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阿嬤──引領家族企業的洪游勉

直到80歲高齡將棒子交給次子洪敏弘，至今，年過9旬的洪游勉仍每日到辦公室坐鎮。清湯掛麵的髮型配上秀氣婉約的笑容，加上清晰的言談，形容她是最能彰顯台灣精神與台灣價值的媽媽，可說一點都不誇張。

穿過熙來攘往的台北車站，轉進博愛路，頓減的人潮與老式巴洛克建築，訴說著城市的今昔變遷。大大的57號門牌，座落在懷舊氛圍裡，這裡是國際電化大樓所在地，是「國際牌阿嬤」認真承諾「一輩子守著一張辦公桌」的起點。

50年前，這是洪家老宅，不僅洪家的4子2女，還有親戚的小孩、孩子的同學，都在這裡度過童年歲月。那時家裡大鍋大灶，吃飯的人很多，而不管再忙，洪游勉每天早上還是準時幫6個孩子準備便當，讓他們帶著媽媽滿滿的愛心去上學。

寵豬壓灶，寵子不孝

問伊怎麼教小孩？剛過92歲大壽的她，笑瞇瞇地說：「我不會啦！」

「讀書最重要，愛讀冊的囝仔自然就不會做壞事。」洪游勉說，「父母要做給囝仔看，一切照步來，什麼該做就去做，努力做到好。看到父母嘛是這樣做，孩子也不會變壞。」

孩子小時候，先生洪建全忙於開拓事業，教育小孩之事，幾乎都由洪游勉負責。次子洪敏弘回憶自己求學過程中，父親的印象很模糊，反而是母親的身影時時浮現，深深地影響他。

三子洪敏昌在《大家的國際牌──洪建全的事業志業》一書中也表示，在他印象裡，父親經常不在家，母親持家非常嚴格，為了不讓他們沾染富家子弟的習氣，再三以「克己以嚴、待人以寬」來教育小孩。

「打，很少，攏是講給他們聽比較多，」洪游勉說，小時候打最多的就是三子洪敏昌，日後最孝順的也是他。

「人家說寵豬壓灶，寵子不孝，」洪游勉深有所感：「疼骨不疼皮（台語，意思是真愛孩子，就不要怕孩子挨打皮肉疼），該教的時候就要教。」

教子做生意

洪游勉手巧、心細，不只會幫丈夫照管生意，她的裁縫和廚藝更是一流。當時員工常常為了趕吃早餐而遲到，洪游勉就說，到公司來，我煮給你們吃。她從關懷人性最基本的需求做起，不僅待自家員工如一家人，連經銷商或日本合資伙伴都領受過她的好手藝，也感受到這位老闆娘的細心周到。

除了張羅廚事，另一方面，過目不忘、對數字很敏感的洪游勉，還要負責公司與全島往來的帳目，數十年如一日，傳為業界美談。

除了堅毅的韌性外，洪游勉也善用女人敏銳的觀察力。在洪建全尊重女性並信賴她的能力下，洪游勉積極參與先生的事業，甚至陪著去日本談生意。洪游勉在與日本人談判折衝中觀察到，日本人出面談事情，很有禮貌、很迂迴，也很有制度，一些細節條件會先由員工在檯面下談好，不喜歡見面時做太直接的要求。

她把這樣的觀察放在教育上，並告誡子女，和人家談事情，如果覺得不妥，不要當場翻臉，應該先找個適當理由離開，冷靜一下，同時要站在對方的立場上幫他設想，彼此各退一步，再慢慢「喬」出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方案。

做到讓人感動

雖說貴為洪氏家族的聚合點，一生尊榮，但洪游勉的幼年其實非常坎坷曲折。

洪游勉的原生家庭家境不錯，有一個姊姊和兩個弟弟。大她4歲的長姊因為是家裡第一個小孩，取名為「貴」，得到家人寶貝般的疼惜，但她自己卻是不被期待的第二個「查某囝仔」，被取名為「『免』啦！」二個月大時就被父母送給人家當養女。

「雖講我是『細漢飼仔』（童養媳），不過我不想跟養兄送作堆。但養母堅持只有兩條路──不肯送作堆就賣去南部。去南部就是賣到煙花巷了。」但傳統女人的宿命觀沒有讓她屈服，只有13歲的洪游勉堅持搬出去，她以「將來賺錢會好好孝養父母」為條件換取自由，並選擇到親戚開的松山洋服店學「做衫」。事隔80年，阿嬤仍說這是她所遇到最大、最困難的人生抉擇。

直到22歲時，她與洪建全結婚，命運的面貌才見雛形。洪游勉做裁縫7年，因為式樣創新、手又靈巧，大家都知道「洋服店內有個很好的女孩」，消息傳到洪建全耳中，洪建全對洪游勉一見鍾情，但也因為她，捨棄了自己的童養媳，並埋下日後婆婆對洪游勉的不諒解與不喜愛。

「我要記帳、煮飯、帶小孩、招呼客人，但我就是一直做、一直做，做到最好，讓人沒話說，」她淡淡地說。

因為只受過日本小學教育，為了認識祖國文字，13歲的她將微薄的打工錢存下，勉力學了6個月漢文。由於正規教育受的不多，洪游勉一度還被先生笑說，「字那麼醜，不准幫忙記帳！」不服輸的她，硬是練出一手好字，讓先生心服口服地讓出記帳大權來。

「婆婆的人生哲學就是：即使你對我不好，我自己也要『做到足』；如果你對我好，那我會感恩一輩子。」與婆婆相處超過40年的洪家長媳洪簡靜惠點出洪游勉「受人涓滴，湧泉以報」的人格特質。

好的放心頭，壞的放水流

童養媳的早年命運，沒有在洪游勉的人生裡落下一絲灰暗色彩。和她談話中，每每憶及曾經駐足在她不同人生階段的舊識時，她最常講的話就是「某某人對我真好」，這種很容易記著別人好處、處處隨緣皆滿足的感恩性格，令人印象深刻。

「好的放心頭，壞的放水流。」洪游勉笑笑說：「這樣，自己也安心啦。」對話中，她再三念及的是國小時代疼愛她的恩師，或者她最愛去的陽明山竹子湖土雞城老闆阿芬。每星期固定到土雞城用餐，老太太看到阿芬的第一句話總是：「我們來，又讓你們忙碌了。」體細的對話中，讓她成了土雞城最受歡迎的熟客。

對企業家族來說，接班、分家茲事體大，若處理不好，小則兄弟不合，大則紛擾官司不斷，危及事業存續。洪家也曾一度出現么弟洪敏泰（自創「普騰」及「泰瑞」等電視品牌）虧損巨額資金卻反控兄長侵佔的紛爭，但最後3兄弟盡釋前嫌，一度宣告脫離家族事業的洪敏泰也在兄長愛護下重回家族懷抱，主要原因，還是大家長洪游勉對家族成員採取尊重、公正不偏袒的態度，讓爭端沒有擴大下去。

雖然子孫賢孝，但至今洪游勉仍選擇一個人住在國際電化大樓，10坪大的套房與辦公室就在隔壁。

「自己住，卡自由啦。8點一到，打開房門就到公司，不用彼此等來等去。」洪游勉表示，「我現在很滿足。很多事情都準備好了。我的錢都是我自己賺的，已經寫好交代，4個媳婦、2個女兒，大家都一樣多，這樣大家都沒話說。」

環顧洪游勉的辦公室，有著台灣第一代企業家族節儉勤樸的面貌。櫃子上兩張珍貴的照片，照片裡的人物一模一樣，都是洪建全與洪游勉以及6個子女，只是兩張照片相距了30年。泛黃老照片中理著平頭或清湯掛麵的小孩，在另一張裡都已長大成人，男生英挺、女孩嬌美，不僅如此，洪家第三代14位內外孫也已躍上台面，負責各種企業職務，還包括家族聚會的創意發想與執行。而這一切，看在台灣阿嬤洪游勉眼中，是驕傲也是最大的安慰吧！

兒孫的成就是母親最大的欣慰。從左至右分別是第3代媳婦胡斐雯、次子洪敏弘、洪游勉和小女兒洪惠珠。