感情、關係又如何?
相知不必相愛
答:在我們博物院內部不同部門之間,有定期聚會討論「什麼是博物館員?」今天早上歐洲陶瓷部的一位同事所言,深得我心。他說博物館員與藏品之間,是一種照顧與維護的密切關係,需要避免過度的「權力慾」;博物館員的責任是要永遠準備與大眾「分享」且「共同擁有」這份樂趣,而不是把藏品「藏」起來。
事實上,博物館員不見得都「喜歡」他有興趣作學術研究的東西。人們常問我家裡有沒有中國東西或中國裝飾?如果你到我家,會在書架上看出我對中國的興趣,但找不到中國字畫或中國地氈之類的東西。
很多事情我有興趣,但不見得喜歡,像中國外銷工藝品,它的氣味暗示著強烈的十八世紀英格蘭貴族文化,注意我說的是英格蘭(England)而不是「英國」(Britain),我是蘇格蘭人,這種英格蘭文化並不特別吸引我,我甚至會覺得自己像是站在貴族華廈之外的農奴之一。
美得驚人,不必擁有
所以我並不喜歡這些東西,也沒有那種戴上假髮當貴族的遐想。即使是明代家具,我認為美得驚人,是世界之寶,但我也沒有想要「擁有」的慾望。在博物館工作,使得你不自覺地在擁有東西的同時,有強烈的研究和維護本能;當你回到家裡,說實在,只想忘掉這些。
坐在家裡,看到腳下的地毯,你不用去量它,那只是一張地毯;弄壞了一角,也不要緊。我喜歡家裡有雅緻的東西,但我也喜歡在不小心打碎了杯子的時候,不至於覺得是世界末日日。在博物館裡,每取一件器物都得專心一志,小心翼翼,如果在家也這樣,會把你整瘋。
問:鎮日在博物館與文物如此接近,可不可以談談「你們」之間的對話?您如何看待它們?又如何定位自己?
區區一人,短短一瞬
答:在面對一樣歷史物件時,它存在的本身就是一個驚奇,你在它的面前顯得微不足道。說是一個明代花瓶罷,它已經存在了五百年,這期間它與多少人、多少思潮交錯,而你只是它時光之旅中的區區一人、短短一瞬,你不能不謙虛對待。我尤其如此,因為對我來說,這是另一種全然不同的文化的產物,我可以理解到某一程度,但總有永遠不可企及的限制。
我在讀光華「世界漢學與漢學家」這本書的時候,很驚訝其中許多知名的學者都表示,他們希望寫出中國學者也能嚴肅對待的東西,希望作知識傳統重視的考證之學,而不滿足於扮演為西方觀眾傳介的角色。我倒不這麼想,我在做的是盡我之力把中國的文物介紹給西方觀眾。
富比帝王,謙若奴僕
問:有人說在博物館工作坐擁珍寶,儼然帝王,您覺得呢?
答:我像不像一個皇帝呢?面對這許多時空龐然的子民,我有時候覺得負擔沉重。它們又像一群隨時想引你注意的孩子,一會兒要整理它們的房間;一會兒要紀錄它們的身世,精疲力竭之後,角落裡又有個聲音說:還有我呢?
國王有許多服侍他的臣僕,多數時候我不覺得自己是君臨天下的國王。它們才是帝王,我不過是聽候差喚的僕人;我因為它們而存在,它們不為我而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