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九九六年亞特蘭大奧運開幕的同一天,在台東市舉行的聯合豐年祭上,「歡樂歌」成為會歌,里望與以蓋帶頭領唱。
七、八月的美國亞特蘭大,全世界運動健兒正上演著一幕又一幕同場競技,爭名奪牌的廝殺。說來遺憾,在此次奧運,面對世界各地的頂尖好手,我國的運動健兒可能沒有什麼發揮的餘地,但是另一面,台灣的文化卻扮演著重要角色──那是來自台東阿美族的歌聲,早在奧運舉行以前,它已唱遍全世界一百九十餘個奧會委員國。
在豪華真皮座椅環繞、冷氣強勁的台北市政府簡報室,來自台東馬蘭社的阿美族原住民里望(漢名郭英男)跟經常搭檔的五位友伴,高聲唱著「歡樂歌」。這兒的空間,跟家鄉的高山原野大不相同,和里望牽手長達半世紀以上的老伴以蓋(漢名郭秀珠)說,「在家鄉,我們的歌有一個卡車多,可是一到台北,就變成小火柴盒了!」
他們都不喜歡台北,來台北,是因為有「特殊的目的」。
來自澎湃海岸的聲音
看過奧運宣傳短片嗎?跟追求更快、更高、更強的運動畫面搭配的音樂,那鼓動的旋律、令人激昂的聲音,居然是源自台灣的土地,是台東阿美族的歌聲呢!
可是大部份的人都不知道這件事情,包括主唱的阿美族原住民里望以及與他搭檔的妻子以蓋在內。直到有一天,有人告訴里望,電視體育節目宣傳奧運的片頭短歌是他唱的,里望才恍然大悟,原來他的歌聲「成名」了!
在一九九六年奧運舉行前夕,里望及其搭檔,應台北市政府原住民委員會的邀請,參加為爭取他的歌聲著作權所舉辦的「聲援大會」,應觀眾要求,歌者們公開演唱了一段「歡樂歌」。一群平均年紀在七十歲以上,不能通國、台語,只能講阿美族話、日語的老人家,當他們齊聲高唱部落裡老人皆可上口的「歡樂歌」時,心裡頭在想什麼?
台北市長陳水扁表示,這是奧運宣傳短片主題曲在台灣公開的「原音重現」,目的是使更多人思考對原住民智慧財產權的尊重。這很可能是台灣原住民對自己的智慧財產權公開發聲,且獲得官方表態聲援的頭一遭,引起的注意自然不在話下。
外國有雙巨人腳?
台北一家媒體在事件發生之初,登了這樣一幅漫畫:一個原住民站在穿著美國國旗的巨人雙腳下,生氣地大叫:「他們盜用我的歌聲,誰來保護我?」旁邊則站著滿頭大汗的相關官員。
事情的導火線雖然來自奧運的宣傳短片主題曲,但真正的爭議,則早在三年前就已發生。那時,國內的流行樂壇就已經傳出,在世界流行樂界向以曲風詭異著稱的英國「謎」樂團,用了台灣原住民的一段歌聲,以電子混音重複三次串連主要歌詞,合成一曲「反璞歸真」。此曲的銷售量甚佳,還上了美國告示牌單曲排行榜的第四名。「反璞歸真」後來被奧運宣傳短片擷取作主題曲,即此次發生爭議的歌曲。
「謎」樂團專輯CD在台出版時,代理公司在封套側頁註明:本曲「首次將台灣原住民音樂推上國際樂壇」,但是不管在封面或樂曲的解說裡,對這段人聲的來源並未交代清楚。

阿美族是母系社會,媽媽釀的酒,孩子當然要先嘗,這是族人與酒結緣的開始。馬蘭社(豐榮里)豐年祭的頭一天。(邱瑞金)
原來這段人聲擷取自法國巴黎世界文化之家出版的另一片CD,內容為一九八八年,音樂學者許常惠帶領我國原住民赴歐的一段表演錄音,除了阿美族外,還有魯凱、排灣、布農族的演唱。選歌成「謎」?
饒富興味的一個問題是,奧運短片宣傳曲為何會用台灣原住民的音樂?這段人聲跟奧運標榜的運動精神有何相關?
奧運宣傳短片由國際奧委會發包,交由倫敦跨越世界國際公司製作,此計劃的副製作人布萊克在越洋傳真中表示,他們是聽了許多他們主觀所認為的「純淨的」、「永恆的」音樂,而選擇了「反璞歸真」的人聲,而反璞歸真的精神,與宣傳短片中所要呈現的「堂堂正正的比賽態度、和平團結」等概念相符。顯然,對這家製作公司來說,阿美族的歌聲不是重點,「反璞歸真」才是主要精神。
英國謎樂團所選定的阿美族歌謠,只有里望領唱及以蓋和音的部份,而沒有阿美族最具特色的領唱、答唱模式,以及里望源出的南部阿美最具特色的「多音性歌唱方式」。
音樂學者明立國認為,顯然,謎樂團並不從具有文化特質的音樂結構來考量,而僅是從具有特殊韻味的發聲腔調來選擇,這是一種機緣與巧合。謎樂團為何會選擇里望等人在法國的錄音,「對我來說,這才真正是個謎,」他說。
「謎」迄今沒有答案,但是這次原住民音樂雀屏中選,所引發的著作權爭議,影響卻是既深且遠。
整件事情的爭議在,當一九八八年,音樂學者許常惠帶領里望等原住民到法國表演,是否曾提及錄音之事?而後來表演的錄音為法國巴黎世界文化之家製成CD銷售,又是誰授權的?有無詢問演唱的原住民意見?可惜的是,這些重要的關鍵,因為原先最了解事情來龍去脈的許常惠目前在大陸做研究,無法進一步查證。
「假使在法國錄音的過程不合法,那麼後來英國謎樂團及奧會,使用未經授權的錄音著作,統統都會不合法,」里望的律師黃秀蘭語氣強硬地表示,目前她已接受里望的委託,決定以「最激烈的法律手段」來處理這個案例。
根據黃律師的瞭解,當年赴歐的演出,有關錄音出版等部份「從未詢及演唱的原住民意見」,雖然後來英國謎樂團CD出版後,在音樂學者許常惠去函要求付費下,法國方面曾象徵性地付了一萬五千法郎,交由率團赴法的「民俗藝術基金會」,但是因為涉及阿美族傳統歌謠究竟著作權誰屬的問題,這筆錢一直留在基金會,並未交由當年赴歐演唱的原住民。
但是就許常惠來說,之所以作這樣的看似「未尊重原住民人權」的決定,有其於當時時空環境下的「苦衷」。
碰到了原住民人權
曾經隨團赴法協助行政工作的民俗藝術基金會徐韶仁在聯合報記者的採訪中表示,當時大家認為台灣原住民的歌聲能「名揚四海」已經不錯了,文化交流的目的達到,其他好說,而疏忽了如今看來十分重要的「版權」問題。另外,以台灣當年在國際的處境,有人替我們做文化交流的事,該怎樣去面對?難道還奢談付費等權益?這的確是個兩難。
目前此事已進入法律程序,黃秀蘭律師已委託美國一家律師事務所,處理有關國外版權的訴訟。據她的瞭解,不管是法國或美國(謎CD在美國出版)著作權法,對「錄音著作」,出版需有演唱人授權的規定均十分嚴格,若沒有里望等人的授權,巴黎世界文化之家的CD可說是不被允許出版的。
表面上看來,這是件單純的音樂著作權糾紛,但是因為當事人是少數族裔的原住民,在台灣近幾年族群意識彰顯的大環境下,整個事件很自然地被導向「某些外國人及漢人以強凌弱的手段,掠奪、剝削原住民的文化智慧財」。
「這就像全世界的少數民族所受到不公平的待遇一樣,……,在十七世紀,也許有人會用一匹馬向原住民換取大片土地,但是二十世紀的現在,為甚麼原住民的基本權益仍被忽視。」里望所屬的唱片公司在記者會發出的通稿上,語氣激動地如此寫道。
里望等人在今年初已被一家唱片公司簽下合同,成為旗下歌手,而且即將發行唱片。這次的著作權之爭,是由唱片公司「基於保護旗下藝人」的理由主動發起的,所有訴訟費由唱片公司支付,也正因為如此,整個事件已染上不尋常色彩。
當然就里望來說,過去的經驗的確也不怎麼愉快,許多人到部落來錄他的音,做學術採集,卻「違反初衷」出了唱片,做商業用途,最後卻「連一張CD也未曾給他,唱片還推銷到家裡來,」里望的兒子百浪(漢名蔣進興)說。這也是為何里望願意簽下中英文授權書,讓唱片公司為他聘請律師,據理力爭的理由。
多元文化,一元思考?
除了錄音著作權,這次黃秀蘭為里望爭取的,還包括編曲的著作權。由於著作權法規定,如果某著作因原創的來源不可考,則人人都可利用,沒有著作權。這使得許多關心原住民音樂的人們不以為然。
台北市政府原住民委員會主任委員高正尚指出,大部分的原住民藝術如刺繡、圖騰等工藝製作,或是傳唱歌謠等,一方面是口耳相傳,來源均不可考,一方面幾乎都是集體創作,也沒有所謂的「原創者」,因此他呼籲對原住民的智慧財產權,應該有不同的思考角度,行政體系及民意代表也應研商「台灣原住民集體創作智慧財產權基金會」的籌設,以處理原住民智慧財產權的問題。
但是也有人認為,這不是單純的原住民的問題,是著作權制度仍然還在成長、演化,必然會碰到的限制。
認真歸納起來,著作權的概念,的確是晚近才從西方發展出來的,西方文化裡「重原創性」的觀念,本來就不能普同於全世界各文化,像傳統中樂裡的古琴譜,雖也有被法律認定為「原創」的採譜(將音樂整理成譜)者,但是就音樂的傳承來說,中國人看重的是演奏的「打譜」表現。
這種著作權與文化的衝突,在碰到民族集體創作的口傳文化如民歌或民族音樂時,問題更加明顯。

阿美族是母系社會,媽媽釀的酒,孩子當然要先嘗,這是族人與酒結緣的開始。馬蘭社(豐榮里)豐年祭的頭一天。(邱瑞金)
音樂學者明立國指出,目前在世界各民族中,仍有許多文化是沒有所謂「創作」的概念的,但是,「沒有創作的概念並不意味就沒有創作的表現,」他說。因此他認為,目前的著作權制度並沒有思考到口傳文化的特質,還沒有拋開以工業文明的慣性思考模式。什麼是「歡樂歌」本意?
就里望的事件來說,也有些音樂界人士主張擴大著作權的解釋範圍,以採譜、編曲等方向來爭取權益,也認為這將是一向不以文字傳承文化的原住民,未來要爭取自己「智慧財產權」的不二法門。但原本屬於整個民族的智慧財產,一旦變成個人擁有,又是否公平?有人主張,比較合理的方式是應採「共享制」,若有金錢等回饋,應一半付予類似「原住民文化基金」的團體。
民族的資產由個人記譜的做法,也有其「風險」。民族音樂學者林谷芳提出警告說,說穿了,這還得看採譜、詮釋者的功力,「例如民歌的採譜,也有可能將原先傳唱千年的歌謠弄錯,」他說,如此已成為某人的「智慧財產」,別人無權修改,那又該怎麼辦?
他主張著作權的觀念不宜「無限制的延伸」,但基於保護智慧財產權的前提,或可以契約的方式來限制,而這其中,更不要忽略今昔觀念不同的問題。「例如民國六十七年間,音樂學者許常惠等人赴部落做音樂採集,跟九二年間另外一些學者同樣到部落做採集,時間不一樣,要求的標準如付費、出版等條件也不能相提並論。」林谷芳說。
另外,對於當年心心念念,為採集、保存原住民音樂奔走盡力,一遇到適當機緣便將其介紹、發揚國際的音樂學者,或許也應該有更持平的角度,否則眾人之爭,都在一個「利益」上頭,的確有違當初那千古傳唱下來,藉里望之口發揚光大的,所謂「歡樂歌」的本意。
當部落領唱變成歌手……
阿美族的歌謠起源於山巒海濱,來自於千古承襲的漁獵傳統,而組織嚴密的部落社群,藉助一年一度的豐年祭,來教導、訓練下一代傳統文化,更是使其歌聲傳唱不輟的主因。
遺憾的是,與所有族群的傳統文化一樣,隨著社會的變遷,阿美族的傳統也正急速的凋零,歌謠正是其中之一,這使得被公認為部落裡碩果僅存的優秀領唱者的里望十分擔心,他指出,能不能讓後代子孫都能傳唱今日他所唱的歌,是他最在意的事,「現在的年輕孩子連母語都不會說,豐年祭也不願好好參加,怎能唱好歌?」
但里望如今已是唱片公司旗下的歌手,儘管在部落裡他從不推辭在豐年祭指點年輕族人唱歌的重要傳承工作,或是經由現代教育體系一周兩堂課的到小學教唱歌謠,但經由這個事件,知曉著作權、契約關係越來越明確的里望,能否還是跟以往一樣,自在地在部落的原野中歡唱?
目前里望任何「公開的演出」都需經唱片公司同意,雖然唱片公司表示,只要錄音不出版,里望在原住民社會的活動不會受影響,但是從里望也屬唱片公司成員的兒子百浪,會主動「限制」父親對部落外人士要求所唱的歌曲種類來看,要里望不受歌手契約的約束,恐怕還有待考驗。
當部落的優秀領唱者變成商業體制下歌手,是不是也正考驗原住民社會的口傳文化?兩者之間是否會互相牴觸,或者這只是漢人「慣性思考」下多餘的擔心?
反璞歸真
坦誠地說,目前在台灣,整個教育體系裡頭,對原住民文化的瞭解,仍然十分欠缺,因此,不只是漢人,包括原住民對自己文化都還是一知半解,這使得許多已被公認為「世界文化瑰寶」的原住民音樂,仍未獲得應有的重視。「因為不知,哪能奢談重視,甚至形成政策來談推廣與傳承?」明立國說。
說來遺憾,我國原住民音樂所以引起國人注意,幾次都是因為「外國人」的推薦。一九四三年,日據時代的音樂學者黑澤隆朝走遍全島山地一百五十餘個村落,採集歌謠近千首,製成唱片二十餘張,並且在一九五二年向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推介,並發表論文介紹其對民族音樂所帶來的啟示。這是台灣原住民音樂第一次被推上國際,也促成從日據時代至今,音樂學者有計畫地對原住民音樂的調查研究,可說影響力及於今日。
似乎很難相提並論,但明立國認為,此次奧運宣傳短片的版權之爭,是繼黑澤隆朝之後,原住民音樂再度引起注意的另一個「影響力更大」的事件。但是,「前者不帶商業利益,反倒是對原住民文化起了一種尊重與肯定,後者因為唱片暢銷──錄有里望人聲的英國謎樂團專輯,在全世界已銷售五百萬張──所得到的巨大收益,使全台灣對這件事,幾乎都從『利益』的角度來衡量,這似乎也反映了台灣文化的某些特質,」他語帶遺憾地說。
無論如何,奧運短片用了台灣的原住民音樂,在島上藝文圈引起的討論,的確使原先十分冷門的原住民音樂,一下子變成了大熱門,甚至霎時成為坊間唱片的暢銷貨,但是這股熱潮會持續多久,誰也不知道。
如何看待奧運短片兩分五十秒的宣傳曲,用了我們兩分鐘的阿美族音樂,「反璞歸真」或許是一切爭議的解答吧!而里望、以蓋和一塊兒唱和的族中耆老,是否也能拋開這次事件所引發的種種爭端,回到山高水秀的阿美原鄉,讓「歡樂歌」再現原貌呢?

原在部落祭典裡歌舞的原住民族群,這幾年常被邀請到都會來表演,「高山與平地」因而有機會對話。(卜華志攝)(卜華志攝)

英國「謎」樂團及巴黎世界文化之家運用阿美族音樂所錄製的CD,如今在市場上已成搶手貨。(邱瑞金)

就是這樣的大自然,才孕育出如此動人的歌聲。大地的包容與生命力,又給這個事件帶來甚麼啟示?(邱瑞金)

音樂學者呂炳川採譜的「飲酒歌」,即此次引起爭議事件的歌謠,原住民歌謠依賴口傳,有人認為,記譜是避免其流失的重要手段。呂炳川是光復之後最早對台灣原住民音樂調查研究的學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